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如功,胡 凡
(黑龍江大學黑龍江流域文明研究中心,黑龍江哈爾濱 150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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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政局與洪武勛貴家族
吳如功,胡凡
(黑龍江大學黑龍江流域文明研究中心,黑龍江哈爾濱150080)
摘要:作為洪武朝的政治遺產(chǎn),建文時期,洪武勛貴家族積極參與了建文帝削藩的政治決策過程,并直接執(zhí)行了對燕王朱棣的軍事行動。但由于建文帝及左班文臣對勛貴家族態(tài)度的日益轉(zhuǎn)變,以及洪武勛貴家族身為武臣集團核心同燕王朱棣千絲萬縷的天然聯(lián)系,這一群體日益失寵并受到打壓與懷疑。最后建文政局在“靖難之役”一連串的軍事失敗下走向崩潰,洪武勛貴家族自身也在隨后的清洗中瓦解與重組。從而證明,洪武勛貴家族在建文朝政治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這一群體政治地位的動搖是建文政局動蕩的重要誘因。同時,洪武勛貴家族對建文政局的多重影響是由其政治角色的矛盾性所決定的。
關鍵詞:建文政局;洪武勛貴家族;靖難之役
洪武勛貴作為明太祖朱元璋奪取天下的基干力量,是支撐明初皇權不可或缺的支柱之一,這一群體與明皇室及明初政局的關系頗有值得研究之處。勛臣舊將及其親眷以軍功貴族身份擔任官職,受到皇帝頒賜可以世襲的免死鐵券,同時與宗室通婚,儼然有結為尾大不掉的貴族集團的風險。明太祖朱元璋為制衡勛貴集團勢力,厲行打擊勛貴成員之不法行為,又興胡藍之獄,翦除勛貴家族在軍隊中的影響力;同時加強邊塞諸王軍權,與勛貴擔任之總兵官相互牽制,最終在洪武二十六年藍玉案結束后,將勛貴集團瓦解成為若干個對朝廷恭順忠誠且彼此間聯(lián)系松散的家族單位。另外又注重培養(yǎng)鍛煉勛貴家族的接班人,與老一代勛貴組成有層次的權力梯隊。因而在洪武三十一年五月明太祖朱元璋駕崩之后,經(jīng)過改造的洪武勛貴家族迅速成為了新即位的建文帝朱允炆賴以削藩及討伐燕王叛軍的可靠保證。
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將洪武勛貴家族視為一個政治利益共同體,從整體上分析其政治地位的沉浮對建文政局之影響,為建文朝政治研究提供一個新的交叉視角,并以此就教于學者方家。
一、建文朝肇始時洪武勛貴家族的情況
洪武三十一年(1398)閏五月辛卯,皇太孫朱允炆奉明太祖遺詔即皇帝位,年號建文。長達四年動蕩而悲壯的建文時代就此拉開序幕。此時在洪武年間受封的勛貴群體尚存二公爵、七侯爵、一伯爵、占洪武年間受封及子孫承襲之公侯伯爵89位中的11%。(見表1)
表1 建文時期公侯伯表
另外除表中承襲爵位公侯伯外,洪武朝諸駙馬都尉中有梅殷(汝南侯梅思祖從子,尚寧國公主)、胡觀(東川侯胡海子,尚南康公主)屬于故洪武勛貴家族成員出身;另外又有谷府長史劉璟(誠意伯劉基次子)、都督廖鏞、廖銘兄弟(德慶侯廖永忠孫)等人雖同出身洪武勛貴家族,但以流官而非世官身份參與建文朝政治,上述人物共同構成了洪武勛貴家族人物關系的基本脈絡。
且由上表可見,洪武三十一年尚存的洪武勛貴家族成員主要可分為正常承襲或受封爵位的;曾經(jīng)承襲或受封爵位,后因事革除,建文時期恢復的;曾經(jīng)承襲或受封爵位,因事革除后并未恢復,以流官參與建文政局三大類。而就其權力布局而言,基本秉承了洪武體制的設計,諸公侯伯主要擔任了右班武臣,職能多為軍事方面,個別以流官身份擔任文職;同時諸勛貴家族基本與皇室保持著穩(wěn)定的聯(lián)姻關系,以魏國公徐輝祖與武定侯郭英兩個家族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但權貴家族彼此之間的關系則比較薄弱,通婚關系相比洪武朝大為減少,此時雖有共同的權力起源及利益瓜葛,但難以形成“血緣+地域”為基礎的勛貴集團,這也是為何要從松散的“政治群體”而非政治聯(lián)盟的角度分析諸洪武勛貴家族的原因。
