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村上春樹的《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描述了某清晨“我”在原宿后街與“百分之百的女孩”擦肩而過的故事。小說力圖表明,“百分之百”非同于日常經(jīng)驗之義,而為唯一性之義,導致了這一事件的虛假性。小說有意制造了常識性錯誤:偶然性的生活碎片被認為本質(zhì)的必然性,從而形成了故事的荒誕性?;恼Q性源于悖論性敘事:“我”本是有限性視角,只能陳述事件,但被有意轉(zhuǎn)換成全知全能的視角來判斷事件,因而違背了經(jīng)驗邏輯。作者潛在的意圖在于通過敘述悖論來切入到神話敘事之中。神話敘事表明,事物存在的意義并非自我決定,而是被敘述的方式?jīng)Q定。因此,《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通過悖論性游戲,敞亮了事物背后的敘述本質(zhì)。
關(guān)鍵詞:村上春樹 敘述悖論 神話敘事 荒誕
1983年,日本著名作家村上春樹,將自己在某家公司的會員刊物《特萊富爾》上發(fā)表的十數(shù)篇“短小說模樣的東西”,匯成短篇小說集《袋鼠佳日》出版。在后記中,作者指出,這些小說因《特萊富爾》“這本雜志一般不擺上書店的鋪面,因此我可以不怎么估計別人的眼光而悠悠然欣欣然地連載下去”①。小說集收錄的一篇《四月一個晴朗的早晨,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簡稱《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后來曾在中國廣為傳閱。該小說描述了“我”與一個普通女孩的一次擦肩而過。這本是日常生活中的慣常現(xiàn)象,或許源于“悠悠然欣欣然”的開放式書寫,這次偶遇被構(gòu)建成與“百分之百女孩”的一次永久性的擦身而過。于是,這次尋常的際遇在若隱若現(xiàn)的命運經(jīng)脈的交織下,充滿了感傷、神秘以及詩情畫意。這被認為是該小說的迷人魅力所在。然而,正因如此,小說有意無意所營造的深度悖論卻被忽略、被掩藏了。問題就在于,當小說用“百分之百”來指涉一位“我”事先對她一無所知、事后哪怕連形象都已記不真切的女子,故事就已然荒誕不經(jīng),且悖論重重。
后來的敘述表明,故事的所有進程都容納在首句:“四月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在原宿后街同一個百分之百的女孩擦肩而過。”② 該句表面上是為看似隨意且漫不經(jīng)心的陳述句,實則暗流洶涌。在其客觀的陳述行為中,悄悄地安插了對敘述對象的一個判斷行為:用“百分之百”來判定對象。這是一次既突如其來、又匪夷所思的判斷行為。顯然,這是一次突破常規(guī)的判斷,按日常經(jīng)驗邏輯,沒有人在一次偶遇的瞬間就會斷定對象是自我的百分之百。因此,它凸顯了諸多至關(guān)重要的疑慮:小說中的“百分之百”是什么意思?進而,“我”憑什么斷定,這人是我的“百分之百”?村上春樹似乎有意將這一疑慮引向敘述的“歧途”。于是,小說有意制造陳述與判斷的張力,接下來小說進一步描述道:“相距50米開外我便一眼看出:對于我來說,她是個百分之百的女孩?!雹?這又是不合常規(guī)的敘述,對于日常經(jīng)驗而言,要捕捉一個熟悉而獨特的人,50米開外或許具有合理性。但要在遙遠的距離,在人群中“一眼”就能捕捉到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并形成“百分之百”的判定,這種概率已經(jīng)過于渺小,而且后來的敘述一再強調(diào),這位“百分之百”的女孩外形并不出眾,這就意味著,這種判定幾乎是“百分之百”的不可能。那么,這種悖論式的敘述,意在何為?
