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佳姸
走進雜書館,你會發(fā)現(xiàn),這里的招牌不是館長高曉松,而是從故紙堆里“撿”出了80余萬冊古舊書籍、民間文獻,通過它們,你似乎可以看到另一個血肉豐滿的歷史
“一種俗人,他并不曉得才情,只揀相貌好的。男女的相貌,只要端莊厚重,哪管他好看不好看。倘是生得標致,大半是薄命的人,萬萬靠下(應為“不”字)住的。”
這是刊登在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年底出版的《北京女報》上的一段話,作者“錄閑閑者”,文章名為《論中國男女結親的壞處》。
2016年3月末的一天,我來到由高曉松擔任館長的民間公益圖書館“雜·書舘”(后文簡稱“雜書館”),用手機掃一下書館里隨處可見的二維碼,進入借閱頁面后,在對讀者開放的約20萬冊晚清民國期刊和圖書里,我挑了這份《北京女報》,填好紙質借書單交給工作人員,五分鐘后,它便被遞到了我手中。
三張泛黃的報紙?zhí)自谕该魉芰霞埨?,這張民國報紙的縫隙里填滿了“吸鴉片的壞處”、“慕貞女學堂”的招生廣告,豎排鉛印,紙面上有大小不等的黃斑,一翻動發(fā)出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咔哧輕響。我的對面是一張豎起的深紅色油墨印刷《北洋畫報》,頭版梳蓬蓬頭的影星胡蝶攀在一棵樹上。旁邊一本黃紅兩色條紋的舊雜志窸窣作響,封面赫然黑色三字:新青年。
在2015年11月27日正式開館之前,第一任館長高曉松便已為雜書館吆喝多時,透露其中“收藏了最多的民間寶卷、鼓書、雜字、民國教材等等雜書雜志”,并請好友張大春題寫了館名。
以1949年建國為分界線,雜書館分為國學館和新書館兩個館區(qū)。新書館更接近通常意義的圖書館,建國后出版的20萬冊各類圖書被分類羅致在一個個胡桃色的木質書架上,讀者可以自由取閱。個別書架的高度接近天花板,有頂天立地之勢,為了方便讀者查閱放在高層的書籍,書館前臺還特別準備了望遠鏡。
比起新書館,藏有“八十多萬冊明清民國書刊文獻檔案”的國學館更像是個倉庫,空氣里彌散著古舊書籍散發(fā)出的陳年灰塵霉變的味道。
國學館內共有七個分館,包括晚清民國期刊館、民國圖書文獻館、西文漢學館、特藏新書館、線狀古籍館、民族民俗古籍館,以及名人信札手稿檔案館。
這里是雜書館真正的招牌——5萬多冊17世紀以來的外語讀物擠擠挨挨堆在鐵質書架上,多為晚清民國游歷中國的洋人筆下的民俗,還有明末傳教士來華傳教的書刊。10萬多冊唐宋到明清的線裝書藏在用玻璃柜門防塵的木質書柜里,這是雜書館最為昂貴的一批珍藏,甚至還有3000種出版于清末的京師大學堂、燕京大學、輔仁大學等學校線裝本教材。10萬多冊晚清民國期刊分類極細,其中創(chuàng)刊號有九千多種,近四千余種期刊或其中若干期未見公開著錄,收藏量占當時出版種類的一半左右。還有從全國各地收集民間戲曲唱本10萬多冊,以及康有為、梁啟超、胡適、錢鐘書等名家手札20多萬件。
