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想一想,我還真是十八歲出的門。
一路走了這么久,到過的很多地方,遇到的許多人和事情,慢慢都遠了淡了,在記憶里漸漸模糊。但是身體告訴我,還是記得的,身上每一斤每一兩的脂肪,都替我記著。
1
十八歲那年出門,其實是很狼狽的,因為父母堅決不同意我出去,我只好在一個清晨偷偷溜出門。
上路的時候沒人送,步行五公里去的鎮(zhèn)上車站。一路上越走越餓,心里卻很得意,覺得頗有點孤身仗劍走天涯的意味,其實身上除了點兒零錢,我連件換洗衣服都沒帶。
第一站到縣城,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堂哥小利正在縣城讀高三。他翻出身上所有的存款,大張的全塞給了我。然后他用剩下的零錢,帶我在縣城狂吃了一天。先是補了早餐,胡辣湯加小籠包,覺得沒飽,又繞到縣城北關那家一年到頭排隊的燒餅鋪,排了半個小時的隊,買了六個燒餅下了肚。
中午我們?nèi)サ男〕越?,點了兩大盤豆芽肉絲炒面,外加一人一罐可樂。在人聲鼎沸的大排檔,頭頂是太陽穿過遮陽棚照到油膩膩的桌上,身邊是忙得團團轉的店老板和伙計。我們倆先挑炒面里的綠豆芽吃干凈,然后卷起T恤的短袖到肩膀,從瓶子里挖出兩大勺辣椒醬,拌上之后一口炒面一口可樂,邊吃邊吹牛,他分析他的實力能上幾本線,我展望我從明天開始的前程。我們用屬于十八歲的幼稚憧憬當菜,吃得滿頭大汗。
小利數(shù)了數(shù)剩下的錢,晚上叫了兩個要好的同學,一桌四人,要了一箱啤酒??雌饋硎墙o我餞行,可是喝著喝著,他們倒是比我嗨,杯杯見底。我們把虎皮青椒、臭豆腐干炒韭菜、辣炒田螺點了三遍,最后我暈暈乎乎,看著他們抱頭痛哭起來。
那天晚上,四個人橫著擠在小利出租屋里的床上,每個人都絮絮叨叨想發(fā)言,可是沒有一個口齒清楚的。
后來,他們?nèi)齻€都吐了,我沒。
2
我要去的地方叫廣西玉林,一個關系不錯的同學在他叔叔的廠里上班,聽說我在家待著,拍著胸脯要我投奔他。去玉林要倒兩次火車,全程三十幾個小時。最省錢的辦法,是從衡陽轉車,不過要在火車站等十八個小時。
在那十八個小時里,我把從小利那兒拿的一本《三個火槍手》翻了兩遍,還給馬上就要上高考戰(zhàn)場的他寫了一封悠長的打氣信,吃了兩份涼粉、三份素豆腐、一份荷葉包飯。這些特色小吃雖然火車站味很濃,但我覺得美味無比,我好像看到新世界正在我面前緩緩展開紅地毯。
我想過一萬種可能,卻沒想過同學在搞傳銷。我先跟父母翻臉,再曲折三天完成的壯舉,不過是可能成為他的一條下線。
同學從火車站接了我,直接就去了負責給新人洗腦的課堂,我再三示意還餓著肚子呢,他才急火火地拉著我去街邊吃了一碗狗肉米粉。事到如今,我實話實說,那真的算是美味,可自那之后我再沒吃過狗肉,因為不能想,一想,有點惡心。
十八歲了,一腳踩進社會,我發(fā)現(xiàn)想象力遠遠不夠用。
吃飯是最低溫飽,打電話要監(jiān)聽,上廁所有人在門口守著,寫信要同學過目才能寄出去,就連睡覺都有人躺在旁邊跟你分享心路歷程。往日那個坐在前后桌的同學,如今陌生得像是路邊拉客的黑車司機,冷漠,狡黠,算計。
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但我知道自己不該做什么,所以不讓走就耗著,從夏天耗到秋天,體重從一百二十斤到了一百斤,同學才徹底失去耐心和希望,答應放我走,前提是把這幾個月的房租、水電、生活費AA了。
離開玉林的前一天,我在街頭轉了一整天,直到又累又餓走不動路。挑了一家看上去干凈順眼的小吃店,店主推薦的套餐幾分鐘就端上來了,主食是一個比我臉還大的粽子,剪斷線、撕開粽葉、扒開糯米,里面竟然包的是排骨,另外配了一份燙青菜和一碗免費的冬瓜湯。那種飽腹又滿腔清淡的滿足感,直到好多年后,每每肚子餓了,第一反應還是那個長方形排骨粽。
臨走時店主一臉淡然的微笑,輕聲說,慢走啊,歡迎再來!
