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威
怨 氣
怨氣,是迷漫在人性深處的一種霧沼之氣。
希梅內(nèi)斯的散文《繼女寶妮》,用最明晰、簡潔、蘊積的手法,寫出了人在日常生活中,怨氣是如何一點一滴在忍耐與曖昧的笑容下積聚而成的。
自從寶妮的父親再娶,寶妮“就成為繼母的女兒,繼母成為她的母親。她享有最好的房間,最好的家具,最好的衣服,餐桌旁最好的座位。熱情的表情和寵愛對她是家常便飯:‘男孩啊,要尊重你的姐姐!‘女孩啊,跟你的姐姐一齊去!‘要深愛你的姐姐!”繼母在不停地叮囑。
事情的軌跡光滑得令人起疑。這種愛飽滿得快要脹破了??伤€要繼續(xù)飽滿下去。寶妮結(jié)婚了,“有了孩子,她繼母的家就成為她散步的目的地。她的孩子比其他人的孩子更受寵?!?/p>
所有的人都以為這是繼母的愛在燃燒,誰也沒料到是她的怨氣在“愛”的幌子下燃燒。某種不能蟄伏的怨氣,已經(jīng)劍拔弩張,動蕩不寧。漸漸脹滿了氣球,它非沖破氣球,頂出來不可。
這一天終于到來,“當母親(以及繼母)要結(jié)束人生旅程時,所有的孩子都聚集在她那愁云密布的房間。整個下午,臨死的女人沉默無言,自顧笑著。當寶妮走進房間時,繼母張開眼睛,轉(zhuǎn)向另一邊,好像她忽然看著自己以前不曾看過的一個人。她以深沉的聲音說:‘你這個婊子養(yǎng)的!……”
轉(zhuǎn)折產(chǎn)生得太突兀、太峭立、太決絕,好像一個人在夢中平穩(wěn)行走,突然被一雙莫名的手推下萬丈深淵,摔得碎片橫飛。氣球終于在最后一刻爆炸了,這種爆炸有著自我轟毀的味道,自我離棄的味道,繼母的形象就此徹底顛覆。
寶妮——靶子——肯定也被崩傷了。繼母的怨氣消了嗎?或許。反正她已經(jīng)說完這句長久以來隱藏在心中,對寶妮不吐不快的最終裁定,就“神圣地、嚴肅地死去”。她的靈魂現(xiàn)在于黑暗的地底下,富足、驕傲而平靜??伤钩龅脑箽猓骸澳氵@個婊子養(yǎng)的!”卻像一柄尖利的小刀子,帶著“黑暗的旋律”,直抵寶妮的心。這可能是一種惡性循環(huán),一直在愛與幸福之中飄著的寶妮,猛地跌了下來,她大夢初醒,醒了以后,肚子里脹滿了怨氣,她無法破解,繼母為什么對她積怨如此之深?如此因成果、果成因造成的傷痛,難解難分。
像寶妮的繼母一樣,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也會見到,一個(或一群)平靜的人,有著平靜的情緒,在平靜的軌道上,邁著平穩(wěn)的步子,有板有眼地前行。他(他們)就像一條平靜的河,太平靜了,沒有一點波痕,甚至比玻璃都平靜。玻璃經(jīng)過剮擦,還會留下道道劃痕??墒沁@條“河”船行駛過去卻沒有痕跡,風刮過去也沒有痕跡。一只手往這“河”里扔了一塊大石頭,“河”的皮膚一定是被砸出了一個大坑,“河”會很痛很痛,“河”卻一聲不吭,貌似傷口很快愈合了——沒有愈合,因為世界上根本就不會有徹底愈合的傷口。說是愈合了,其實只是一種掩蓋,或者是一種休眠。傷痛如水,在結(jié)痂的皮下日夜流淌,千萬不要揭開它,雖然休眠是遺忘的假象,可生活中需要太多的假象來進行柔軟了。事事追求真相,許多東西的蓋子將會被揭開,難道蓋子里的東西都是你想看到的嗎?