另外,這一時期駙馬都尉身份的特殊性也很值得注意,因為受到胡藍之獄牽連而除爵的勛貴家族成員往往因駙馬身份而得以身免,梅殷與胡觀政治身份的得以保留并在建文朝發(fā)揮作用,與這種慣例也有一定關系。
上述局面的形成,與朱元璋在洪武朝晚期的設計是分不開的。洪武二十六年藍玉案后,朱元璋著手重新審視勛貴群體在洪武體制中的地位,首先分別在洪武二十六年六月丁酉、七月癸丑兩次調(diào)整五軍都督府都督僉事人選,將徐增壽、李增枝、沐晟、耿璇等一批勛貴家族成員分任各職,在三年的鍛煉后,洪武二十九年三月癸未正式任命徐增壽為右軍都督府左都督;李增枝為前軍都督府左都督;沐晟為后軍都督府左都督[1]卷228,洪武二十六年六月丁酉條;卷229,洪武二十六年七月癸丑條;卷245,洪武二十九年三月癸未條;這一過程除了填充因藍玉案空缺的軍職,培養(yǎng)第二代勛貴外,也是對經(jīng)過政治風波考驗的可靠勛貴家族的一種獎勵與扶植。
另外作為新一代勛貴中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除三次以勛臣功頒賜魏國公徐輝祖與曹國公李景隆等人錢鈔外,洪武時期二人主要從事練兵工作,熟悉軍隊并積累軍功。如征南戰(zhàn)役結束后,令諸軍分駐湖廣各衛(wèi)練兵,徐駐常德,李駐安陸;洪武二十四年又令徐、李等往陜西等處防邊;洪武二十七年后先令徐輝祖與安陸侯吳杰等往浙江防倭,后令他前往陜西訓練防西番之兵馬;而李景隆主要在陜西訓練兵馬士卒,執(zhí)掌與西番勘合貢馬事務,整理肅州五軍衛(wèi),還曾佩平羌將軍印討伐叛亂諸羌人部落等事[3]卷3,遜國名臣記,整體來看二人受到的鍛煉在第二代勛貴中是最豐富的,能夠充分體現(xiàn)朱元璋對其能力的殷切盼望。
而在老一代勛貴中,朱元璋令武定侯郭英長期協(xié)助遼王與燕王管理遼東與北邊軍務,長興侯耿炳文管理陜西兵馬軍務及屯田事,并在洪武二十八年以子耿璇尚懿文太子長女江都公主,又在洪武三十年正月以耿佩征西將軍印任總兵官,郭為副手備邊,并平漢中民變。因而《明太宗實錄》評價二人:“太祖末年舊人在者,獨英及長興侯耿炳文特見倚重”[2]卷17,永樂元年二月甲子條。從靖難之役中上述四人先后起到的作用來看,朱元璋在洪武晚期的這一系列布局不可不說是用心良苦。
因此,在建文朝政局正式拉開序幕之時,以姻親關系為紐帶,以擔任武職為功能的諸洪武勛貴家族成為朱元璋留給建文帝朱允炆一筆可貴的政治遺產(chǎn)。
二、靖難之役前洪武勛貴家族與建文帝及左班文臣之關系
清人邵遠平在《建文帝后記》中評價建文帝:“(帝)性仁孝,好詩書典禮,有儒生氣象”[3]丁集.別編.建文帝后記。建文帝即位后依靠文臣集團施行政治改革,既有繼承洪武晚期體制由勛貴政治向文臣政治轉(zhuǎn)變的需要,也有刻意籠絡文臣集團作為執(zhí)政基礎的政治手段。這一特點是后人在分析建文帝執(zhí)政特點時往往不加留意的??v觀建文政局中貫穿始終的兩條施政主線——“削藩”與“改制”,無不表現(xiàn)出建文帝及其依仗的文臣集團濃重的儒家理想主義色彩。這種理想主義在去除洪武弊政時發(fā)揮了正面作用,但在削藩及其誘發(fā)的“靖難”反叛時,又陷入了混亂與無力之中。這是因為建文帝“沖齡即位”,缺乏成熟的執(zhí)政班底,迫切需要在外有雄藩的局面中,籠絡在洪武朝受到打壓的文臣集團作為依靠,為此不惜破壞洪武祖制,刻意抬高六部尚書品銜,或以周禮為改制楷模,更改都門與宮門名稱等等,這些更改頻繁的舉措反映出建文帝對自身統(tǒng)治力的焦慮,但也行之有效地使建文帝與左班文臣在君臣名分之上更結為牢固的政治盟友。
