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子,不知何時愛上這個詞。又或許這不是一個詞,是某個人,甚至是梨園世界里所有人的稱謂。每次聽到或想起,心中總會生出幾許凄涼。仿佛他們注定了不合時宜,無論怎樣努力,都是為別人做嫁衣。
戲子還叫伶人。我更喜歡這個叫法,似從遙遠的秦漢走來,行經(jīng)唐宋風雨,在亂世紅塵里漸次消瘦。從開始那天,直到年華老去,一直演繹著別人的故事。
都說戲子薄情寡義,不知世人為何對戲子有如此深刻的誤會。豈不知花團錦簇、似錦華衣,亦掩不住一個戲子內心的悲戚。鑼鼓喧囂的舞臺上,唯見一個人的孤歡,而臺下卻是一群人的離散。許多時候,只好接受宿命的安排,在悲情的故事里假裝歡愉。
《霸王別姬》里的程蝶衣就那樣入了戲,他在現(xiàn)實中做夢,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蝶衣還是虞姬。一句“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改變了他的一生。他深陷命運設下的局,一輩子沒能走出來。段小樓陪他演過一段姹紫嫣紅,最后虞姬選擇在戲中了斷自己。不是他心狠,是動蕩紅塵讓他無處容身。虞姬注定是個悲劇人物,程蝶衣把戲當了真,拔劍自刎的那一刻,他用靈魂演繹了死亡的美麗。
幼時??脆l(xiāng)間社戲。一般只是六至八人組成的小戲班,雖風餐露宿行走江湖,亦講究這個行業(yè)的華麗排場。他們畫上油彩,在臺上扮演著各種角色,賺取看客的眼淚。曲終人散,卸下妝容,也只是尋常百姓。但總會令人恍惚,有時誤以為就是戲中人物,無端想象那些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凄美傳說和蒼涼故事。
我的曾外祖父,當年家底殷實,一生愛花草,喜美玉,尤愛戲曲。每至家人生辰或時令,便請來戲班聽戲學戲,癡迷不已。而他終究沒能躲過那場情劫,愛上了戲里的青衣,那女子妖嬈、冷艷,亦決絕。曾外祖父不顧族人反對納她為妾。她到底還是走了,她說這深宅大院鎖住的只是孤獨的靈魂,而她的歸宿是梨園,唯有在戲臺上才可以毫無顧忌地做自己。曾外祖父從此郁郁寡歡,后時常讀湯顯祖的《臨川四夢》,六十歲那年便悄然辭世。
“往來皆是過客,我們都是戲子”。這樣的話,小時便聽外婆說起。當時年少,不解世情,而今嘗遍百味,方覺人生如夢都是云煙過眼。我們都是戲子,紅塵是個喧鬧又蕭索的大戲臺,我們扮演著不同角色,演繹著離合悲歡,生老病死。到最后,連自己亦分不清真假。
我時常會想象,那些老去的伶人孤獨地守著某座宅院,看窗外煙火飛揚?;厥滓簧?,曉風殘月,千山暮雪,已不知何處是故人家。
據(jù)說,有一個戲子叫入畫,有公子對她一見鐘情,決意將其贖回。入畫深知戲子地位卑賤,不忍辜負公子,此生注定行走天涯,南北東西。這故事與外曾祖父的經(jīng)歷有幾分相似,又或許千百年來,戲子都在演著同樣的情節(jié)。對鏡臨妝,水袖婉轉,再美的戲子亦抵不過剎那芳華。歲月逐人,你若愛她,就許她天荒地老。若你只是一個看客,就不要輕易將她驚擾。雖說戲子冷情,也經(jīng)不起漫長的等待。
戲子每天都在更換著不同的面具,世人漸漸忘了他們的過去,仿佛今生就只有一個名字,叫戲子。戲子入畫,一生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