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花園與生死的發(fā)生場

摘 要：散文詩集《野草》集中體現(xiàn)了魯迅對內(nèi)在自我的深刻體驗與哲學反思。在流動的體驗與反思中，舊的主體精神不斷被消解，新的主體精神隨之又不斷生成，散文詩集《野草》蘊含著一條主體精神之發(fā)生的軌跡。通過分析《野草》的首篇《秋夜》和尾篇《一覺》里所描寫的書齋、花園內(nèi)的精神之發(fā)生，可以一窺這一主體精神之運動的邏輯起點與結(jié)點之間的應照。

關(guān)鍵詞：《秋夜》 《一覺》 書齋 花園 主體精神

詩人張棗認為《野草》有一個結(jié)構(gòu)，首篇《秋夜》和尾篇《一覺》相互勾連，有著很強的同構(gòu)性，《一覺》完美地結(jié)束了《秋夜》：

《一覺》的整個方法、意象以及同構(gòu)性與《秋夜》一模一樣，一個白天一個黑夜，一個室內(nèi)一個室外，那個室外有室內(nèi)的感覺，這個室內(nèi)有室外的感覺，而室內(nèi)總是在命名一種場景，還有詞語的花園，那個花園是我們生活的向往之地，好東西，魯迅在夢中一直設計的好東西。①

張棗是從文學性的角度來看待《秋夜》和《一覺》的同構(gòu)性。事實上，這種文學性的同構(gòu)根源于主體精神的自我運動。在這兩篇文章里，魯迅構(gòu)建了書齋、花園這兩種場所，它們都是生死的發(fā)生場，是主體內(nèi)在精神空間的象征性顯現(xiàn)。

一

在首篇《秋夜》里，“我”的目光從書齋內(nèi)轉(zhuǎn)向后園：“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雹谀抗鈴囊恢陾棙湎蛄硪恢陾棙涞膭討B(tài)環(huán)視意味著棗樹從現(xiàn)實之物轉(zhuǎn)變成精神之象征物，主體精神之運動在目光的轉(zhuǎn)向中開啟。隨著目光的仰觀俯察，奇怪而高的天空、冷眼的星星、極細小的粉紅花、白的發(fā)窘的月亮、夜游的惡鳥一一呈現(xiàn)在象征性的后園。這個秋夜的后園彌漫著陰冷、肅殺之氣。極細小的粉紅花在冷的夜里瑟縮地夢見春的到來，然而春后仍會有秋。落盡葉子的棗樹知道小粉紅花的夢——秋后要有春，然而它也知道落葉的夢——春后還是秋。春秋的循環(huán)意味著希望與絕望的循環(huán)。棗樹深知這種希望與絕望的循環(huán)，因此并沒有做希望之夢，也沒有陷入絕望，而是執(zhí)著于當下，認為落盡葉子，單剩枝干，“脫了當初滿樹是果實和葉子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并將最直最長的幾枝樹干默默地似鐵直刺奇怪而高的天空和圓滿的月亮。樹干鐵似直刺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的行動意味著打破希望與絕望循環(huán)，肯定自我的生命意志。夜游的惡鳥“哇”的一聲，將這種生死的戰(zhàn)斗推向高潮。③而半夜的笑聲意味著一種生死掙扎之后的解脫。此后，“我”被笑聲所驅(qū)逐，回到自己的房。從生死之場的后園回到室內(nèi)，“我”的目光落在撞燈撲火的小飛蟲身上，這意味著一種為尋求光明而赴死的行動，與后園里棗樹直刺夜的天空所意味的抗惡求生形成對應。

棗樹處在這個生死發(fā)生場的中心，也就是主體內(nèi)在精神空間的中心。在《空間的詩學》一書里，巴什拉從現(xiàn)象學的角度探討了人的內(nèi)在精神空間，認為“有時候我們可以在一個切近的對象面前體驗到內(nèi)心空間的擴大”，這個切近的對象可以是一棵樹。巴什拉以里爾克的詩歌《鳥群從他身上鉆過的那人》的以下詩句為例：

空間，外在于我們，囊括并轉(zhuǎn)換事物

如果你想讓一棵樹成活

就給它注入內(nèi)在空間，這個在你心中

獲得其存在的空間，用種種限制將它圍住

它沒有界限，它要真正成為一棵樹

只有安置在你的遺世獨立之中。④

在《鳥群從他身上鉆過的那人》這首詩里，里爾克將內(nèi)在空間注入一棵樹，內(nèi)在空間本是無邊無際的，在人的“斷念”中，內(nèi)在空間造形為一棵真正的樹。在詩歌《它向觸感致意》里，里爾克提及“世界內(nèi)在空間”：