洪武勛貴家族作為武臣集團的核心,雖是建文帝削藩政策的直接執(zhí)行者,但與諸藩王的聯(lián)姻關系及洪武朝與諸王歷次軍事行動合作形成的默契,都難以令建文帝與文臣集團完全信任。而面對文臣集團對建文帝施政決策影響的日益加深,洪武勛貴家族立場的搖擺不定可想而知。隨著靖難戰(zhàn)局的日益惡化,文武矛盾從無到有,愈演愈烈,最終撕裂了建文政局產(chǎn)生的共識,構成了建文朝政崩盤的主要誘因之一。
然而從洪武三十一年閏五月建文帝繼位至建文元年七月靖難之役爆發(fā),可以視為洪武勛貴家族與建文帝及左班文臣關系的蜜月期。洪武三十一年六月,建文帝召方孝孺入京為翰林侍講,建文朝文臣集團之“齊、黃、方”三駕馬車體制正式形成。隨即七月有人密報周“王與燕、湘、代、岷四府通謀”[4]卷上,周府長史王翰幾次勸諫無用,自斷手指詐狂隱退[5]卷十一,建文帝遂用黃子澄策,以周王為燕王同母弟,削周王藩即為翦除燕王羽翼,遂令曹國公李景隆突襲周王府,遷周王及王府家眷抵京并遷于云南。這是洪武勛貴在建文朝參與削藩的首次行動。
建文帝之所以選擇曹國公李景隆執(zhí)行這一行動,主要是基于李景隆于洪武三十年八月起,受命佩征虜大將軍印前往河南訓練士卒,周王封地及護衛(wèi)軍處于其管轄范圍之內(nèi)。另外,也由于李景隆同其他洪武勛貴相比,與方孝孺、黃子澄等人有良好的私人關系,其中尤其以方孝孺為甚。方孝孺《遜志齋集》中錄有《春風和氣堂記》一文,系在建文朝肇始前,應李景隆及友人林右邀請,為其私宅落成所做。其中稱贊李景隆“年盛而志博,質(zhì)壯而氣和,為天子近戚重臣,而篤學下賢,嗜好與韋布之士類”,同時又回憶自己少年時跟隨父親濟寧知府方克勤面見李景隆父李文忠時的景象:“王喜而體貌之,從容笑語,以國士見期,今十有五年矣”[6]卷十七,李景隆及其父李文忠洪武朝便有好士之名,李景隆尤其“讀書通典故”,在勛貴群體中頗得文臣好感。削藩大計的第一步由李景隆來完成,自然也就順理成章了。
建文帝同時還對其他洪武勛貴做出了調(diào)整。繼位后即令武定侯郭英子駙馬都尉郭鎮(zhèn)前往遼東賞賜邊軍,而九月西平侯沐春因病亡故,令其父黔寧王沐英次子,后軍左都督沐晟承襲西平侯爵位,十二月充總兵官鎮(zhèn)守云南。這一承襲除了穩(wěn)定局勢,配合當時征虜將軍何福對金齒等地百夷的征討外,也有震懾與沐氏素來不和、野心勃勃的岷王之意。建文元年,沐晟果然控告岷王舉動不法,建文帝遂廢岷王朱楩為庶人,遷往漳州[7]卷118,列傳第六。另外又召還洪武二十八年獲罪與都督楊文從征龍州的江陰侯吳高和安陸侯吳杰,以及先前位于山東練兵的魏國公徐輝祖。洪武三十一年十二月,又進魏國公徐輝祖為太子太傅,與曹國公李景隆共掌六軍,以圖燕王[8]卷4。
進入建文元年后,建文帝開始著手在北邊完成對燕王朱棣的軍事包圍。二月九日,首先“令親王不得節(jié)制文武吏士”,接著令長興侯耿炳文子都督僉事耿瓛執(zhí)掌北平都司事務,左僉都御史景清署理北平布政司參議,參將宋忠與他們相互配合,監(jiān)視燕王動向[9]卷2。郭鎮(zhèn)自遼東賞軍返回后不幸在二月病故,但從他所肩負的勞軍工作及遼東軍在靖難之役前中期對燕王叛軍的牽制作用來看,郭鎮(zhèn)的勞軍也是建文帝完成包圍網(wǎng)的一手先棋。因此方孝孺在郭鎮(zhèn)的墓志中稱贊其“能恪恭于位,令聞有稱,可謂賢矣”[10]卷4.駙馬都尉。
這一時期是洪武勛貴在各個位置上的活躍期,在職勛貴被提升秩銜,被削爵之舊勛貴得到起復;積極參與了削藩行動以及對燕王的包圍網(wǎng)。造成這些舉動的原因除卻前期勛貴家族與建文帝及左班文臣之關系尚屬良好外,洪武晚期缺乏富有經(jīng)驗的將領也是一個重要因素。白溝河之戰(zhàn)前燕王朱棣評價朝廷軍將領:“(上諭諸將曰)李九江志大而無謀,喜專而違眾;郭英老邁退縮;平安愎而自用;胡觀驕縱不治;吳杰懦而無斷;數(shù)子皆匹夫,徒恃其眾耳”[3]卷6,(建文)二年四月乙卯條。這些雖不無為朱棣粉飾,貶低朝廷軍將之意,但依然能夠反映出建文時期將才稀缺的不利處境。