西文漢學館位于一樓,十幾排七層高的鐵皮書架上層層碼放著書脊厚重、皮質的布面的精裝外文讀物。我抽出一本,皮質封面上畫著一座寶塔,頂上一只蝙蝠,用頗具時代感的花體印著英文書名《寶塔下的陰影》。這本書出版于19世紀末,一位年輕美國女子在晚清中國旅居十幾年,十分不理解木結構的東方建筑、婦女裹足以及男子留辮,于是寫下這本表達諸多不解的游記。書頁是厚重的道林紙,插畫十分精美,連清朝男子小辮上的發(fā)絲都能數(shù)清。
目前,雜書館每天只接待100名讀者,前50名才能進入國學館借閱,沒有獲得借閱資格的后50名讀者也可以在一名工作人員的帶領下進入國學館參觀——一排排書架上,放著用塑料紙保護的泛黃書刊。在逼仄的書架間穿行,只要接近墻體和窗戶,刺耳的防盜警報器便會鈴聲大作。書架上,時不時會跳出一些熟悉的名字:陳獨秀在1915年創(chuàng)辦的雜志《新青年》,刊登過魯迅《紀念劉和珍君》的報紙《語絲》,在日本出版、由孫中山撰寫發(fā)刊詞的《民報》第一期,還有民國的婦女讀物《一個婦女的翻身史》。
“洋洋數(shù)十萬民間之寶卷、雜志、鼓書、雜字、書信、教材;浩浩數(shù)百年華夏之信仰、民生、娛樂、改良、革命、沉淪?!痹跒殡s書館寫的序言里,高曉松如此形容書館藏書,并希望借此“于官修機器人正史之外,別有一番呼吸與血肉”。
如此大量的古舊書籍、民間文獻從何而來?高曉松在不同的場合談及這個問題時都提到:“得益于幾位民間大藏家的捐贈?!痹趪鴮W館二層盡頭的副館長辦公室里,我見到了擔任雜書館副館長的趙先生,他便是高曉松口中的大藏家之一。
還算寬敞的辦公室地上堆著幾箱正在拆封的舊書,沙發(fā)旁、茶幾上堆著一疊疊剛收到的民國算術教材、戲曲唱本,還有清末的《戒毒手冊》。
“我們這些書,都是散落在民間的,本來是要送到造紙廠打成紙漿的。”趙先生拿起一本封面已經(jīng)殘缺不全的木魚書唱本,撣撣上面的灰塵說:“這個雜書館可以說是靠收破爛大軍從廢紙堆里面搶救出來的。”
如今北京舊書圈的大腕杜國立,便是“收破爛大軍”中的主力成員,在雜書館還沒有影子的二十多年前,他就經(jīng)手了這批舊書,“我們七八個人,在一百多噸的舊書報堆里,足足挑了三四天”,挑出的正是現(xiàn)在在雜書館國學館中最受歡迎的《新青年》。
杜國立的舊書買賣是從廢品收購站開始的。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初中沒畢業(yè)的杜國立來北京廣安門火車站混飯,扛一個大包賺兩塊錢。不久,他發(fā)現(xiàn)倒賣舊雜志更有賺頭,菜戶營廢品回收站8毛一斤買來的舊雜志,在廣安門火車站能賣1塊1本。
收書有了名氣,一些名人后代要處理舊書舊物時,甚至主動聯(lián)系杜國立。老人去世后,書房要挪作他用,杜國立就把整個書房的手稿、信件、藏書,甚至包括桌椅家具一次性買斷。北京許多舊書商都會從這個途徑收到不少書,名人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是藏了一書房普通舊書的老文化人。杜國立們會將書籍仔細整理好出售,書簽和字條都原封不動地留在書里,“為了讓書友看書時,會想到這本書原來的主人?!?