我也笑了,再來?
3
我也沒料到,離開這個坑,我也沒有迎來上坡,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一直在為吃飯而到處游蕩。我在河北任丘街邊用防雨布搭成的小攤上吃驢肉火燒和驢雜湯,花光了身上最后的錢。我臨時落腳一個小饅頭廠,晚上做饅頭白天上街賣,在下著大雪的除夕中午圍著煤球爐,豬肉白菜火鍋吃出一身汗,為的是下午上街賣饅頭不會凍僵。
這只是能吃飽,想攢路費去想去的上海,得想別的辦法。于是從大年初二開始,我在洗浴中心當迎賓。
我知道,現(xiàn)實管這叫混口飯吃,為了騙自己還能往前走,我管這叫走南闖北。
攢夠去上海的路費時,我已經(jīng)快二十歲了,跟十八歲比,我多了一個行李,可行李里不過幾件衣服,幾本盜版的王朔小說。
上海的臉色也不太好看,在出租屋里終于等到工作的那天,吃的東西只剩下了半把掛面。于是把發(fā)了霉的四分之一那截掰掉,偷偷摘了房東的盆栽西紅柿煮了一大碗面。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回想那酸爽,竟然還會咽口水。
好在靠著工作,慢慢可以在加班的晚上啃一只鴨腿,外加一份酸湯水餃,還能和新認識的同事去喝點小酒,跟心儀但不敢表白的女生去城隍廟排隊等灌湯包。
因為好奇,二十一歲時我去了福州,吃到很多聽都沒聽說過的海鮮——海瓜子,一吃就停不下來,莫名愉悅;竹筒里擠擠挨挨的蟶子,看一眼就會流口水;乳白中透著藍的淡菜湯清新解膩;螃蟹和粉絲一起,竟然也有讓人想把舌頭吞掉的味道;魚丸種類多得挑花眼,卻怎么也吃不膩。別說這些了,光是最簡單的一道海蠣豆腐湯,直到現(xiàn)在還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夢里。
嗯,就是在福州,我和我的小肚腩人生初見,此后跟它斗智斗勇好多年。在福州的第四年,有一天忽然覺得,體重已經(jīng)成為我前往下一站的累贅,我不能給自己拖后腿,得減肥,得繼續(xù)走。
于是,下一站,到了北京。
4
誰能想到呢,在北京一晃竟然十年了,終于老到坦然把自己吃成一個胖子。
北京真的有太多好吃的,更何況我有備而來,我已經(jīng)培養(yǎng)出了一張南北不挑剔的嘴,一個粗細全收的胃,酸甜苦辣都愛,鮮香臭咸都收。
特別是當一個城市給了你喜歡的氛圍,向往的工作,允許你合理出格,鼓勵你實踐想象,還能容納一份戀情,實在讓人有足夠的理由胃口大開。所以我鉆過許多胡同,去嘗什么叫正宗的老北京味;參與過24小時都有人排隊的麻辣燙瘋狂,看著攝像機一直對著趴在寶馬車后蓋的年輕情侶拍,直到他們連湯汁都一口一口喝完;為了賭贏朋友,橫穿大半個北京去見識有黃瓜條的水煮魚。
可是如果你問我印象最深的美食,我只能說,是吃得最多的工作餐。
當你在同一間屋里吃過無數(shù)頓午飯,展露過一段生命里那么多的笑顏,在那里得到過超出預料的驚喜,也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潛力;在那里接到第一個專欄的邀約,摸過自己第一本書的封面;在那里躲在衛(wèi)生間用眼淚緩解過壓力,后來還度過自己的三十而立,這些身在其間不以為意,可是等到有一天時過境遷,一道一道都是年輪。
所以啊,雙下巴去了又來來了又去,跟跑步機和奧森跑道越來越親,可即使面如滿月口似盆,面對越來越囂張的脂肪,我也一直不太下得去狠手,因為它們知道我一路走來的所有秘密,我還真有點不敢,也舍不得消滅它們。
(牛二生薦自《中國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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