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飛
接近年關,各種酒局恐怕是每個成年人都要面對的難關。
勸酒本身是一種禮儀,但是在歷史中,不乏禮儀變質成為與利益相關工具,敬酒不喝就是不給面子,喝了不知道回敬也是不懂人情世故。這種酒桌文化是如何形成的?這種強制與脅迫何時產生,又是如何蔓延到全國的?
酒的文化本身純粹,然而勸酒文化卻另含目的。
勸酒與逼酒
歷史久遠的文化現(xiàn)象
與酒文化一樣久遠的是勸酒文化。中國古代的餐飲擔負著極為重要的社交功能,所以延宕的時間較長。唐代的宴會一般從上午開始,一直持續(xù)到黃昏,算來不下七八個小時。清朝時期,很多公家埋單的宴會甚至持續(xù)三五天,這些既是社交活動,也是政治活動。貫穿宴飲活動的,除了絲竹歌舞外,就是酒。中國早期的勸酒風氣源自各種持續(xù)時間很長的宴會。一頓飯吃這么長時間,話題必然枯竭,干喝也無趣,于是便發(fā)明了各式各樣的勸酒技巧。
嚴格地說,勸酒源于敬酒,而敬酒是宗法社會遺留下來的舊俗。敬酒是有社會等級區(qū)分的,臣敬君,子敬父,弟敬兄,下級敬上級,晚輩敬長輩等。敬酒首先是下對上的互動,相對沒有強制性。但,上對下的互動,可稱作回敬,也可以是主動敬,就有了極大的強制性。最早的勸酒多來自上對下的敬酒。尤其是從家過度到國,這種倫理慢慢變成了政治強制力。中國歷史上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政治語境下的強制性勸酒案例,有些妙趣橫生,但也有很多案例異常殘忍,讓人毛骨悚然。
《三國演義》里的張飛就是十足的酒鬼。自己喜歡喝酒,更喜歡勸酒。每次召集軍官喝酒,都要大家一口悶。誰不喝,就打誰一百軍棍。下屬曹豹不會喝酒,張飛大怒,要打他一百軍棍。眾人求情,張飛才抽他五十鞭子了事。
如果說張飛、劉表的勸酒更多屬于個人行為,而曹操、孫權等人的勸酒就有了很強的政治含義。據《三國志》記載,張繡投降曹操后,曹操很高興,開宴會請大家喝酒。曹操在前面敬酒,典韋拿著大斧子緊隨其后。曹操向誰敬酒,典韋就拿著斧子向誰行禮。那架勢的潛臺詞是:“你喝不喝?不喝爺爺砍了你”。相比曹操,孫權也沒好哪兒去。在一次宴會上,孫權逼大家喝酒。虞翻假裝喝醉,倒在地上,當孫權要離席的時候,他爬起來就要溜。孫權大怒,拔劍就砍,要不是身邊人拉住,虞翻的腦袋就落地了。
酒可以是政治液體
常為政治統(tǒng)治的道具
中國的禮儀很多源于祭祀,而酒一直是祭祀中最為重要的道具之一。甚至有學者認為,中國的很多禮儀就是來自酒文化。《周禮》中,對祭祀用酒有嚴格規(guī)定,用“五齊”“三酒”共八種酒。在原始社會,主持祭祀活動的人多為巫師,權力很大。后來演化出了“祭酒”等官職。最早有關飲酒的禮儀與規(guī)定是出自帝王家,有著極強的政治含義。酒一開始就被統(tǒng)治階層把控,慢慢演化出一系列的禮儀,以便讓統(tǒng)治更為莊嚴和牢固。所以,酒的生產也是受官方把控的。
在中國,歷朝歷代的慣例是,高度壟斷酒類的生產、銷售、擁有、使用等。每個朝代都有管理酒類的機構,被稱為“酒政”。周有酒正、漢有酒丞、齊有酒吏、梁有酒庫丞、隋唐宋有良釀署。未經官方允許,私自釀造、販賣酒類會受到嚴厲處罰。直到現(xiàn)在,中國還有一個叫做“酒類專賣局”的行政管理機構。這就是為什么當代中國會有“國酒”“國宴用酒”等專稱。
其實,在古代,很長一段時間內,酒文化與飲食文化并沒有關系。早期酒文化是政治文化的一部分,與祭祀、慶典等禮儀結合緊密,是屬于皇家與當權者的上層文化。酒的稀缺性與神秘性,為各種儀式做點綴,用莊嚴與宏達的場面詮釋政治統(tǒng)治的合法性。在集權的君主政體下,權力高度集中,得到權力的一方極為恐懼失去權力,于是便編制了各種禮儀,舉辦各種活動,以便維護自己地位的正統(tǒng)與神圣。
酒是奢侈品,是稀缺資源,唯有皇室與貴族才可以享有。而皇室與貴族的宴飲行為多披著政治的外衣。酒的這個性質決定了它不是老百姓日常生活的消費品,所以酒文化一開始就與政治相融合。飲酒禮儀的莊嚴,形式的高雅,場面的莊重,都成了政治的道具。從后期演化出來的酒器可以看出,形狀大小無不象征著權威。
酒文化的擴展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隨著技術進步與經濟的發(fā)展,慢慢自上而下滲透。統(tǒng)治集團形成的政治性酒文化慢慢向社會各階層蔓延,影響深遠。從最初的政治統(tǒng)治道具,到普通大眾的消費品,酒與酒文化經歷了漫長的發(fā)展過程,深入到中國人心中。
宗法與權力
高度異化的人際情感