三、靖難之役期間洪武勛貴家族與建文帝及左班文臣之關系
建文元年七月癸酉,燕王朱棣于北平殺布政使張昺、都司謝貴等,正式以“清君側”名義起兵。八月戊戌,建文帝派遣長興侯耿炳文佩征虜將軍印北伐平叛,之前長達一年的削藩行動終于引發(fā)了內(nèi)戰(zhàn)的惡果。對于洪武勛貴家族而言,耿炳文與李景隆主導的兩次北伐失利引發(fā)了建文帝的信任危機,也是與左班文臣失和的開端。
參與耿炳文北伐軍的洪武勛貴家族成員,尚有安陸侯吳杰、江陰侯吳高和耿炳文之子都督耿瓛,但在此之前曾經(jīng)為建文帝“召對密言燕情”[11]卷十的魏國公徐輝祖則并未直接參與本次北伐。原因要追溯到三四月間發(fā)生的“燕王三子入朝”事件。在雙方日益劍拔弩張的關鍵時期,如何處置具有人質(zhì)意義的燕世子兄弟三人成為了一個難題。齊泰主張扣留;黃子澄主張將其放還以麻痹燕王;而徐輝祖弟徐增壽及駙馬王寧則力保三人無害。建文帝遂依照徐增壽等人建議擬送三人遣返,朱高煦卻潛入徐輝祖廄中盜取良馬逃走,追之不及,這次爭論也以放走燕世子與朱高燧不了了之[12]。朱高煦為何在已經(jīng)決定遣返三人時突然選擇奪馬逃走,又在看守嚴密的軟禁狀態(tài)下進入徐輝祖宅獲得馬匹?就這個問題,王世貞在《魏國第一世嗣太子太傅徐公表忠傳》中考證道:“(燕王返國)而留次子高陽王待命于邸,欲藉公為耳目,公謝絕之。高陽王微聞諸大臣謀有所不利于燕王,即夜竊公善馬歸燕?!盵13]卷69也就是說,燕王三子入朝,不僅有探聽朝廷訊息、詐稱無反叛意的目的,還懷著策反徐輝祖等洪武勛貴的目的。而在策反失敗、諸文臣將不利于燕王的消息走漏風聲之后,朱高煦則孤注一擲竊馬而逃。這一舉動令文臣集團與徐輝祖本人都十分被動,建文帝有理由懷疑徐輝祖的立場,文臣集團為擺脫走漏風聲之罪名,也可能會將責任推卸給徐輝祖。雖然建文帝表現(xiàn)出“益親信之”[14]卷19,但建文四年之前徐輝祖始終不得獨當一面,只能承擔接應或練兵工作,可見這種信任并不牢穩(wěn)。
八月,耿炳文軍在真定慘敗,本人戰(zhàn)沒,駙馬都尉李堅、都督寧忠、顧成等被俘,動員了30萬人的第一次北伐以慘敗告終。另選新將、收攏敗軍的難題再次擺在建文帝面前。在選擇李景隆或徐輝祖領兵的問題上,《徐公表忠傳》對此記載道:“……曹公有公卿間聲,而公終以燕戚屬故見左”[13]。然而在文臣集團內(nèi)部,在否定了徐輝祖之后,是否使用李景隆竟然激發(fā)了文臣集團內(nèi)部激烈的爭吵。黃子澄力薦李景隆,《姜氏秘史》作者姜清認為方孝孺的推薦也起到了決定作用,“又謂孝孺與景隆父子交誼甚篤,景隆帥師北伐寔由孝孺”[15]。而齊泰與禮部尚書陳迪則上書反對。陳迪指責李景隆“奸邪不忠,不可使任兵權”[10]卷3;而都御史練子寧更是在散朝后抓住李景隆的頭歷數(shù)其罪,伏地請誅殺之,導致建文帝怒而罷朝?;蚍Q練子寧對李景隆的人身攻擊在李景隆德州兵敗返京時發(fā)生,“(練子寧)頓首號曰:敗國事者,此賊也!”[4]卷中在朝堂之上對勛戚重臣加以侮辱,這種在洪武年間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除了證明建文帝大開言路外,也能體現(xiàn)當時文臣集團地位上升,“揚眉吐氣”后對武臣的鄙視。這種儼然有明代晚期朝堂爭斗的氣氛,對于團結力量一致對外是極為不利的。
九月,建文帝命李景隆為征虜大將軍,北上伐燕。本次北征動員了幾乎所有能夠出征的勛貴家族成員,如武定侯郭英與駙馬都尉胡觀隨軍北上;起用因老邁居家閑住的俞通淵,以豹韜衛(wèi)指揮使職充偏將從征;吳高、耿瓛、楊文等指揮遼東兵南下包圍永平。即便如此,在第二次北伐前后,洪武勛貴家族成員遭到的冷遇也是顯而易見的,最明顯的例子即為誠意伯劉基次子、谷府長史劉璟的遭遇。