舊書販們甚至改變了北京紙質垃圾的傳統(tǒng)處理程序——早前垃圾場在各個居民區(qū)收到廢紙,直接送往造紙廠,后來,“中國各個文化小區(qū)基本都被舊書販壟斷了,比如北大的校園區(qū),各個宿舍區(qū)?!壁w先生說:“紙質垃圾回收便多了他們這道程序?!?另一名長期和廢紙打交道的書商王富還在垃圾堆里找到過油畫家羅工柳的“交代材料”,還有一本藏有一百多張梅蘭芳照片的影集。
上世紀九十年代,各地圖書館拆遷重建、搞電腦索引,大量舊書報和名人手札被當作廢品流向垃圾處理廠。一個老牌圖書館要處理一堆舊雜志,要價幾十萬。杜國立跑去圖書館一看,上百噸雜志堆成一個長二十多米,寬七八米,高兩米的紙山。面上一大堆不值錢的八九十年代新雜志夾著幾本民國舊書報,“粗一看,沒什么有價值的東西?!彼€想賭一賭,“這么大的老牌圖書館,不應該沒東西?!彼灰а蕾I下了這堆書。
在書堆里揀了三四天,杜國立竟然翻出了幾萬冊民國時期的書報,《新青年》、延安時期的《抗大》《毛澤東選集》,最貴的是《人民日報》的創(chuàng)刊號,二十年前就要價幾千塊一份。這些書報大多賣給了在潘家園書攤上認識的一位藏家,此人正是趙先生,這些雜志也成了后來雜書館藏書的一部分。
杜國立還記得送去雜書館的第一批書是“一車得有一萬多冊的外國書”,那是北京一個圖書館除舊換新時淘汰掉的老書,書平均在七成新以上,封面和紙質都講究。雖然不知道書里寫的內容,他本能覺得這些書不錯:“老書,講什么的都有,外國人寫的中國,里面有插圖有畫兒?!?/p>
除了舊書,還有各類信件,“都是論袋賣,一口袋一口袋的蕭乾、十多封周作人。” 一批從商務印書館流出的作廢了的名人手札也被杜國立直接送去了雜書館,“貴的有胡適手札,一頁就賣十多萬塊錢?!?/p>
錢鐘書去世后,家人把他的信件撕碎賣廢紙。蹲守在小區(qū)里的書販發(fā)現(xiàn)是錢鐘書家流出的東西,趕緊截下來,“一頁紙被撕成了七八份,都是往來的信件”,裝了十幾個麻袋。這些書信幾經(jīng)輾轉到了杜國立手上,他把這些紙送到了雜書館。趙先生正在試圖復原,“拼了兩千多封,還有兩個袋子拼不上”。
如今,雜書館每個月都會從舊書商處收到幾百冊舊書。杜國立收書時,也會把雜書館的需求放在首位,專收一些晚清民國舊書、名人手札以及戲劇類唱本。從雜書館籌備到現(xiàn)在,他賣給雜書館的書總值已經(jīng)達到數(shù)百萬元,這些從廢紙堆里撿來的舊書占雜書館古舊書籍來源的七到八成。
杜國立還記得從一個老先生家收來的一份京師大學堂內部講義,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所大學的一手史料:“可能現(xiàn)在被當成鎮(zhèn)館之寶了吧?!?h3>歷史的,民間的
每天早上9點,雜書館的工作人員張偉會穿過裝有100多個攝像頭的書架,來到位于國學館二層的辦公室。
他戴上口罩手套,把堆在一邊的舊書一一放進掃描儀,照下書封和內頁,把書名、作者以及版權信息輸入電腦數(shù)據(jù)庫里。再給書套上隔絕空氣的塑料袋,歸檔到各個書架。著錄每本書三到五分鐘,平均一天他能完成一百本左右。一周后,這些新錄入的書報便出現(xiàn)在讀者可預約的官網(wǎng)書單上。
主修圖書館學專業(yè)的張偉2014年大學畢業(yè),進入雜書館工作。那時雜書館還在籌備期,地址選在房租便宜的朝陽區(qū)崔各莊鄉(xiāng)的兩座倉庫里。張偉第一次來到國學館時,“整個房間都是空的,什么都沒有”。十幾個員工從組裝書架開始,一點點將從藏家家中運來的書籍拆箱、著錄、排序,整個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