宗法社會下,每個人在家中、社會上都有自己的位置,以等級來區(qū)分,社會上并沒有平等的大多數(shù)。所有不對等的關系之間一旦互動,就會產生強制性。家庭倫理、社會倫理都是這樣。
傳統(tǒng)社會的酒文化與人的身份、地位、權勢有著密切的關系,始終閃爍著強制與被強制的關系。席位的秩序,器皿的多寡,擺設的位置,與當事人在社會上的位置和扮演的角色完全吻合。家庭酒桌上森嚴的等級,以及嚴格的長幼尊卑,最直觀地反映出當事人的血統(tǒng)、地位、權力。其中隱含著當事人對食物占有的順序、數(shù)量、權力的多寡等。在家庭中坐錯位置,是極為嚴重的失禮行為。很多人在步入社會之前,要通過家庭環(huán)境反復演練,直到完全明了其中的規(guī)則,以便進入社會后,都能夠對號入座。
人要時刻守規(guī)矩,找準自己的位置,不可亂說話,不可亂做事,不可亂動,不可亂想。在喝酒的過程中,如果有權力、地位不對等的關系,就會有強制性的勸酒或逼酒。對位高的人來說,這是彰顯權力的機會,對位置低的人來說,不喝就是不懂規(guī)矩。所有不對等的敬酒、勸酒、逼酒都是潛在的權力在起作用。所以你不喝就是不給人家面子,不尊重別人的權力與地位。這種觀念深入社會所有的階層,內化為國人的文化性格。
面子的權力屬性在政治潛規(guī)則中尤為明顯。宋仁宗年間,王安石與司馬光同在包拯手下當差。有一天,衙門里的牡丹花盛開,包拯很高興,請同僚們喝酒。王安石與司馬光坐在一塊,但二人平日里都不喜歡喝酒。因為頂頭上司包拯勸酒,所以司馬光硬著頭皮喝了幾杯。當包拯給王安石敬酒時,無論他怎么勸,怎么說,王安石就是不喝。這事把包拯弄得極為尷尬,當場下不了臺。包拯不高興,是因為王安石作為下屬,竟然公然違抗自己。這不是法律問題,也不是道德問題,但王安石卻違法了大家普遍遵守的潛規(guī)則。
勸酒文化是糟粕
解決應從體制著手
勸酒文化毒害社會風氣。在當代中國,勸酒文化并沒有隨著中國的國際化而有所收斂,反而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上升而越來越嚴重。越是靠近政治權力的地方,這種風氣越嚴重,反而是經濟相對發(fā)達的沿海地區(qū),這種風氣相對弱一些。如,河南、西安等傳統(tǒng)政治中心,以及北京及其周邊的東北、山東、河北等省市地區(qū),勸酒、逼酒的風氣極為盛行,因為逼酒構成刑事犯罪的不勝枚舉;江浙嶺南一帶,勸酒風氣相對弱很多。
與古時候一樣,現(xiàn)在的敬酒、勸酒也都是具有強制性的行為,多發(fā)生在官場、商場。酒桌上的勸酒、敬酒、罰酒把人際關系搞得極為復雜,處處險象環(huán)生。
為了混跡這些酒場,很多人犧牲自己的健康,以獲得別人的肯定與認可。原本簡單的人際交往,因為特殊的酒文化搞得復雜難測。
現(xiàn)在意義上的敬酒與罰酒,已內化為中國人的價值、習俗與習慣。敬酒成了對他人的尊重,不接受就是瞧不起人。如果不回敬更是沒有教養(yǎng)的表現(xiàn)。既然成了習俗,人們也就習慣了,習慣了就成為社會規(guī)則。很多人即便是不能喝,礙于所謂的習俗、習慣,也不得不硬著頭皮上。整個社會風氣因為這種敬酒、勸酒的習俗,搞得烏煙瘴氣。
即便是當代中國,酒與釀酒產業(yè)依然是政府把控的產業(yè)。當代酒文化有著政治的烙印。
改革開放之前,酒還是奢侈品,要憑糧票領取。改革開放之后,隨著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酒才慢慢進入平常百姓的生活中,成為普通的消費品。由于需求旺盛,中國釀酒業(yè)發(fā)展迅速,現(xiàn)已成為世界頭號產酒大國。很多地方將釀酒當成支柱產業(yè),如中國最為貧窮的西南地區(qū)占據中國白酒市場2/3的份額。從世界范圍看,文明程度相對高的國家,酒的市場占有率則相對低,所以中國的酒產業(yè)折射的是中國現(xiàn)代文明的落后。
酒的消費與釀造一樣,也有政治烙印。改革開放后的中國飲酒風氣,是從體制內蔓延出來的。體制內出于活動的考慮,有特供酒。酒一直在“三公”消費中占據極為重要的地位。體制內的喝酒、勸酒、逼酒與古代沒有區(qū)別,是強制性的行為。
再者,中國改革開放后的商業(yè)行為與官場有著難解的關系。當代的酒文化更多是從官場到商場,再到普通百姓的生活,一路蔓延下來。好在這些情況在不斷改善。
當代勸酒文化是傳統(tǒng)社會酒文化的變體,只要酒桌的“權力場”還未消除,敬酒勸酒的習俗也會一直持續(xù)下去。(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