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張寶(1990-),男,漢族,山西大同人,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2014級漢語言文字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和興趣:現(xiàn)代漢語語法學、方言學、文學語言學及地域文化學。
父親一直以來都消瘦,這自然與他積年的胃潰瘍有關(guān),但更重要的,是由于他成日整天在外面受苦、勞作。
“受苦人,吃不胖?!彼3Uf這句話,在不經(jīng)意間。
做兒子的我,總也弄不清父親說這話,到底是在表達什么,還有什么背后的深意??晌抑溃核麖膩矶紱]覺得自己這瘦削的體格有什么不好,反而恰恰欣慰于自己是個勤奮的受苦人,他覺得高興,踏實。父親老這么說,讓我總以為他們那一輩子人都好受苦,都把受苦當成享福??嗑褪强啵趺磿歉??
一輩子受苦的父親怎么也沒想到:從來都消瘦的他,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竟墜了一顆大肚子,一顆大大鼓起來的肚子。
他沒想到,他哪能想到?
我們都沒想到……
這世上,我父親所有的親人、朋友、鄰居、同事,誰也沒想到。大家只記得常穿藍白色布衣的他走路如風,筆直的褲腿空蕩蕩,絲毫沒有贅肉于其中。實打?qū)嵉模挥薪?,只有骨?/p>
在大舅眼里,父親是永遠不會胖起來的:“你爸那是鐵人,苦那么重,吃上生鐵也得化成斧子,萬萬輩也胖不了。”
可父親有一天竟真的“胖”了。
別人胖起來,那是心寬地“發(fā)?!保桓赣H的肚子一天天膨起來鼓起來,卻是在熬煎里“受罪”——他得了一種灰病,一種可惡而可怕的血液病。人有了這病,直到離開這世界的那一日,也離不開喝激素。
在激素一日又一日的毒性之下,父親的肚子就一天又一天地被催化、脹大,慢慢地,漸漸地,就成了一面鼓,成了一面大大的白皮鼓。
一撩開父親的上衣,看見他那大著鼓著的肚子,我就難活地要命;一抓起那些個連包裝都嚇人的藥瓶子,我就真想使盡全身力氣把它們一齊捏個粉碎,一把擲到窗頭。我清楚,就是這些壞東西,就是這些壞東西,才把我父親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模樣的。
可我就算是每次把拳頭攥出了汗,就算是每次把目光落在了窗口,就算是每次在心里都定好了角度、選準了位置,可我,可我就是不敢把這些藥瓶子一把擲出去,我不敢。
我比誰也清楚:不喝這些毒藥,父親又會出血不止,那能活得了?
不行,我得讓我父親活,我得讓我父親好好地活,我咋能讓他不喝藥不治病呢?我昏頭了嗎?
父親嫌免疫抑制劑和激素類藥物副作用大,不想喝。我看他走了體態(tài),紊亂了生理功能,一整夜一整夜翻來覆去無法入睡,難受得不能言語,更不想讓他喝。
可是,我為了父親活,父親為了我不難為,那些藥,一把又一把地灌進了他的腹中;那些液體,一袋又一袋地輸入了他的身體。
父親喝了藥,難受地要命,他不說。
“我挺好?!彼f。
我看他喝了藥,心疼地要命,也不說。
“喝了就好呀?!蔽艺f。
他抬頭望著我,眼神就像我,就像我小時候央求他帶我出去游耍一樣,充滿著渴望,充滿著期待。
“你說父親啥時候能把這些藥停了呢?哪怕是減它點兒,你看這肚子墜的,你看我這胖的?!彼f。
對這病、這藥以及一切后果和結(jié)局心知肚明的我,什么都不想說,但我不能不說,我得說。
打足了底氣,清理了噎住的嗓子,語氣就像父親,就像當年我的父親給初次學自行車的我鼓勁兒一樣:
“您別著急,大夫不是跟您也說了,這藥一喝起來就不能隨便減,這得慢慢來?!?/p>
“您放寬心,病一好,藥一停,咱們肚子就收回去了。”
“肯定是……”
于是,父親像個小孩子,低下頭,再不說啥了,再不問啥了,默默地看著冰冷的堅硬的地板磚。
我恨我自己。
父親從來沒騙過我,真是說什么就是什么,承諾給兒子月亮,絕不拿星星來敷衍。而我,什么都沒回報給他,張口卻盡是敷衍,盡是謊言,盡是欺騙。
猛一轉(zhuǎn)身,噙住淚,捂住嘴,怕父親看見什么,我趕緊走出他的房間。
那是個明媚的下午,太陽毫不吝嗇自己的富足和愛心,將光明灑滿人間。或許世上所有人看到這景象,都會心生幸福之意,想到快樂和希望。然而事實,并非這樣……
當我正要走進父親那屋去給他配藥的時候,卻看見他沒像往常那樣在床上躺著。父親支棱起了臃腫的身子,坐在了病床對面的木箱上。手緊握成了拳,胳膊伸得筆直,他使勁兒支撐著自己。臉上沒有歡欣,沒有頹唐,像平靜的石棱,像堅硬的樹干,像麻木的山川。
看著父親病中的容顏,蒼老的臉龐,憔悴的神情。我驀地發(fā)覺:這些年,對于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男人,我了解太少,關(guān)心太少,一切,都太少……
我是個極自私的兒子,曾為了自己的舒服,一句話就讓父親掐掉了他賴以解乏的小迎賓;曾為了自己的安靜,毫不分說就關(guān)掉他最愛聽的北路梆子;曾為了自己的溫暖,說什么也不把駝絨手套還給天寒地凍里的他;我曾為了自己,一次次把筷子伸向他的碗里,一次次把冰冷的雙腳伸向他的肚皮,一次次把輸?shù)舻摹败?、馬、炮”重新放入棋局,一次次把他襯衣里的零錢揣進自己的口袋……
舒服、安全、溫暖、快樂,他都給了我,他毫無保留。而我,從來沒說過一聲謝謝,總以為父親永遠年富力強,能給我遮風擋雨到任何時候,到任何地方,卻無知:那棱角分明的臉頰已膀腫地走了模樣,只有刀疤一樣的皺紋,還深深刻在上面;那濃密的眉已變得卷曲,當年英武炯然的大眼睛,也已渾濁、泛黃,只有條條血絲布在上面。
此刻,這雙眼望著窗外。
窗外有什么?
