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宣
一列記憶火車
柳宗宣
熟悉的夏日像一個窮親戚
打開了門,送來去年的扇子
水壺與陰涼;風翻閱著
屋前的桑樹葉片的反面
的灰光。風在傳送熱浪
我們關(guān)閉門窗,把熱氣擋在
正午的屋外。水是我們親愛的
老水牛泡在河中只露出頭角
幾個赤身男娃在節(jié)制閘跳入河水
婦女們從來沒有像這樣展露身體
每個男人的肩頭搭一條拭汗的毛巾
一只烏蛸蛇爬著爬著
停在了巷道:它的唾液沒有了
偏西的太陽下一只吐出舌頭的狗
穿過無人的曠野。蚯蚓爬行
螞蟻集體遷移。暴雨就要到來
(緩解暑熱同時預示氣溫攀升)
母親在冒煙的廚房炒制梭米茶
空氣變熱,走在地面腳心發(fā)燙
沒有人影的鄉(xiāng)村校園長滿荒草
他出門旅行,背著筒包回來
把夏日的時光變成了多重
一望無際的稻田吹送來海浪
像個窮親戚,夏天帶來了回憶
平原河邊人家,門前擺滿竹床
外婆的蒲扇悠然,一直沒有停歇
豬獾攀折菜畦的甜高粱
母親指認銀河的北斗星
天上星斗密集,地面月影細碎
父親跟鄉(xiāng)民們講述玉堂春。他們沒有死
他們一一浮現(xiàn)出來
一條開往南方的火車
正在經(jīng)過細雨中的長江
南方的起伏不平的崗地
火車沒有固定的地方
它穿過北方的干燥,又迎來
南方著名的陰濕。經(jīng)過不停留
它不把自己限宥在某時某地
經(jīng)過我們的頭頂,火車擁有
它的南方和北方。歸來又離開
抵達又返回。車廂有粗鄙滑頭
的南人,也有笨重涵養(yǎng)的北人
體內(nèi)的人群,游離著更新
交匯沖突的方言。它通過
華北平原就朝向了準葛爾沙漠
從不封閉在一個地域,一種意識
窗玻璃上的雨滴是不規(guī)則的
不停地沖撞——外面的界線
長江黃河,束縛不了它的頭顱
也不陷于站臺的回憶
短暫停頓,隨時從樓群的包圍中
出發(fā),或穿行在新生的重疊
交叉的往事中。一列記憶火車
在一個人的體內(nèi),獨來獨往
電力大于內(nèi)燃。從蒸汽機車的老舊
到子彈頭的锃亮靈動,走在迎面而來的
命定的鐵軌上。它的榮耀和哀傷
一輛開往南方的火車
經(jīng)過了煙雨迷蒙的長江
我包中的銀行卡的數(shù)字多了幾個零
拖著拉桿行李箱,心情異樣
你占有越多又覺得少得可憐
世界開闊了些,欲望多了點
可變成觸撫的實物,房子,汽車
女人和香煙,它們將轉(zhuǎn)化成空
戀愛中的男女,不可排斥它
維護你們情感的純粹
當然它讓兄弟失和,還鄉(xiāng)計劃
變得空落。它使神也推磨
不僅僅是鬼,人就不用說了
我看見小區(qū)的婦女被它雇用
照料拄拐杖的男人,別扭在塑料椅上
望著不同的方向。你擁有它是為了
不受它控制。狗日的,它讓你
這些年活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受奴役;你報復它,耗費它
在這破敗的院子,冷冷地旁觀
夏日的茅草瘋長,又在秋風中萎去
流逝是肯定的,挽留是不可能的
家鄉(xiāng)是不可還的,親人是不可靠的
人總是要消失的,在荒漠世間
你傳播的,他人不需要
他們追逐的,你又不給予
一個假幣持有者,持幣夜行
她的身體殘留著少女的影像
又有著少婦的嫵媚
像個嬰孩,一會兒像他爸
一會兒是他媽的側(cè)影
時光似可倒流,她停在幾十年前
你還可以去愛她,你望了望夜空
有些傷感,在酒意中加深一些
秋日到來又增添了一份。愛就像
身體里的宿疾,多年后隱隱發(fā)作
骨節(jié)疼痛,傷感,像少男少女傾訴
歡笑或哭啼,愛情又來了
你們把光陰消磨,不消磨又如何
它就是用來消費的,就像你們的
身體是用來耗盡的。你把她神話
把你的想象都附著在她的身上
這是你闖關(guān)的魔力。夜里
她似乎是唯一的光亮,奕奕
而兩個人到底里要到達何處
你們要著對方,究竟所求如何
不合法的激情,愿意死去的激情
那接近死亡的快樂,充實了你們
也在你們的身上制造了虛空
你還是你,她還是她
你過著你的日子,她也一樣
平常得像路上任何一個人在變老
她還是她你還是你,轟轟烈烈的
那個女子抱擁著一個虛薄的影子
你在她身上安置的光圈消失
光陰流逝,你們成了兩個陌生的人
活得很正常,看上去挺健全
(選自《紅巖》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