這一種空間足以通過一切生物：

世界內(nèi)在空間。鳥兒靜止地飛翔

從我們身中穿過。哦我，我愿成長，

我向外望去，我身中長出了樹。⑤

“世界內(nèi)在空間”成為里爾克代表性的詩藝口號。綠原對“世界內(nèi)在空間”做了注釋：“據(jù)專家研究，‘世界內(nèi)在空間’既不是世界的內(nèi)在空間，也不是內(nèi)在的世界空間，而是世界與內(nèi)在的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主觀整體，用胡塞爾的用語來說，是‘客體極與自我極的宇宙’”⑥。

此外，這首詩里也出現(xiàn)了樹這一意象。里爾克在一封寫給友人的信里說：“這些樹是雄偉的，但比它們更雄偉的是它們中間那崇高而悲壯的空間，仿佛隨著樹木的增長，這一空間也在增大?！雹甙褪怖J為“樹木被歸還給想象的力量，被傾注了我們的內(nèi)在空間，因而它和我們一起投入追求巨大的自我超越”⑧。

魯迅在《寫在〈墳〉后面》和《怎么寫——夜記之一》里都描寫了對窗外寂靜的夜的體驗，魯迅認為這種體驗接近“世界苦惱”，有一種佛家的境界，是日本京都學派哲學家西谷啟治所說的身心脫落、脫落身心的空之場所呈現(xiàn)的境界。⑨可見，魯迅體驗到的夜的無邊的寂靜空間也是主客二分之前“世界與內(nèi)在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主觀整體”。從現(xiàn)象學存在論角度看，它與里爾克所說的“世界內(nèi)在空間”接近，都是對存在本身的體驗。⑩ 通過將目光從一棵棗樹轉(zhuǎn)向另一棵棗樹，魯迅將自身體驗到的難言的世界苦惱或說內(nèi)在空間注入到棗樹之中，使得棗樹具有了打破希望與絕望的循環(huán)、鐵似的直刺天空的力量。

二

在《野草》的尾篇《一覺》里，首先呈現(xiàn)的則是室外的情景，這也是一個生死攸關(guān)之場：飛機轟炸北京城，“每聽的機件搏擊空氣的聲音，我常覺到一種輕微的緊張，宛如目睹了‘死’的襲來，但同時也深切地感著‘生’的存在”{11}。轟炸過后，“也許有人死傷了罷，然而天下卻似乎更顯得太平”{12}。劫后余生，主體內(nèi)在精神有著新的自覺。“我”的目光從窗外的景象轉(zhuǎn)向書齋內(nèi)：

窗外的白楊的嫩葉，在日光下發(fā)烏金光；榆葉梅也比昨日開得更爛漫。收拾了散亂滿床的日報，拂去昨夜聚在書桌上的蒼白的微塵，我的四方的小書齋，今日也依然是所謂“窗明幾凈”。

因為或一種原因，我開手編校那歷來積壓在我這里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給一個清理。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這些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們的靈魂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

……

縹緲的名園中，奇花盛開著，紅顏的靜女正在超然無事地逍遙，鶴唳一聲，白云郁然而起……這自然使人神往的罷，然而我總覺得我活在人間。{13}

尾篇《一覺》與首篇《秋夜》，除了張棗所說的白天與黑夜、室內(nèi)（書齋）與室外（后園）的對照，還有春與秋、嫩葉與嫩葉、爛漫的榆葉梅與極細小的粉紅花、日常生活與象征世界、新生與赴死的對照。《野草》的尾篇與首篇的這些對照意味著由《秋夜》開啟的反抗死亡之自我運動，經(jīng)過一系列散文詩所呈現(xiàn)的生與死之掙扎，最終在《一覺》里呈現(xiàn)為向死而生的通脫。“一覺”有宗教般覺悟之意。

窗外的金色陽光、鮮嫩的樹葉與盛開的花朵洋溢著春天的生機。收拾散亂滿床的日報，拂去書桌上的蒼白的微塵，開手編校、清理積壓的青年作者的文稿，這一系列的行為意味著覺悟之后開啟新的生活的意味。彌漫死亡氣息的秋夜的后園也變成充滿生機的春日的書齋。巴什拉從現(xiàn)象學的角度探討了家務活的精神內(nèi)涵，他認為現(xiàn)象學會賦予擦拭陳舊家具這種“最熟悉的動作以開端的價值”{14}。