有藍天,有白云,有綠樹,有紅花,有燦爛的陽光和陽光下燦爛的人們。樓房整整齊齊,落地窗亮亮堂堂,小區(qū)里剛栽了油松,四面用木架圍著。蔭涼地里,小孩子們追逐、游戲,老人們聊天、打牌。
窗外的畫面,最平淡最簡潔,也最實在最動人,因為那是凡人的幸福,誰都可以擁有,誰都正在擁有,誰都應該擁有。
可是……
窗外,有這世上美好的一切;窗內(nèi),只是父親那雙渴望的眼睛。
是的,他看到了那窗外的美好,但我知道,父親看到的,絕不止于此。他一定又看到了年少力強時的自己,穿著嶄新的天藍色職工制服,拿著盒尺標桿,與工友們一起測機床,繪圖紙,鑿模具;他一定又看到了車間年終總結(jié)大會時的自己,在如潮的掌聲中,昂首闊步走向主席臺;他一定又看到了用單車帶著兒子的自己,登騎在那翻山越嶺的土路上,唱著一曲曲忘詞兒的歌,喊著一支支嘹亮的號子,父子倆的歡聲笑語飛向了天邊,灑滿了整個人間……
過往那遺失的美好,此刻那窗外的陽光,父親一定想到了這一切。但這一切,他一點兒都抓不住。
我知道,他多么想抓住一點兒,哪怕一丁點兒,但這怎么由得他呢?我只看見他……
我只看見他垂下了頭,當瞥見自己膨隆的肚子和膀腫的四肢時,他趕緊移開了視線,又看到了窗外。
唉……
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唉,父親,你這一聲嘆息,兒子懂,兒子都懂。
那一晚,和母親從外面買藥回來,我不經(jīng)意地就對父親說:
“拐彎兒的時候,用勁兒一捏前閘,就給捏斷了?!?/p>
不大一會兒 ,我聽見父親喊我。
我進屋一看,驚呆了。父親找出了好多工具,擺散開來。自己卻滿頭大汗,背心濕透,整個人癱坐在了冰冷的地板磚上。
把……我……抱……起……來……
他望著我艱難地說,一字一頓。
我趕緊跑過去,彎下身子,摟住父親的腰,把汗津津的他抱回了床上。父親好沉好沉,沉得像塊兒大石頭。不,像座山。難怪他自己起不來,就是個沒病的人,有這么重的身子,也定是起不來的,更何況大病中虛弱的他。我敢保證,他絕對是自己不知道又撐了又試了多少遍,最后實在起不來才喊的我。
父親這一輩子,哪里開口求過別人?從來沒有!
剛骨!不低頭!他是鐵一樣的漢子,這我知道!
“您這又是尋啥呢?看那地板涼的,您不怕涼著了?”
埋怨,心疼,我卻假裝生氣。
“天黑了。沒地方修車……我怕你明天早上出去誤手,就給尋了根新閘線,你看……”
說著,父親抬手指了指地上,地上躺著一根嶄新的閘線,在燈光下,閃著銀白色的光。
剛說完,真的是筋疲力盡了,父親一歪身,就倒下去了。
父親呀,您真……
最后的日子里,父親真的起不來了。
我怎么也不相信這是真的,這怎么可以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可這竟就是真的……
不會的!這是暫時的!我告訴自己。
父親是鐵一樣的漢子,這我知道!
烈日暴雨,風寒霜雪,百斤重的榔頭多少次在他手里輕輕揮起;廣袤的雁北大地,他多少次橫穿而過;我都十二歲了,他還能一手就把我高高托起……
他是力士,他是金剛,他是太陽,他擁有整個世界的力量!
沒事兒,能起來!
我爸能起來!
我對自己說,我對母親說,我對所有人說。
可是,父親一躺下去,就再沒起來。
“星星還是那顆星星呦,月亮還是那個月亮……”
你還記得嗎?這是咱父子倆一起唱過的歌。
我們一起唱了好多次。
可我們沒有一次能把詞兒唱全。
你說:
爸爸喜歡老歌……
我說: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