◎文/高建群
我的白房子
◎文/高建群
1972年12月16日,我們一批陜西籍新兵乘坐一列鐵悶子運兵車開進新疆。在此之前,這車大約是拉過馬的,車廂里有干草、馬糞和刺鼻的騷味。我們簡單地把馬糞清理了一下,重新鋪上一層干草,再把床單一鋪,就一個挨一個在自己的鋪上坐下。
從西安到烏魯木齊用了5天4夜。河西走廊十分漫長,火車像牛一樣喘著氣走一個下午,卻還在一座山的山坡上轉(zhuǎn)。祁連山積雪的山頭,一輪落日停駐在嘉峪關(guān)古老樓頭的情景給人印象深刻。
在烏魯木齊,我們又乘坐大卡車在漫天風雪中開往中蘇邊境。
那是一塊頗具爭議的土地,是一段漫長的中蘇邊界,其他地方一“感冒”,這里就“發(fā)炎”。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次勢所難免的邊境沖突。我是火箭手,當蘇軍的坦克群成扇形向白房子逼近時,我在碉堡里放了18顆火箭彈。按照教科書上的說法,一個射手,當發(fā)射到18顆火箭彈的時候,他的心臟就會因為這18次劇烈震動而破裂。但是我還是毫不猶豫地為自己準備了18顆。所幸的是,由于雙方的克制,那一場沖突沒有繼續(xù)。
而今,當我躲在西安的一個角落,安靜地走向晚年時,沒有人知道我是誰,但是我自己知道我是誰。走在大街上,我的騎兵羅圈腿告訴我我是誰;每逢陰雨天,我的關(guān)節(jié)炎告訴我我是誰;每逢開口說話或者咀嚼食物的時候,我因為騎馬而摔掉的那顆門牙告訴我我是誰。尤其是那險惡的白房子,那是我的一場夢魘,注定我此生像蠕動著的蝸牛一樣背負白房子,直到生命有一天終結(jié)。
但是我不怨恨白房子,因為那是屬于我的白房子。正因為有了這段經(jīng)歷,我才成為現(xiàn)在的我。當一個朝氣蓬勃的女孩子告訴我她正好出生在70年代那個金黃色的秋天時,我說,那一刻我正在白房子當兵。我還說,就算是為了你們安寧地降生,我的白房子經(jīng)歷也是值得的。
30多年后的一個秋天,我又去了一次新疆。重返白房子,是因為那一塊爭議地經(jīng)過最近的中哈重新劃界后已不再是爭議地,而正式成為中國領(lǐng)土。對大千世界來說,這也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它畢竟距離我們那么遙遠,很難進入眼前的生活。但是,對于我這個白房子老兵來說,你知道這件事具有多么重要的意義嗎?
得到這個消息的那年春節(jié),我們居住在西安的幾個白房子老兵聚在一個烤肉攤前抱頭痛哭,為我們蒼涼的青春歲月而哭,為白房子回到中國版圖而哭。在哭聲中,一個老兵說,如果當年發(fā)生戰(zhàn)爭,我們幾個現(xiàn)在肯定在一個烈士陵園里。這更堅定了我在30多年后重返白房子的決心,以此作為我對這塊55.5平方公里的中國領(lǐng)土,對一百年來在這塊爭議地駐守、居住和停滯的人們行一次敬禮。
但是,我能逃離白房子嗎?我能夠?qū)⑺鼜奈业纳刑蕹龁?我能夠從此像看待地球上的任何一塊土地一樣平心靜氣地看待白房子嗎?也許我能做到,或很難做到。
它是生活塞給我的一本書,是我在青春年代,生活以猝不及防的形式塞給我的一本書。白房子吞沒我的一生,影響我的一生,注定我的一生,它是我的宿命?!拔业牡胤?小小的地方,并不是我自己要來,也不是馬兒載了我來,是那可詛咒的命運,它帶著我來的。”這是一首俄羅斯民歌。
白房子是我的夢魘之鄉(xiāng),我永遠的噩夢,我的十字架。許多年來,我像蝸牛一樣背負我的十字架,走著我蹣跚的人生。因為它,我才成為現(xiàn)在的我,獨特的我。
我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再次重返白房子的機會。且讓我在此,向那遠方天宇下寧靜的一隅,那孤零零的白房子,深深地脫帽敬禮。它是我的地理圖書,是我用閱歷和全部的愛恨創(chuàng)造出來的第二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