當一個詩人在擦拭一件家具時，“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對象，他增加了對象的人性尊嚴，他把這個對象登記在人性家宅的戶籍簿上”{15}。上述收拾、拂去、清理的動作雖不全是做家務活，但從現(xiàn)象學角度看，都具有“開端的價值”，意味著重整自己的生活。

三

在《秋夜》里，窗外的棗樹由自然物轉(zhuǎn)變成象征物，以呈現(xiàn)反抗死亡的生命意志。而在《一覺》里，窗外的白楊樹則為現(xiàn)實世界里的自然物，沒有象征之意。從《秋夜》里象征性的棗樹到《一覺》里的現(xiàn)實世界中的白楊樹，意味著一種類似禪宗所說的從見樹不是樹的境界覺悟到見樹還是樹的境界?？梢姡瑥闹饔^的象征世界回歸到日常的現(xiàn)實生活世界并不意味著從精神世界墮落為物質(zhì)世界，而意味著一種超脫主客之后對生活的新自覺。萊昂內(nèi)爾·特里林在《誠與真》里談到西方文學呈現(xiàn)的自我觀念從浪漫的“英雄”觀念向現(xiàn)實的“真實”觀念的轉(zhuǎn)變，認為“對具體平凡、無所提高的實際生活的關(guān)心，不僅是為了家居倫常，它還是一種嶄新的或被重新發(fā)現(xiàn)的精神經(jīng)驗的土壤”{16}。如佛家所說，挑水擔柴之間可見佛性。從現(xiàn)象學角度看，“真實”意味著存在（Being）的自身顯現(xiàn)。

可以說，《秋夜》里的后園是死亡之場，《一覺》里的書齋則是新生之場。寫完《野草》之后，向死而生的魯迅從彷徨、虛無中擺脫出來，重新投入具體工作與日常生活。如木山英雄所說：“從《野草》的寫作終了前后開始，魯迅變得常常表示出要工作的欲望而以‘印點關(guān)于文學的書’和‘發(fā)點議論’為內(nèi)容的工作欲望，在‘還想活下去’，‘戒酒，吃魚肝油，以望延長生命’等表述里有著《野草》式努力之淡淡的流露”{17}。

① 張棗：《〈野草〉講義》，顏煉軍選編：《張棗隨筆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51頁。

② 魯迅：《秋夜》，《魯迅全集·野草》（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頁。

③ 在小說《藥》的結(jié)尾：“在筆直的樹枝間鐵鑄一般站著的烏鴉雖沒有像夏瑜的母親希望的那樣給上夏瑜的墳頭，但‘啞’的一聲打破死一般的寂靜，箭似的飛向遠處的天空?！边@里的烏鴉意味著一種無言的超越性力量。夜游的惡鳥有同樣的意味。

④ 加斯東·巴拉什：《空間的詩學》，張逸清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218頁。這段詩句的英譯如下：

Space reaches from us and translates Things：

to become the very essence of a tree，

throw inner space around it， from that space

that lives in you. Encircle it with restraint.

It has no limits. For the first time， shaped

in your renouncing， it becomes fully tree.

Rainer Maria Rilke：Selected Poems with parallel German text， edited by Robert Vilain， translated by Susan Ranson and Marielle Sutherlan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126.

⑤⑥ 里爾克：《里爾克詩選》，綠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588頁。

⑦⑧{14}{15} 加斯東·巴拉什：《空間的詩學》，張逸清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217頁，第219頁，第71頁，第72頁。

⑨ 西谷啟治：《宗教是什么》，陳一標、吳翠華譯注，（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284頁。

⑩ 里爾克在《佛》一詩中說：“仿佛他在諦聽。寂靜：一片遠處……/我們且打住，它已遠不可聞?！鄙衔囊咽?，魯迅對夜的體驗的描述接近佛家的境界?！斗稹芬辉娨娎餇柨耍骸独餇柨嗽娺x》，綠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92頁。

{11}{12}{13} 魯迅：《一覺》，《魯迅全集·野草》（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28頁。

{16} 萊昂內(nèi)爾·特里林：《誠與真》，劉佳林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89頁。

{17} 木山英雄：《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木山英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思想論集》，趙京華編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68頁。

參考文獻：

[1] 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 張棗.張棗隨筆選[M].顏煉軍選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3] 加斯東·巴拉什.空間的詩學[M].張逸清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

[4] 西谷啟治.宗教是什么[M].陳一標，吳翠華譯注.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11.

[5] 萊昂內(nèi)爾·特里林.誠與真[M].劉佳林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

[6] 木山英雄.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木山英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思想論集[M].趙京華編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作 者：劉超，博士，安慶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西詩學比較。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