二十多位工作人員里只有七八位專門負責著錄,他們分成兩個小組,一組著錄鼓詞、唱本等民俗文獻,另一組負責民國期刊和線裝書里的大學課本。國學館超過八十萬冊藏書,工作人員花了一年著錄了二十萬冊,還有五六十萬還未開發(fā)。至今官網(wǎng)上七個藏館只有晚清民國期刊館、民國圖書文獻館可借出閱讀,其他五個藏館都顯示著錄中。每個月,雜書館仍會新增幾百冊藏書,目前只能維持在未著錄書不增不減的平衡狀態(tài)。
由于定性為民間公益圖書館,雜書館的運營主要依靠一些民間人士的資助,人員和資金都相對有限,因此,對待書脊破損、紙張薄脆的舊書報,雜書館暫時沒有能力進行古書修復工作。對于舊書保存,雜書館也做不到一般公立圖書館的恒溫恒濕。這也是雜書館采用預約制度的原因,每天閱讀上限不超過50個人,趙先生說:“提供充分的閱讀需要太多的投入,我們只能提供簡單的借閱抄錄。”
但是藏家們設立雜書館的野心卻要遠遠大于“簡單借閱抄錄”。
隨著年齡越來越大,趙先生一直在尋找更好的辦法來處理自己多年的收藏。曾經(jīng)也和北大、清華、國家圖書館等若干單位聯(lián)系過,但都以失敗告終。當他和其他藏家決定自己辦一座民間圖書館時,剛好遇到了高曉松,“新知識分子具備傳播力、學術性以及趣味性,高曉松是一個代表人物。他也很愿意與我們合作?!痹陔s書館,高曉松除了掛“館長”之名,還會參與策劃和管理、網(wǎng)站規(guī)劃等具體事 務。
雜書館現(xiàn)有二十萬件民國時期普通人往來信件和傳記,趙先生希望將來能擴大到一百萬件,建立出檔案資料庫:“這樣從另一個角度,反映當時老百姓的這個日常生活和他們真實的想法、理念,從另一個角度來揭示歷史?!?/p>
他說,這些古舊民間出版物在官方圖書館的收藏里沒有市場,但卻有著自身非凡的價值:“它們區(qū)別于官方出版,能讓人真正知道過去的老百姓讀什么、學什么、想什么。”
“我們要在晚清民國民間文獻出版物收藏方面,成為全世界收藏量最大的,各個領域都要成為全世界收藏最大的主體。”趙先生詳細地描述著雜書館未來的野心:“晚清跟民國文獻收藏,收藏種類要力爭達到全國所有文獻的50%以上。現(xiàn)在這目標我們基本上達到了,收藏了有40%到50%。我們只要再經(jīng)過十年的努力,就會達到60%?!彼言谀_邊的唱本說:“再過十年我們雜書館的藏書就能翻一 番了?!?/p>
未來,在他設想的理想狀態(tài)下,雜書館的閱讀應該分為兩類:普通讀者的免費閱讀和查詢,以及學術愛好者、科研人員付費使用文獻。付費使用將采用一對一的形式,會專門另辟閱讀室,工作人員根據(jù)讀者需要,從書庫里取出一千本甚至更多資料,供其在一年里隨時來雜書館查閱,最后一次性支付勞務費。
要是普通大學生寫論文需要資料,他也愿意提供:“但是學生沒錢,我們會記下應該收你多少科研費,將來有錢你再還給我們。我們是民營圖書館,很靈活,不會因為你沒有錢,就死活不給你看?!?/p>
至于收費的具體金額,他還沒想好:“因為現(xiàn)在也沒有太大的需求,學者也沒有蜂擁而至,一般就免費算了。如果學者來得比較多,有這個需求,我們就要考慮收費。”
“復原名人銷毀的信件是否涉及隱私?”我在采訪的尾聲提出了這個問題。
趙先生答道:“我覺得真實的歷史更應該受到保護,不應該為了保護名人的隱私,就把這些都送到造紙廠去了。比保護隱私更重要的是還原歷史真相。”
“歷史至此不再顧影自憐”——在高曉松為雜書館寫得序言里,也多次談到歷史,似乎希望雜書館能夠給讀者一個看歷史的新角度。趙先生則將這個意圖講得更為清晰:“我們的圖書館要培養(yǎng)的不只是讀書愛好者,更是民間的學術愛好者。因為,民間和官方不是對立的,而是不同的。”
(張偉、趙先生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