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瑛
梅嶺無疑因梅而名,時光流經(jīng)這里,漸漸沉淀為一座關(guān)的歷史了。如果追溯時光的源頭,那便是越人首領(lǐng)梅絹率眾南遷,梅氏家族的出走,并非一次簡單的逃難,而是肩負上天的使命,去遙遠的南方另辟家園。他們先是乘船從江南出發(fā),直至水路盡頭再棄船登岸,然后歷盡艱辛到達嶺南。他們帶來了犁鏵和種子,從此這片亙古蠻荒之地有了耕種,種子一旦撒下,就等于撒下了遍地人煙。作為這里最早的主人,以梅姓命名為梅嶺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至于后來廣植梅樹,也再自然不過,只有梅樹成林的地方,才能夠名副其實堪稱為梅嶺。
因為地處關(guān)隘,梅嶺注定是要成為一道關(guān)口的。秦始皇向北用兵向南通商之策,成就了梅關(guān)。這一步棋奠定了歷史的走向,被后來歷朝的當(dāng)政者沿用。其間,值得大書一筆的是唐朝賢相張九齡,是他組織人力,打開了長江和珠江兩大水系之間的屏障,將險峻的山路變?yōu)橥ㄡ?。迄今,人們朝圣般慕名而來,就是來祭奠這條功稟千秋的梅關(guān)古道的。我們可以想象當(dāng)年經(jīng)此南下的人流,除了商旅,更多的是躲避戰(zhàn)亂的遷徙者和逃荒者,他們不約而同在梅關(guān)落腳,于是,一個接納眾生的珠璣巷相伴而生了。久而久之,珠璣巷成了姓氏百家共同的故鄉(xiāng)。
若干年后,一個偶然或許必然的機會,作為田氏家族的后裔,我來到珠璣古巷,佇立在南遷姓氏名錄牌坊前久久沉思。中華百家姓氏各自來龍去脈赫然在目,其中就有田氏家族一欄,上面清楚地寫著:田姓,貧驕堂,出自河北滿城。我的心情不免沉重起來。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我的祖上出身寒門,比起其他族人,來路遠又勢單力薄,走完同樣的逃荒之路肯定更加艱難,能夠到達這里立足已屬不易。好一陣,我將目光投向遠方,試圖搜尋逶迤在遠方天空下的梅關(guān)古道和絡(luò)繹不絕趕路的人群。田氏的先人就應(yīng)該混雜其間,我仿佛看見了他們疲憊的身影,同時想起了家族的傳說。僅僅是傳說,沒有任何文字記載,上輩人把他們的記憶通過口口相傳直到如今。它好像缺頭少尾很不完整,我只記住它的核心部分,那是一個關(guān)于九節(jié)牛角的故事。
七百多年前,年關(guān)將至,田家因觸犯官府,險遭滅門。為逃避官兵追殺,田家人情急之下提前兩天匆匆過年,并將一只水牛角鋸成九節(jié),田氏九弟兄依大小順序各持一節(jié),繼而于腥風(fēng)血雨中慌忙啟程各奔東西。從此,牛角再也沒有合攏過,兄弟一旦失散永遠無從相認。臘月二十八,這個日子對于田家人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是結(jié)束也是開始,它徹底改變了家族的命運。后來,之所以田家人把這一天作為大年,正是緣起這次變故。歷史上的那個年三十,喜慶只屬于別的人家,唯獨田家人在逃亡的路上。他們拖兒帶女蹣跚而行,沿途全靠人家的施舍或者寄人籬下,才勉強度過那個險惡的年關(guān)。
我所在的一族是兄弟中的老四,四祖爺帶領(lǐng)全家幸得逃進了湘西北的深山老林,以后人丁興旺,漸漸形成氣候,也曾一度嘯聚山林,匪人輩出。再后來改朝換代,其中一個后人應(yīng)征入伍吃上了皇糧,這就是我。國家以這種方式算是完成了對田家的招安。有一部名叫《烏龍山剿匪記》的電視劇,據(jù)說就是取材我的老家,皆因那個匪首姓田,人們就非要認定我出身土匪世家,真讓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我并非以匪為恥,過去的湘西,真正的男兒若是沒有從匪的經(jīng)歷,是不能夠稱其為男人的。田家的歷史也許就是一部占山為王的歷史。但是與純粹的匪幫不同,田家人從來沒有干過殺人越貨的勾當(dāng)?!傲x”字可以說是田家唯一的祖訓(xùn)。祖訓(xùn)的出處分明和祖上的那次逃亡有關(guān),因為得到過義道人家的收留或搭救,所以才看重義,一個義字當(dāng)頭的家族嚴格說來算不上匪,但只要你置身無人不匪的匪區(qū),任何人都難脫干系。