一
焦點聚集在“百分之百”的真實含義上。按敘述常規(guī),小說應給予“百分之百”以合理的解釋,否則故事就不具有合理性。事實亦如此,小說一直在力圖闡釋“百分之百”的內(nèi)涵。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小說力圖表明,“百分之百”并非尋常經(jīng)驗中的“百分之百”,但它究竟是指述什么?“我”卻無法言說。因此,小說一直在言說“百分之百”,但卻又始終在圍繞“百分之百”來談論“百分之百不是什么”,正如前述,小說所要否定的,是生活經(jīng)驗中對于“百分之百”的常規(guī)性界定。
從字面意義而言,“百分之百”是十全十美的同義語,意味著完美無缺。但這點最早被否定了:“女孩算不得怎么漂亮,并無吸引人之處,衣著也不出眾,腦后的頭發(fā)執(zhí)著地帶有睡覺擠壓的痕跡。年齡也已不小了——應該快有三十了。嚴格地說來,恐怕很難稱之為女孩。”④這就令人詫異了。因為,一般來說,“我”在對這女孩內(nèi)在世界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女孩的外表注定了這次偶遇只是人生中無數(shù)次平凡相遇的一次。它隨時都會被時間從記憶的懷抱里卷走,就像浪花帶走沙礫無數(shù)。但“我”反復強調(diào),漂亮與否或說外形的完美與否絕不是“我”所界定的“百分之百”的內(nèi)涵。因此,當別人問“我”這個女孩是否漂亮時,“我”當即表明,“不,不是說這個”⑤。更為重要的是,哪怕“我”在數(shù)天之后,對這女孩的記憶恰恰在于,“現(xiàn)在我所能記的,只有她并非十分漂亮這一點”⑥?!鞍俜种佟币餐幻枋龀衫硇曰耐x語。那么小說中的“百分之百”是不是指述一種“理想型”呢?顯然不是。在“我”看來,“理想型”是可以被精確指述的,“例如喜歡足頸細弱的女孩”,“我”也有理想型女孩,也容易被指述:“我當然也有自己的偏愛,在飯店吃飯時就曾看鄰桌的一個女孩的鼻形看得發(fā)呆。”⑦但理想型女孩不是“百分之百”女孩,“我”清楚地表明,在回憶“百分之百”女孩的外形時,“我就絕對想不起她長有怎樣的鼻子”⑧。
“我”很容易判定“百分之百”不是什么,但卻無法界定它是什么:“但要明確勾勒百分之百的女孩形象,任何人都無法做到?!雹徇@就進入了悖論式的圈套:越是試圖言說,越是無法言說。顯然,這是令人失望的解釋。所以在他人看來簡直是“莫名其妙”。雖然“百分之百”無法言說,但“我”并未放棄:這種執(zhí)著,一半是為了說服自己,一半是為了說服對象。當概念性的界定已然行不通,于是“我”另辟蹊徑,虛構(gòu)了一個故事,這也是“我”設(shè)計的與“百分之百”女孩的對話理由:“當然,今天我已完全清楚當時應怎樣向她搭話”⑩。
“我”所虛構(gòu)的故事講的是:有天,某十八歲的少男和某十六歲的少女偶然相遇,認為彼此是彼此的百分之百。為了印證這一判斷的正確性,兩人分開,沒想?yún)s經(jīng)歷了記憶喪失等一系列變故。數(shù)年后,兩人無意在街頭擦肩而過,雙方再次認定,彼此是為彼此的百分之百,但回頭時對方已消失在茫茫人海。顯然,“我”所講述的故事實質(zhì)上就是在講述“我”的故事,只不過,“我”所虛構(gòu)的故事,有意將“百分之百”式的相遇從一次置換為兩次以重復遭遇來確證百分之百的真理性。也正是這種重復性置換,悄然顯露了“百分之百”的意義:唯一性或不可更替性?!拔摇钡年U釋邏輯在于,對于現(xiàn)象而言,一次判定或許是一種偶然的判定,但重復性判定則是偶然判定轉(zhuǎn)換成必然性判定的內(nèi)在理路。因此,重復意味著必然率。而就在“我”所虛構(gòu)的重復性判定之中,“百分之百”的指涉意在于不可替換性:是“這一個”,而不是“那一個”。而這或許也是“百分之百”的原始意義:一百除以一百等于一。這即“唯一性”,是“我”的虛構(gòu)故事中所要傳遞的真正含義。于是,在“我”的虛構(gòu)之中,十八歲的少男的百分百女孩是十六歲的少女,她對于少男是不可替換或說唯一的,正如少男對于她。而在經(jīng)過自我的懷疑、歲月的洗禮、命運的責難、遺忘的沖擊波后,三十二歲的少男與少女依然能在不期而遇中認定對方的唯一性:失卻的記憶的微光剎那間照亮兩顆心,兩人胸口陡然悸顫,并且得知:“她對我是百分之百的女孩。他對我是百分之百的男孩。”?輥?輯?訛在這里,若把修飾語“百分之百”替換成“唯一性”或“不可更替”時,意義沒有任何變化。至此,“我”以獨特的方式表明了“百分之百”的真正含義。唯一性使得這次偶遇充滿了美麗的哀愁,加重了“我”這次偶遇的意義性與悲劇感。如果百分百不是“唯一的”,那么就有無數(shù)百分百女孩的可能,偶遇百分百就有無限重復的可能,所以,這一偶遇的意義就會被淡化。而正是“唯一性”使得“我”的未來因錯過百分百女孩而注定:“你不覺得這是個令人感傷的故事么?”?輥?輰?訛
二