大家,你、我、他,與這個(這群)平靜的人一起,每天走在相同的軌道上,生活在一個相同的話語系統(tǒng)中,彼此會有過碰撞,有意的,無意的,好意的,惡意的。發(fā)生了,解決了,煙消云散了。沒有覺得留下什么污垢,沒有覺得哪有梗塞的癥狀。有的同行者,甚至為他(他們)提供了極善意的呵護,極寶貴的提攜,極誠摯的抬舉。一切都顯得心平氣和,云淡風輕,靜美的花兒朵朵開放。沒有人發(fā)覺這個(這群)人的“靜”是自我積壓,自我脹滿,是在像守財奴積攢金幣一樣,在一點一點積攢他(他們)的怨氣。
所以“靜”這種狀態(tài),內(nèi)容太淵深,模樣太混濁,一眼望不穿,兩眼也望不穿。月球車可以去拍攝月球照片,人的靈魂深處所思所想,目前還沒有一種精密儀器可以拍攝下來——當然最好永遠也不要有這樣的精密儀器?;煦绱_實是智慧的,也是美的。混沌七竅一開,混沌死了。
積攢怨氣的人,日常呈現(xiàn)出的姿態(tài),并不陰郁,并不灰色,甚至還有些明亮。但這種明亮會是一種幻相,當日后他們的怨氣如暴風雨般狂泄出來,掃倒一片無辜者的時候,你再回味他們的那種“明亮”,是不是有點像名畫《九級浪》的那種混濁明亮的顏色,它比真正的陰郁還要可怕呢!
平常的人,平常的日子,平常的工作,大家也就或平平淡淡或熱熱鬧鬧地相處,有時你還真就難以覺察,這怨氣的種子是怎么種下的??删褪怯性箽?,在辦公室的各個縫隙之間,在同事的電腦桌之間,在上下級之間,這股氣流到處流轉(zhuǎn),時時涌動。有時,你往往栽下一叢花,卻收獲了一捧刺。你獻出了一顆純潔的心,人卻往你的心上吐痰。你為人提供了善良的幫助,人卻用污言濫語來作踐你的善良。你力所能及地提攜人,人卻力所能及地報復(fù)你……
費解,真費解。當你還傻頭傻腦地把人當作一個摯友,作靜夜長思,犧牲睡眠時間,來撫摸往日的溫暖時,人的口中噴出了一支支傷人的小箭,把你射得遍體鱗傷了。
不是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那樣說傷口太過巨大。只是不夠善良——善良其實是一種純凈。只是不夠厚道——厚道其實是一種德性。只是以怨報德,只是太自我,太狹隘,太偏執(zhí),錯誤地理解了許多信息,自我重構(gòu)了許多痛苦,于虛幻中承受了許多迫害,于猜忌中樹立了許多假想敵。因而,便會常常憑著自己的臆想去怨恨別人,行動未免過火,言辭未免荒唐。被射的靶子往往一頭霧水,驚訝而傷心地望著他(他們)泛著白沫的尖刻嘴巴,納罕于昔日那張張平靜的臉,原來是面具,在那面具的后面還藏著一座怒氣騰騰的小火山。
辦公室的怨氣發(fā)泄需要這樣的節(jié)點:比如“靶子”突然從某個位置上跌下來了,或者是由于調(diào)動,或者是由于年齡,他是要退出這個“場”了,他要遠離了,他已經(jīng)褪色了。反正是他對誰都無法造成壓力了,他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甚至是一個虛無的人。這時,以往積攢的怨氣,將向他的背影與腳印通通泄出。