劉璟隨應詔南歸的谷王朱橞返回京師,也被委任隨李景隆軍參謀軍事。劉璟洪武年間便有文名,自幼親近皇室,洪武二十三年讓爵位給兄子劉廌,受命任閤門使,朱元璋喻之:“朕欲汝日夕左右,以宣達為職,不特禮儀也”[1]卷128,列傳第16。后劉璟任谷王左長史。明代對其父劉伯溫的傳說化也擴展到了劉璟身上,有太祖親賜“除奸敵佞”鐵锏令其檢查百官得失,任谷府長史期間“提調(diào)肅、遼、慶、寧、燕、趙六王府事”的傳說[16]卷1,誠意伯次子閤門使劉仲璟遇恩錄,王世貞曾在《弇山堂別集》中對此傳說進行過辨?zhèn)巍Z作為洪武勛貴家族中僅存的文官家族,雖有佳名,“喜談兵”,建文帝贊賞其能力,但卻始終不給予其應有的重視。劉璟隨谷王返京時便獻十六策,建文帝不能用;在李景隆軍中,獻計不用;白溝河兵敗后,劉璟回京養(yǎng)疾,進《聞見錄》,建文帝令其歸家養(yǎng)疾,至此劉璟在建文軍政中幾乎完全沒能起到應有的作用。建文帝的多次“不用”,是“不能用”還是“不屑用”?這至少是一種人才上的浪費。
駙馬都尉梅殷在這一時期的活動也能反映出上述問題。梅殷為汝南侯梅思祖從子,尚馬皇后所生寧國公主。梅殷本人性恭謹而有謀略,素養(yǎng)極高,洪武朝曾任山東學政,被朱元璋下敕書稱贊為“精通經(jīng)史,堪為儒宗”,并有“太祖托孤”之傳說[1]卷121,列傳第9。洪武十七年十月,梅殷曾與李堅等駙馬都尉一同前往北平校驗戶口,賑濟災民,對北平一帶兵馬戶口等有相當程度的了解。然而直到建文三年十二月前后,建文帝才委命梅殷鎮(zhèn)守南京北方門戶淮安。此時朝廷軍兵員接近枯竭,梅殷從民間動員義軍,“募淮南民兵合軍士號四十萬”[17]卷4,并割燕王使者耳鼻拒降,遲滯了燕軍直接沿運河南下的圖謀,迫使朱棣繞開淮安另尋他路渡江。而之所以建文帝靖難戰(zhàn)事前期不重用梅殷,可以說是基于梅殷妻子寧國公主與燕王良好的兄妹關系。可以看出,勛貴家族與燕王的姻親關系,直到此時依然干擾著建文帝的政治決策。
李景隆自從河間出兵后,圍攻北平不下,后敗于鄭村壩。建文二年二月援大同不利,連敗于河間、德州、濟南,終于全軍崩潰。李景隆之敗作為一個節(jié)點,洪武勛貴在第二次北伐之后人才或死(俞通淵),或被貶(吳杰),或被擱置(郭英),基本上已經(jīng)喪失了在作戰(zhàn)事務中的發(fā)言權。而盛庸、平安、何福等非勛貴出身將領的崛起,也為建文帝與文臣集團找到了背景更為安全的可用人才。此時殘存的洪武勛貴日益被邊緣化,幾乎已經(jīng)成為定局。
同時這一時期在朝廷軍中,普遍的監(jiān)軍體制也建立了起來。通常認為廣泛使用宦官監(jiān)軍的制度是在永樂年間建立起來的,但靖難之役中建文帝也派出了內(nèi)臣監(jiān)軍。據(jù)《奉天靖難記》載:吳杰、平安軍中有內(nèi)臣長壽受命監(jiān)軍,建文三年正月乙丑,燕軍與朝廷軍在深州前線爆發(fā)戰(zhàn)斗,長壽被燕軍騎兵捕獲[18]奉天靖難記。而文臣也被普遍派往各軍中履行監(jiān)軍職責。如建文二年六月,“使監(jiān)察御史周觀政監(jiān)徐州兵”;又令陳性善以副都御使職監(jiān)李景隆軍,此人白溝河戰(zhàn)役中兵敗自殺[10]卷10;建文四年正月,燕王朱棣發(fā)動總攻之后,文臣被普遍發(fā)往各地募兵、籌糧,或直接派出監(jiān)軍或直接督師。如文學博士黃彥清在靖難戰(zhàn)事結束后尚在駙馬都尉梅殷軍中,并在建文四年十二月私謚建文帝[10]卷10;刑部尚書侯泰駐淮安總理軍餉并得便宜行事;兵部侍郎陳植則督師江上,被督將所害等等[10]卷10。
