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愿意飽嘗愁苦的滋味——假如他能夠避免;沒有人不愿意作出美好的詩篇——即使他缺乏才情;沒有人不愿意取巧省事——何況他不至于損害旁人。既然“窮苦之言易好”,那末,要寫好詩就要說“窮苦之言”。不幸的是,“憔悴之士”才能說“窮苦之言”。白居易《讀李、杜詩集因題卷后》:“不得高官職,仍逢苦亂離;暮年逋客恨,浮世謫仙悲。……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作出好詩,得經歷卑屈、亂離等愁事恨事,這代價可不算低,不是每個作詩的人所樂意付出的。于是長期存在一個情況:詩人企圖不出代價或希望減價而能寫出好詩。小伙子作詩“嘆老”,大闊佬作詩“嗟窮”,好端端過著閑適日子的人作詩“傷春”“悲秋”。例如釋文瑩《湘山野錄》卷上評論寇準的詩:“然富貴之時,所作皆凄楚愁怨?!鄧L謂深于詩者,盡欲慕騷人清悲怨感,以主其格。”這原不足為奇;語言文字有這種社會功能,我們常常把說話來代替行動,捏造事實,喬裝改扮思想和情感。值得注意的是:在詩詞里,這種無中生有(fabulation)的功能往往偏向一方面。它經常報憂而不報喜,多數表現為“愁思之聲”而非“和平之音”,仿佛鱷魚的眼淚,而不是《愛麗斯夢游奇境記》里那條鱷魚的“溫和地微笑嘻開的上下顎”(gently smiling jaws)。我想起劉禹錫《三閣詞》描寫美人的句子:“不應有恨事,嬌甚卻成愁”;傳統(tǒng)里的詩人并無“恨事”而“愁”,表示自己才高,正像傳統(tǒng)里的美人并無“恨事”而“愁”,表示自己“嬌多”。李贄讀了司馬遷“發(fā)憤所為作”那句話,感慨說:“由此觀之,古之賢圣不憤則不作矣。不憤而作,譬如不寒而顫、不病而呻也。雖作何觀乎!”“古代”是召喚不回來的,成“賢”成“圣”也不是一般詩人能夠和愿意的,“不病而呻”已成為文學生活里不能忽視的現象。也就是劉勰早指出來的:“心非郁陶,……此為文而造情也”,或范成大所嘲諷的:“詩人多事惹閑情,閉門自造愁如許?!蹦媳背⒉皇钦f什么“蚌病成珠”“蚌蛤結疴而銜珠”么?詩人“不病而呻”,和孩子生“逃學病”,要人生“政治病”,同樣是裝病、假病。不病而呻包含一個希望:有那樣便宜或僥幸的事,假病會產生真珠。假病能不能裝得像真,假珠子能不能造得亂真,這也許要看本領或藝術。詩曾經和形而上學、政治并列為“三種哄人的玩意兒”,不是完全沒有原因的。當然,作詩者也在哄自己。
我只想舉三個例。第一例是一位名詩人批評另一位名詩人。張耒取笑秦觀說:“世之文章多出于窮人,故后之為文者喜為窮人之辭。秦子無憂而為憂者之辭,殆出于此耶?”第二例是一位名詩人的自白。辛棄疾《丑奴兒》詞承認:“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上半闋說“不病而呻”“不憤而作”,下半闋說出了人生和寫作里另一個事實,緘默——不論是說不出來,還是不說出來——往往意味和暗示著極端(“盡”)厲害的“病”痛、極端深切的悲“憤”。第三例是有關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作家的故事。有個名叫李廷彥的人,寫了一首百韻排律,呈給他的上司請教,上司讀到里面一聯:“舍弟江南沒,家兄塞北亡!”非常感動,深表同情說:“不意君家兇禍重并如此!”李廷彥忙站起來恭恭敬敬回答:“實無此事,但圖屬對親切耳?!边@事傳開了,成為笑談,有人還續(xù)了兩句:“只求詩對好,不怕兩重喪。”顯然,姓李的人根據“窮苦之言易好”的原理寫詩,而且很懂詩要寫得具體,心情該在實際事態(tài)里體現出來。假如那位上司沒有當場詢問,我們這些后世的研究者受了實證主義(positivism)的影響,未必想到姓李的在那里“無憂而為憂者之辭”。倒是一些普通人看膩了這種風氣或習氣的作品。南宋一個“蜀妓”寫給她情人一首《鵲橋仙》詞:“說盟說誓,說情說意,動便春愁滿紙。多應念得《脫空經》,是那個先生教底?”“脫空”就是虛誑、撒謊。海涅的一首情詩里有兩句話,恰恰可以參考:“世上人不相信什么愛情的火焰,只認為是詩里的詞藻?!薄按撼睢薄扒檠妗敝愐苍S是作者“姑妄言之”,讀者往往只消“姑妄聽之”。我們在文學研究中,似乎恢復了小孩子時代的天真老實,把白紙上的黑字認真坐實,有時碰見“脫空經”,也看作紀實錄。當然,“脫空經”的花樣不一,不僅是許多抒情詩詞,譬如有些懺悔錄、回憶錄、游記甚至于歷史,也可以歸入這個范疇。
我開頭說,“詩可以怨”是中國古代的一種文學主張。在信口開河的過程里,我牽上了西洋近代。這是很自然的事。我們講西洋,講近代,也會不知不覺地遠及中國,上溯古代。人文科學的各個對象彼此系連,交互滲透,不但跨越國界,銜接時代,而且貫串著不同的學科。由于人類智力和生命的嚴峻局限,我們?yōu)榉奖闫鹨?,只能把研究領域圈得愈來愈窄,把專門學科分得愈來愈細。此外沒有辦法。所以,成為某一門學問的專家,在客觀上是不得已的事,盡管在主觀上是得意的事?!霸娍梢栽埂币矤可娴礁蟮膯栴}。古代評論詩歌,重視“窮苦之言”,而古代欣賞音樂,也“以悲哀為主”;這兩個類似的傳統(tǒng)有沒有共同的心理基礎?悲劇已遭現代新批評家鄙棄為要不得的東西了,然而歷史上占優(yōu)勢的理論認為這個劇種比喜劇偉大;那種傳統(tǒng)看法和壓低“歡愉之詞”是否也有共同的心理基礎?一個謹嚴安分的文學研究者盡可以不理會這些問題,但不妨認識到他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