然而,回到小說開端就會發(fā)現(xiàn),“百分之百”即“唯一性”的結(jié)論,不僅沒讓故事清晰明了,反而不合邏輯:在沒有任何經(jīng)驗、先驗乃至超驗等諸種方式的論證之前,“我”以什么理由來斷然判定,在偶遇的千萬人之中,“我”的“唯一”是這個女孩而不是那個女孩?而且,“我”嚴肅而認真的態(tài)度表明了這一判定的“真理性”,并以之作為故事整體的邏輯原點,在未能給予任何可靠性證據(jù)的前提下,作為真理性判定而“寫”進了“我”的真實生活。經(jīng)驗表明,除非另有所指,“我”的判定缺乏真實性根基。無論是基于情感邏輯還是理性邏輯,這一判定都存有悖論。其邏輯悖論在于:“我”的判定將偶然性等同于必然性,由此用絕對性抹殺了可能性。眾所周知,在流傳久遠的莎士比亞經(jīng)典《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羅密歐直至在認識朱麗葉的前一刻,還因被深愛著的交際花拋棄而愁眉不展、痛不欲生,感嘆“我已經(jīng)遺失了我自己”?輥?輱?訛。然而,一見到朱麗葉,先前的生死之愛被拋到了九霄云外,朱麗葉成了他現(xiàn)在的唯一:“她是凱普萊特家里的人嗎?哎喲!我的生死現(xiàn)在操在我的仇人的手里了!”?輥?輲?訛羅密歐的“水性楊花”表明,假若將偶然性當作必然性來判定感情,那么唯一性就成了反諷性的存在。
偶然性向絕對性的轉(zhuǎn)換必須經(jīng)由時空邏輯的證明,否則就存有虛假性。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就在努力表明這一點。先知提瑞西阿斯說,凡人俄狄浦斯空有一雙眼睛,卻一無所見。俄狄浦斯無法洞識自我一生大起大落背后的命運軌跡,因此,他總被偶然性事件牽繞,在有罪與無罪之間徒勞地來回奔走??匆娏硕淼移炙故录氖己徒K的歌隊長哀嘆道:“當我們等著瞧那最后的日子的時候,不要說一個凡人是幸福的,在他還沒有跨過生命的界限,還沒有得到痛苦的解脫之前?!保枯??輳?訛人生無處不在偶然性之中,在未能逾越自我局限來把握自我時,很難準確地把握“命運的咽喉”。正因如此,在《遇見百分之百的女孩》中,“我”的生命之旅并未終結(jié),也就意味著具有無數(shù)可能性的偶遇出現(xiàn)。而對這一女孩的“百分之百”的判定也就意味著“我”否認了未來的任何可能性。與之相對,泰戈爾在《吉檀迦利》里說:“旅客在每一個生人門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門;人要在外面到處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內(nèi)殿。我的眼睛向空闊處四望,最后才合上眼說:‘你原來在這里!’”?輥?輴?訛泰戈爾的“唯一性”,是經(jīng)歷了時空邏輯的論證,才最終形成的真理性判定。而對于《遇見百分之百的女孩》中的“我”而言,恰恰缺少這一實證的過程,因此,它處處悖于日常經(jīng)驗邏輯。不僅如此,判定的虛假性與敘述的嚴肅性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由此帶來了深度悖論,并走向荒誕。
問題就在于,作者村上春樹不可能不知曉這一悖論。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無厘頭式書寫方式,一開始就擾亂了尋常的經(jīng)驗邏輯。事實上,村上春樹在《遇見百分之百的女孩》中意在描述荒誕的世界,而非現(xiàn)實的世界。那么,《遇見百分之百的女孩》有意制造的荒誕邏輯,其目的是什么?當然,《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的荒誕性敘述并非獨有。事實上,20世紀以來的現(xiàn)代主義藝術(shù)往往都愛上了不可理喻的敘述悖論或者說荒誕敘述。在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開山之作《變形記》的第一段,卡夫卡冷靜地描述道:“一天清晨,格雷戈爾·薩姆沙從一串不安的夢中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在床上變成一只碩大的蟲子?!??輥?輵?訛這也是不合于日常經(jīng)驗邏輯但又缺少實證的悖論式敘述,它往往就這樣突如其來,悄無聲息地滲透到日常生活之中,制造出生活世界仿佛早已如此的虛假幻象,并由此將客觀敘事悄然轉(zhuǎn)換成荒誕敘事。
這種敘事,可以追溯到《圣經(jīng)》中“亞伯拉罕獻祭”的神話故事。德國人奧爾巴赫在《摹仿論》中,以“亞伯拉罕獻祭”為例,發(fā)現(xiàn)在這個故事的敘述中,我們只能看見神與人的斷裂式的令人訝異的言行,而看不見言行背后的一系列因果邏輯。這與古希臘《荷馬史詩》中凡言行必交代前因后果的敘述方式大相徑庭。因此,“亞伯拉罕獻祭”充滿了奧秘,奧爾巴赫寫道:“文中也沒有說明他對亞伯拉罕進行可怕試探的原因。他不像宙斯那樣,在諸神議事的大會上有條有理地說明他行為的原因?!保枯??輶?訛這種奧秘,在與神話脫離后,就成了現(xiàn)代藝術(shù)的荒誕敘事。反過來而言,這也為藝術(shù)走向神話提供了一條反芻的極佳途徑,事實的確如此,現(xiàn)代主義往往就以荒誕化敘事和非邏輯化敘事來召喚神話。這點已在法國的荒誕派藝術(shù)中得到了證明。問題是,村上春樹的《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中,和其他現(xiàn)代主義藝術(shù)一樣,用荒誕來切入神話敘事的本源之中?