人格侮辱,監(jiān)軍制度,變相褫奪洪武勛貴兵權,在軍內(nèi)激起的反彈是可想而知的。燕王朱棣很好地利用了這一矛盾,在上建文帝書中指責“不意在朝左班文臣,(如)齊尚書黃太卿等官,皆是奸邪小人,貪墨猾吏”[15]。靖難之役告終后,又專門立“左班文臣奸榜”二十九人,以示引發(fā)內(nèi)戰(zhàn)責任盡在文臣一方。高巍早在靖難軍興起時就及時戳穿了朱棣的分化舉動,上書稱:“大興甲兵,侵襲疆宇……以為殿下假誅左班文臣,實欲效漢之吳王倡七國以誅晁錯為名也。”[15]然而,這并不能阻擋武臣對建文朝廷喪失信心的洪流,“武臣率懷攜貳,叛附接踵,其臨陣生心,甘心虜縛者,多至千人,皆身為將帥都督指揮者也”[12]。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四、洪武勛貴家族與藩王之關系
如前文所述,洪武勛貴家族與皇室的關系是通過頻繁的通婚所鞏固的。這一關系最早可以上溯到朱元璋本人納郭英妹郭寧妃為始,在明朝建立后,朱元璋更是普遍在勛貴子女中為藩王選擇王妃,這種歷代王朝都善于使用的籠絡方式將藩王與勛貴在利益和血緣兩個層面捆綁在了一起,日后洪武勛貴與藩王雖有摩擦,但合作則更緊密。然而,時至建文朝,姻親關系反而促使建文帝與洪武勛貴家族頓生芥蒂,對自己處境惶恐不安的藩王也極力拉攏與利用洪武勛貴,因而建文朝覆滅的最后一根稻草——李景隆與谷王開金川門放燕軍入城,是歷史的偶然,也是這種權力糾葛發(fā)展的必然。
在洪武勛貴與建文帝的蜜月期中,藩王地位岌岌可危,甚至要向勛貴行賄以免遭責難。如《建文年譜》記李景隆執(zhí)行廢周王任務時,“景隆大索金寶,王不能應”,亦有說“景隆受賄至金寶七抬”[15]的。而后隨著削藩的日益白熱化,與洪武勛貴家族直接具有姻親關系的藩王也被卷入其中,如湘王朱柏更是閉門闔家自焚,湘王王妃也隨之殞命。王崇武在《明靖難史事考證稿》提到,湘王之死誘發(fā)了建文帝對身為湘王王妃從兄弟江陰侯吳高忠心的懷疑,并輕而易舉地中了燕王朱棣反間楊文與吳高關系之計,免吳高職,貶斥其至廣西,對遼東軍的指揮系統(tǒng)造成了惡劣影響[19]。這也是靖難之役初期建文帝的重大決策失誤之一。
而建文朝政中為后人津津樂道的兩大“內(nèi)奸”:李景隆和徐增壽與諸藩王、尤其是與燕王朱棣之關系,一直是語焉不詳或是自相矛盾的。二者立場的變化有所異同,但出發(fā)點并非僅僅為后世史家所稱的貪圖財貨,而應是基于更深層次的政治投機,同樣,燕王朱棣在破壞洪武勛貴家族與建文帝及文臣集團的關系上顯示出了高明的政治手腕。
徐增壽為中山王徐達三子,魏國公徐輝祖之弟,從《明太祖實錄》中關于徐增壽的記錄來看,他在洪武朝便以勛貴子弟及“謹實寡過”受命任左軍左都督,侍宿衛(wèi)。查洪武前期朱元璋命郭英侍宿衛(wèi),可以看出這項工作是與皇帝聯(lián)絡極為緊密的,也是帝王親信的表現(xiàn)。除此之外,徐增壽與李景隆曾經(jīng)共同赴陜西防邊,同時也曾從燕王北上平乃爾不花之亂。在這場戰(zhàn)役結束后,“班師入見仁孝皇后,還朝數(shù)與文皇往來”[20]下卷,徐增壽與燕王朱棣關系的親密,與其兄長徐輝祖對燕王的態(tài)度形成了鮮明對比。徐輝祖與駙馬梅殷提督南京武學,執(zhí)掌諸藩王、勛貴、諸世襲武職子弟之教育[10]卷83,除從征北平外,因公務也多次來往南京與北平之間,他與朱棣之間的關系是否親密無明確記錄可證,但從“燕王三子事件”中雙方的立場來看,建文帝“以中山王女燕藩正妃,召輝祖及其弟增壽議之。輝祖執(zhí)不可,增壽獨力為庇,乃悉遣歸”[10]卷83。徐輝祖意識到燕王三子的價值主張將其扣留,而徐增壽利用了建文帝對自己的信任,成功放走了燕王三子。而在隨后的戰(zhàn)事進展中,燕王始終沒有放棄對徐氏兄弟的爭取,《徐公表忠傳》記載:“(燕王)其世子高陽王皆陰餌公為內(nèi)應,公確然不撓,乃改餌公叔弟”[13]卷69。作為洪武勛貴中優(yōu)先爭取的對象,燕王是在誘惑徐輝祖失敗之后才將主要策反對象放在徐增壽身上的。徐增壽與徐輝祖二人立場的不同被敏銳的文臣集團所注意,戶部給事中陳繼之曾上書指出:“徐增壽,燕之至親,心有陰謀,請誅之。(建文帝)不聽?!盵11]卷12隨著戰(zhàn)局的日益惡劣,勛貴家族與文臣集團關系撕裂,徐增壽受命圖謀開金川城門迎燕王入城,被監(jiān)察御史魏冕發(fā)現(xiàn),“同僚十八人即殿前毆之幾死,會輟朝,冕及大理寺丞鄒瑾當陛大呼:請速加誅,臣等義不與此賊同生!不聽。”但建文帝最后終于“手誅徐增壽于左順門……欲并誅景隆不果”[21]卷12,次日,李景隆與谷王開金川門,建文朝三方的糾葛就此結束。