家族傳說似乎并沒有到此結(jié)束,我的珠璣巷之行使它平添變數(shù),要么是分汊多年的兩條河流重新匯聚,要么就是節(jié)外生枝。這個來自遙遠北方的家門是九弟兄中的一脈嗎?若是,又如何解釋我家族史上的那次尋親?記得小時候,父輩們作了精心策劃,他們好像準(zhǔn)備了一萬年,傾盡全寨的財力做盤纏,各人穿一雙草鞋,又背上幾十雙草鞋和一應(yīng)行裝,天剛亮就結(jié)伴出發(fā),走向了無止境的遠方。那情景無異出征,激昂而悲壯。竹制背簍是那個年代通用的載物工具,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背囊。我們都知道,其中的一只背簍里一定裝著那節(jié)祖?zhèn)飨聛淼呐=?。牛角平時由寨上年紀(jì)最大的長者保管著,每到臘月二十八開年飯的時刻,才拿出來輪流祭拜。牛角被族人視若神器,后人有責(zé)任讓它復(fù)原,所以才組織了這次空前的尋親之旅。三個多月后,兄弟們都怏怏地回來了,失望寫在每個人的臉上。原來,他們按圖索驥找了很多地方,足跡遍及幾個省,問人無數(shù),也沒有打聽到另外八節(jié)牛角的下落。倒是有好心人幫助他們作了分析,那些失散的兄弟有的也許最終未能夠躲過被追殺的厄運,有的早已經(jīng)隱姓埋名或者改作了他姓。算是我們這一脈有幸,一粒飛籽落地生根,獨苗也成林。
我是懷著敬畏之心走進珠璣古巷的。歷經(jīng)千年風(fēng)雨,古巷依然保留著它的原貌,卻已經(jīng)褪去昔日的繁華。當(dāng)初設(shè)立梅關(guān),意味著嶺南門戶的開放,無數(shù)流離失所的家庭一旦踏上梅關(guān)古道,就等于有了歸宿,只要你是中華大家庭的一員,路的盡頭自然安排了你的位置,珠璣巷正以家園的名義敞開著胸懷,迎接你的到來。到了珠璣巷,我才知道中國姓氏遠不止百家,僅這里準(zhǔn)確記載的就有171家。在巷子深處,我找到了屬于田家的門牌,與別姓的深宅大院比起來,它狹小得簡直和舊時的長工屋沒有區(qū)別。我期待主人的出現(xiàn),他最好是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子,這樣我們就會有一個兄弟式的擁抱。不料卻是一個中年女子。我自報家門并且說明來意,以為會受到親人般的禮遇,無論怎么說我也是一脈遠方的同宗,起碼的請坐應(yīng)該有吧。事實上我想錯了,在女主人看來,我不外乎也只是個普通游客,她對什么九節(jié)牛角根本不感興趣,只關(guān)心我在神龕前的表現(xiàn)。那兒擺放著一個眾人皆知的功德箱。功德箱的出現(xiàn)不是偶然的,它與古巷的姓氏等量齊觀,使每一個平常人家都具有了廟堂性質(zhì)。珠璣巷作為人類生存的棲息地已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商業(yè)旅游。歷史的腳步到此已成必然,來自天南地北的人們,一覽古巷的昔日容顏才是他們真正目的。而我則是個例外,祖上的遭遇給了家族太深的創(chuàng)傷,烙印像胎記一樣遺傳給了后人。這些年來,我無論走到哪里,都時刻不忘尋根訪祖,這一次也不例外,但最終證明是徒勞的。