有一個即將卸任的人,在離開單位前,不知一種什么樣奇怪的思維之花在他的腦袋中開放了,他想開一個座談會。(難道是讓人對他的過往歌功頌德嗎?)不要開!不要開!當然,他不是一個壞人,他甚至是一個好人??扇藗儗萌撕蛪娜送瑯佣加性箽?,對壞人,怨他太壞;對好人,又怨他太好(因為好人一般對誰都好,這怎么能行?有的人是不配別人對他好的)。一個人走時,最好是隱而不彰地走,在一個寧靜的早晨,陽光斜斜地灑進辦公室,辦公桌上傳說中能夠清除烏煙瘴氣的一盆綠蘿在靜靜地綠著——綠蘿嗎?沒有人能夠測量出它是否在盡職盡責,因為沒有人能夠測量出它的呼吸。一切都沒有變,一切又都變了,因為已經(jīng)沒有了那個人的影子。大家不由自主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綠蘿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并程度不同地感到喜悅和輕松(未免喜悅和輕松得太早,另一個人另一個影子,正向這辦公室走來)。endprint
窗外正在刮風,一株大樹在風中搖擺,像一團云彩生了根,長了枝葉,蓊蓊郁郁的。一個酷似那個即將離任人的影子,站在他曾經(jīng)的辦公室窗前,望著那株大樹下的真實自我,他看到自己原來是那么渺小,那么平實。渺小得像一根羽毛,平實得像一塊土坷垃。風,仍在刮。那朵奇怪的思維之花瞬間在風中凋落了。沒有什么座談會,無聲無息地退出辦公室,如果有怨氣,那就讓它像鐘表的時針那樣,慢慢騰騰地走,慢慢騰騰地泄,好了。物體前行時,是加速度還是減速度,造成的結(jié)果相當懸殊。
沒有怨氣的世界大概在天堂里。人世中不行,人世中每天都會產(chǎn)生怨氣。大怨氣需要的是體制與機制的變革來改變。我這里只說小怨氣,解決小怨氣的最好的辦法是彼此都給對方留出一些氣孔,讓人出氣。當然,自己也要想方設(shè)法給自己開個氣孔,無論在多么煩悶的環(huán)境中,都要學著徐徐出氣。否則,你又能怎么樣呢?
誤 解
誤解,是飄蕩在人際交往中的一種灰色疑云。
這種疑云常常會掠過人的頭頂。你誤解他人,他人誤解你,世界上從未誤解他人,也從未被他人誤解的人,概率為零或幾乎為零。由誤解造成的傷,在人際關(guān)系的鏈條中,滲出點點血珠。有時,你與一件事情根本不搭界,可能遠隔十萬八千里,你在夢中都不會想到世界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這么一件事??蓮椫钢g,那件事像強力的灰色蜘蛛網(wǎng)一樣,將你緊緊地纏住了。世界上的人都說這件事與你有關(guān),誤解的黑雨滴滴答答地在你的頭上淋個不停。你成了那件事的“核”“初始”“發(fā)源地”。你根本無法知道到底是誰的手中,拿了一面哈哈鏡,將你完全照變了形,將一個完全不是你的形象公示于大眾面前。
本來是鏡子在說話,不是真相在說話,可人們卻往往愿意相信鏡子,不愿意相信真相。鏡子歪曲真相,鏡子使真相變得卑微。人性的弱點樂見他人卑微,不樂見他人崇高。特別是不樂見自己身邊的人崇高。距離越近,越容易產(chǎn)生嫉妒。羅伯·格里耶的小說《嫉妒》認為,“嫉妒”是可以用距離來度量的,這是對的。偶像一般不會產(chǎn)生在身邊,他或遠在天邊,或深在歷史。在身邊的人,都是平庸的人,沒有光彩的人,互不服氣的人,互揭老底的人。一提起名字來,只會用鼻子哼一聲,說一句“他呀!”的人。
一個清白無辜的人,身上如何發(fā)出了被誤解的信號?換言之,一個清白無辜的人,身上發(fā)出的正常信息是如何被哈哈鏡扭曲的呢?一是握哈哈鏡的那只手別有用心,故意為之。為了抹黑某人,歪曲某人,或泄私憤,或謀私利,用語言編織假象,制造誤解。語言的鬼魅之處,就在于它像一股具有魔力的電流,它發(fā)出的波長,瞬間就可以把人正常的目光變成誤解的目光。本來你以為和你相知很深的朋友,友誼之鏈一輩子都不會斷裂,一天,他受到了這種語言的魅惑,沒有多少猶疑,他就相信了這種“語言”,語言之風把他吹暈了,他依照語言的指引,對你產(chǎn)生了厭惡,他看你的眼神變了,疏離如看不見的水,在你與他的腳下一點一點積聚起來,汪洋起來,他嘴唇上的笑,是按照某個規(guī)格做好掛上去的,不再是從心里開出的燦爛花朵了。一切都無法回到從前了,友誼之鏈就這樣慢慢斷裂。這讓你不得不感嘆,友誼就像出水的鰣魚一樣,難以保鮮。誤解之水漫過之后,留下的灘涂已經(jīng)荒涼,它漸漸地會變成一片永遠不能耕種的不毛之地。