燕王對徐增壽未有刻意策反,更多以血肉親情作為維系。而對于李景隆的策反則有一個持續(xù)的過程。歷代史家對李景隆評價始終不高,無論是站在建文帝角度還是靖難史事的官方書寫者角度?!睹魈趯嶄洝分杏涗浿扉罹奥鞄浺皇氯绱嗽u價:“李九江,豢養(yǎng)之子,寡謀而驕矜,色厲而中餒,忌刻而自用。況未嘗習兵見戰(zhàn)陣,而輒以五十萬付之,是自坑之矣?!盵2]卷4上,洪武三十二年九月戊寅條。然而,李景隆自從洪武二十年隨馮勝、傅友德北伐;隨后湖廣、陜西練兵,協(xié)助建甘肅諸衛(wèi)所,又征西番部落反叛,掌管與西番茶馬貿(mào)易,可以證明其不僅具有充足的軍事指揮能力,而且實戰(zhàn)經(jīng)驗比徐輝祖等二代勛貴要更為豐富。朱棣的言論,更多應該是后世史家為塑造其無敵形象而做的粉飾。
而就李景隆身份從敗將到“貳臣”的轉(zhuǎn)變,清人夏燮認為,李景隆是從轉(zhuǎn)交燕王上書而沒有得到朝廷回音,從而開始懷疑左班文臣對自己的信任的?!肮锖?,景隆遺燕王書請息兵。王答書索齊泰、黃子澄等,又以前兩次上書悉不賜答,此必奸臣慮非己利,匿不以聞,今備錄送觀之。景隆得書,遂有貳志。”[22]卷12燕王又在答李景隆書中為自己辯誣,同時以血親關系籠絡李景?。骸坝嗵骟{皇帝之子,汝太祖高皇帝之甥,至親也?!比欢惹包S子澄多次掩蓋李景隆前方敗績,“時景隆出師屢敗,子澄等匿不以聞……帝信之,加景隆太子太師,遣使賜貂裘珍醖?!盵4]卷中此時黃子澄為李景隆掩飾,也是在為自己脫罪,雙方矛盾直到李景隆被召還方才爆發(fā)。而李景隆在建文二年召還后一直居家閉門不出,在朝堂上亦受到文臣集團不屑,在燕軍臨城之際,李景隆與同樣遭到冷遇的谷王一拍即合,開門迎降,完全可以追溯到燕王之策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五、結語
靖難之役結束后,燕王朱棣繼皇帝位,在清洗了左班文臣集團后,在隨后的事件中利用陳瑛等對殘余的洪武勛貴進行了進一步的清算。駙馬都尉胡觀、梅殷遭迫害而死,魏國公徐輝祖幽閉于家,后病死,子徐欽因罪除爵;耿炳文全族皆以建文余黨名義或死或流;未參與建文朝戰(zhàn)事的鳳翔侯一族也無罪除爵;而降燕之李景隆、吳高,也在永樂初年因罪除爵。除武定侯郭英與徐增壽追封之定國公之外,洪武勛貴家族基本在建文朝后完全退出了明代政治舞臺,雖明代于弘治及嘉靖年間對舊開國功臣有所接續(xù)承襲,但造成的長達百年的大斷裂,已經(jīng)讓洪武勛貴家族從開國元勛的政治地位上跌落谷底,不復再起。
洪武勛貴對建文政治的干涉起于其世族貴胄地位的責任感,也基于其試圖在打擊藩王勢力過程中重樹洪武初年的勛貴政治。然而文官集團在建文帝扶植下的崛起打斷了洪武勛貴的企圖,也將其弱化為單純的武臣集團。在一步步的矮化之中,洪武勛貴難以發(fā)揮其作用,最終隨著建文政局的崩塌退出歷史舞臺。勛貴集團何以自處?這是上接洪武,下啟永樂,最終將勛貴權力拘束到皇權附屬品過程中的一個過渡期,是建文朝重文輕武政策發(fā)展的必然,也是再審視建文帝政治決策利弊的一個新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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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兆平]