不久以后,我回了一趟老家。至寨口,正巧碰到兩個隔房兄弟在大打出手。他們的地界相鄰,不過是寸土之爭,就跟挖了祖墳一樣不共戴天。我的出現(xiàn),好比包青天現(xiàn)場斷案來了,都要我替他們各自主持公道。那一刻,我除了心寒,真的無話可說。我想這次回鄉(xiāng)就是來斷案的,要徹底了斷一樁無頭大案。多年來氏族成員之間形同水火,甚至親兄弟結(jié)仇也不乏其人。山寨的名字叫干朝,地方不大,名聲卻不小,打官司有名,在縣里都掛了號的。通往縣城的山路上,人們經(jīng)常會碰到吿狀的干朝人,縣法院的人很是熟悉他們的面孔,只要是穿著草鞋,腰間扎以草繩,一身衣衫襤褸的人一出現(xiàn),就知道難纏的官司來了。所謂難纏,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命官司,而是一些根本不值得立案取證的芝麻綠豆糾紛,有時甚至僅僅為了爭一口氣,就彼此無休止地告來告去。他們相互惡蛇抵杠般說著狠話。有錢的說:我舍兩頭牛跟你打這場官司。兒子多的便說:我舍個兒陪你。這樣的狠話除了加深仇恨別無益處。對付干朝人,法院自有一套辦法,將案子束之高閣,最后自然就不了了之了。讓我不能理喻的是,一個長期不和的家族,卻在尋訪遠親的事情上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熱情和齊心。在我看來,這樣的遠門即使能夠找到,不外乎又是多了一個冤家而已。
我有備而來。梅關(guān)之行給了我啟示,我想做一回特殊的說客或判官的時機到了。老屋場上,聚集了全體族人。我把他們請來,是要履行一道家族史上從未有過的神圣儀式,一頭肥豬和若干雞鴨成了這場儀式的祭品。十幾張飯桌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土缽?fù)?,它們看似簡陋至極,今天卻要扮演重要角色貫穿儀式始終。在我的吩咐下,每只碗里分別都倒?jié)M了當(dāng)?shù)蒯勚频耐辆?,接著聽見一聲吆喝,一個同門兄弟從天而降,他當(dāng)眾一口咬斷了一只雄雞的脖子,一路奔跑將雞血滴灑在酒碗里。這一過程仿佛在瞬間完成。待人們回過神來,才明白是要吃血酒。是的,吃血酒。這是我個人向整個家族發(fā)起的突然襲擊,到現(xiàn)在還沒有走漏風(fēng)聲,就說明我已經(jīng)贏得了這場戰(zhàn)爭。我說,先吃酒,于是端起了酒碗。正值太陽落土?xí)r分,圓滾滾的夕陽映在碗里,捧起它如同捧起一盆炭火。除了婦孺,每個男子的面前都有同樣一盆炭火,這炭火燃燒起來,是足以讓一個家族熱血沸騰的。我頭一仰把酒干了,碗底朝天了。我想此時不會有人敢拆我的臺,這一點我心里有數(shù)。我和任何人都無過節(jié),而且都待他們不薄,只有我的到來,大家才能坐在一起。如我所愿,眾人都學(xué)我樣子干了碗,各自嘴角上還掛著血珠,眼睜睜望著我,等待我趕緊說出他們急于想曉得的大事來。山灣里一下子安靜了,靜得只剩下我的聲音。我說我到了南方一個叫梅關(guān)的地方,那里有一姓田家人,就是田家祖上九弟兄中的一脈。幾十代人過去了,幾十家人親和得就像一家人。我們這一族和他們根本不能比,想起干朝,我都沒有臉見他們。我們只有相處得和人家一樣和睦,才有資格去那里認親。今天吃血酒,就是要大家對天發(fā)誓,以后所有的恩怨一筆勾銷。我知道自己扯了一個天大的謊,但是我更知道我的家族太需要這樣一個謊言,它是醫(yī)治家族頑疾的良藥。
歸期到了,太陽從老地方出來,我迎著它走去,身后是送行的族人。幾乎全寨人都出動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什么話都不要多說,他們的眼神告訴我,我是可以放心回去的。
我一路在想,我真的可以放心了嗎?
責(zé)任編輯 伊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