我的一位朋友,是個正直忠厚與人為善的人,一次她參加編撰一本書,編委們辛辛苦苦動員了不少作者,稿子一篇一篇地組來了,校樣也一篇一篇地看完了??赏蝗粫蚬什荒艹隽恕?斩闯霈F(xiàn)了,怎樣走出這個空洞呢?就是說讓誰來背這個黑鍋呢?其實,完全不必拎出這么一口黑鍋讓人背,就實話實說告訴作者們,書為什么不能出。諒解與不諒解,埋怨與不埋怨,那都是真相,這不勝似讓某人背黑鍋,讓作者對這個人產(chǎn)生誤解好上百倍嗎?
有的人天生就喜歡肢解真相,制造些小事端,把別人腳下的路弄得曲里拐彎崎嶇不平。一個并沒有參與編撰這本書,也算與這本書間接有點關(guān)系的人,踴躍地給幾位作者打電話,說是我的朋友從中作梗,才使這本書胎死腹中。消息一傳開,許多人都對朋友產(chǎn)生了誤解。氣話、狠話,像七月里垃圾場上的蒼蠅,黑乎乎地飛向她,完全遮蓋了她的清白無辜。她頓時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誤解歪曲了她原來的形象,在謊言中,人們已經(jīng)記不起她原來是個正直忠厚與人為善的人了。
誤解,是一種情緒化之物,而非理性。理性傾向于理解,傾向于辨明真相,而情緒化之物則逃離真相,逃離理解,最終是非不分。
當那個人正在享受自己攪起的灰色迷霧所帶來的快樂時,朋友打電話找到了他,問他為什么要把黑鍋扣到她的頭上。那個人的回答荒誕得只能讓人苦笑,他說,我掂量了一下你們編委那幾個人,就屬你一沒官職,二沒名氣,所以只能把黑鍋扣到你的頭上了,這事總得有個人負責吧。
沒有辯白,也無法辯白。因為沒有澄清這種小事情的法庭。它只是給一個人的人格抹點臟,夠不上多么嚴重的誹謗,就像有人在你飯碗里放了一只死蒼蠅,構(gòu)不成投毒罪一樣。然而因為這件事,誤解的迷霧一直繚繞在朋友的身邊,她的形象始終有點歪。她在這個群體中的信任度與美譽度都遭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損失,她已經(jīng)無法完整回歸了。
這種生活中的“傷”,都是不起眼的小傷,它不是仁人志士天地洪荒唱大風的寂寞,也不是前驅(qū)者含冤屈死于斷頭臺上的悲哀。它只是從黑色的管道中涌出來的已經(jīng)污染了的臟水,莫名其妙地流進了你平靜清潔的生活河流中??蛇@種小傷擦過,卻是玫瑰難掩。它對人的傷害很苦,很煩,很繚亂,很纏繞。
除了這種故意為之的誤解,誤解還可能產(chǎn)生于溝通的欠缺,信息的不透明,認識的盲點,心胸的狹隘,自以為是的愚頑,等等。只要生活還在繼續(xù),誤解的疑云就會繼續(xù)飄蕩在人的頭頂上。一個人的一生,不管你是多么大度,就是大度到海納百川的那個境界了,早早晚晚也會被人誤解幾次(也包括你誤解別人),這真使人迷惘,但又是人無法躲開的宿命。因為這是人性的局限,事物的概率。只要子彈一射出,哪怕是在荒野上,也會有人被擊中。如何給思維去魅,讓人性日益清明起來,這是一道待解的難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