Political Situation of Jianwen Time and Political Heritage of Hongwu Reign
WuRu-gong,HuFan
(CenterofHeilongjiangRiverBasinCivilizationStudies,HeilongjiangUniversity,Harbin150080,China)
Abstract:As the political heritage of Hongwu Empire, the noble family of Hongwu took an active part in Jianwen Emperor’s decision making of weakening kingdoms and personally initiated a military action against Prince Yan Zhudi during the Jianwen Period.However, with Jianwen Emperor and the civilian officers changing their attitudes towards the Hongwu family,who as the main strength of Jianwen’s military force is inextricably connected with Prince Yan Zhudi, the noble family of Hongwu gradually fall into disfavor and thus are depressed and skepticized by the court.Finally,Jianwen Empire collapsed as a result of series of military failures in Jingnan Campaign and the noble family of Hongwu was also crushed and regrouped.This indicates that in Jianwen Empire,Hongwu family ranked a decisive position, the collapse of which lead to the overthrow of Jianwen.At the same time, the great influence brought by Hongwu to the court is decided by Hongwu family’s political contradiction.
Key words:Political situation of Jianwen Emperor;the noble family of Hongwu;the Battle of Jingnan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770X(2016)03-0081-06
作者簡介:吳如功,黑龍江哈爾濱人,黑龍江大學黑龍江流域文明研究中心碩士研究生;胡凡,男,吉林東豐人,黑龍江大學黑龍江流域文明研究中心主任,二級教授,博士生導師,歷史學博士,中國明史學會副秘書長,主要研究方向:明清史、中國文化史和文化學理論。
收稿日期:2015-10-22;修回日期:2015-12-22
PDF獲?。?http://sxxqsfxy.ijournal.cn/ch/index.aspxdoi: 10.11995/j.issn.2095-770X.2016.03.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