三
柏拉圖曾在《會飲》里,以阿里斯托芬之名詳細描述了人的愛欲起源的故事。阿里斯托芬認為,在起初,人是一個具有雙面形象的完美球體,但后來被造物主生生分離:“這樣看來,我們個個都只是人的一塊符片,像被切成兩片的比目魚。所以,人人都總在尋求自己的另一片?!保枯??輷?訛但阿里斯托芬并未指出,人居于何種根由來判定,自己尋求的另一半是這一個而非那一個。如果人無法穿透這一根由,就會引發(fā)有關(guān)命運的偶然性和神秘性的認知。也許,有一天一次不經(jīng)意的擦肩而過的匆匆背影,正是我們的另一半,天知道那時那刻的我們會做些什么。當然,在另一方面,這種認知也無意將人與神對立,因為只有神才能穿透命運的帷幕。故而阿里斯托芬對人的命運的預設(shè),是神話邏輯,無意中表明了世事掩蔽的命運脈絡。而在科學昌明的時代,神話是被“證偽”的。但是,《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的神話敘事,卻無意顯明了故事背后敘述者對于事件的意義所在。
因為,“百分之百”的“唯一性”界定使“我”所虛構(gòu)的故事具有了真實性。前已述及,虛構(gòu)的故事實即“我”對偶遇“百分之百的女孩”這一事件的自我講述。在“我”的講述里,“我”意識到了“我”自身故事的虛假性與荒誕性,巧妙地將虛構(gòu)與真實事件相互滲透,完成了對虛假性的“先驗式”補充?!拔摇币砸粋€看到了始和終的人的姿態(tài)來講述“我”的虛構(gòu)。這是一種先驗意味的姿態(tài),一種全知全能的講述模式。它補充了偶遇事件的過去與未來,由此少年和少女的一生命運軌跡,得以清晰呈現(xiàn)。重要的是,在過去與未來的語境中,此在排拒了偶然性?!拔摇毕闰灥卦O(shè)計好了少男少女的命運軌跡,并以先知式的視角講述。在“我”先驗的設(shè)計中,男孩女孩生來即注定了一段故事,這段故事即“百分百”女孩或男孩的故事。那么男孩女孩因相遇而判定對方的百分之百屬性就不再是偶然,它成了絕對必然。正是“我”的先驗式安排與講述,消解了偶然性與必然性的悖論性沖突,使二者完美交融在一場偶遇的愛戀事件中。這樣,“我”所虛構(gòu)的故事,在理性邏輯上完美無缺,形成了真實的必然性。
“我”對于所講述的故事的全知全能性,轉(zhuǎn)換成清晰可辨的命運軌跡,顯露在少男少女的生命曲線之中,正如神話敘事一樣,以先驗的姿態(tài),將所有的偶然性表象與必然性本質(zhì)都敞亮在凝視之中,由此形成了真實性的根基。同理,如果“我”的全知全能式的講述缺失,虛構(gòu)故事中少男或少女成為敘述的視覺,那么將會重新遭遇到虛假性。雖然少男少女發(fā)出的“百分之百”的判定經(jīng)由了重復的考驗,但在本質(zhì)上,與“我”的故事并無二致。只要少男抑或少女局限于自身的時空里,只要他們還沒跨過生命的界限,哪怕他們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偶遇之后的“百分之百”的判定,只能說在概率上比“我”的判定更為接近必然性,但只是無限趨近必然性,而無法從根本上消除偶然性,以及偶然性形成的虛假性。
如果說“百分之百”表明了偶然性和必然性的相遇,在這一相遇中,任何妄圖自我判定的人都會遭遇到虛假性。真實性唯有來自于故事的全知全能的講述者。正如在“亞伯拉罕獻祭”的神話之中,對于人子而言,神設(shè)計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因此,神的言說支撐了人的偶然性表象,將荒誕性的碎片聚集在全知全能的敘述脈絡之中,從而獲有了真理性的根基。這就是《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在無意中所顯露的故事背后的神話邏輯:全知全能的敘述者賦予了故事的真實性。神話敘事的本質(zhì)在于,講述者站在全知全能的視角,將偶然性表象合理地轉(zhuǎn)換成必然性的本質(zhì),由此構(gòu)成了荒誕卻又真實的世界。而敘述者也因此而顯露其無所不在卻又無法把握的蹤跡,從而為陽光普照的日常世界悄然披上了朦朧的外衣。《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的目的或許就在于此:在日常生活的細微罅隙中,捕捉故事背后若隱若現(xiàn)的敘述者?!拔摇敝v述了少男少女的故事,并賦予其真實性,那么,“我”的故事是誰來講述?為什么被賦予了虛假性?
關(guān)于“我”的故事的講述,是錯位的講述:有限性講述替代了全知全能式的講述。因“我”的故事以第一人稱展開,故“我”在自我講述。自我講述是一種有限性講述,即前已反復述及的,它無法逾越時空的局限來對故事的本質(zhì)進行真理性界定。因此,自我講述的方式限定于陳述,陳述故事的表象,而對表象背后的隱蔽性規(guī)律,只能是想象式推測,而不能是權(quán)威性判定。相反,因?qū)适戮哂薪^對的掌控能力,故判定屬于全知全能式的講述方式。“我”的故事的悖論性的根源在于,陳述與判定本屬不同視角的講述方式,但被混淆在自我講述之中,由此形成了講述的幻象:本是有限性講述,但顯現(xiàn)為全知全能式講述。那么,“我”的故事有沒有全知全能的講述者?真正的全知全能式的講述者,即文本之外的作者村上春樹,他有意制造了“我”的敘述幻象,從而掩蔽其間。然而,掩蔽的同時也是敞亮,正是“我”的自我講述的悖論與荒誕,悄悄推開了另一扇門:文本的作者難道不知道自己設(shè)計的這一明顯的荒誕性嗎?荒誕或許是表明神話敘事的最好方式,這就是村上春樹介入到“我”的故事中的微妙方式,正如在曠野中亞伯拉罕不可思議地聽到神秘的召喚一樣。
《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悖論敘述的神話意義開始明晰:少男少女的故事由“我”講述,“我”的故事也已被村上春樹先驗地設(shè)計。他的故事又被誰設(shè)計?我們也可以這樣追問,是否這世界也已被先驗設(shè)定?可能這種追問在科學昌明時代沒有意義,在現(xiàn)代世界,萬物呈現(xiàn)為自然合理狀態(tài)。但休謨曾指出,在荒原里看到一棵樹,我們不會追問其背后的創(chuàng)造者,而在荒原里看到了一塊表,其創(chuàng)造者就會被我們所追問。其意在于,在認知邏輯上,理性所呈現(xiàn)的是有限性,一旦其逾越到全知全能的視覺,荒誕就誕生了?;恼Q性需要尋求一種完美的講述來確立自我的價值。反而言之,日常經(jīng)驗之物,可能更需要全知全能式的講述來走出自我價值認知的局限性。因此,追問的意義在于,敘述決定了事物存在的價值?!队龅桨俜种俚呐ⅰ吠ㄟ^“我”的悖論性來召喚掩蔽在沉默中的敘述,進而尋求自我的意義。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日]村上春樹:《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69頁,第9頁,第9頁,第9頁,第10頁,第10頁,第9-10頁,第10頁,第10頁,第12頁,第14頁,第15頁。
[英]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5),朱生豪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98頁,第112-113頁。
[古希臘]索??死账梗骸抖淼移炙雇酢?,見《古希臘戲劇選》,羅念生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29頁。
[印]泰戈爾:《吉檀迦利·園丁集》,冰心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頁。
[奧]卡夫卡:《卡夫卡小說全集》(2),韓瑞祥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51頁。
[德]埃里?!W爾巴赫:《摹仿論》,吳麟綬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7頁。
[古希臘]柏拉圖:《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譯,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50-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