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王后的幕后獨白（下）

南風

（一）

賞金獵人凱瑞站在蕭瑟的森林間，點燃了一根煙。

秋天在一瞬間就來了，猝不及防，夜里開始整夜整夜地落雨，落葉堆滿黑土地。秋天是游子歸家的季節(jié)，可惜，凱瑞已經(jīng)沒有回去的地方了。

他用一根煙的時間回憶了他的亡妻。如果她仍活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會埋怨凱瑞是個不知節(jié)制的煙鬼。但現(xiàn)在，就算他真的抽到下地獄，也沒人來阻止他。

童話世界的許多男人跟受了詛咒一樣，但凡能娶到溫柔善良的漂亮妻子的，妻子基本上活不長久。賞金獵人不知道怎么紀念妻子，他不是個詩人，不能為她寫上一百首十四行詩集結出版；他不是騎士，不能攻打下一座城池以她的名字命名。在她生前他能做的就很少，她死后，他害怕忘記她的模樣，就把她穿婚紗的照片放在胸口心臟的位置。這樣他就不能死，因為如果有人要朝他的心臟開槍，就要先朝他妻子開槍。他不能再讓妻子受到一點傷害。

失去摯愛之后，凱瑞總想讓自己忙碌起來，不給自己喘息的機會，也就沒有多愁善感的時間。

這天，有人倒是給了凱瑞一個取人心臟的活。

“這事兒我不干?！鲍C人打量著來人，他瘦瘦高高，年紀不大，動作敏捷，有點像同行。一雙細長的眼睛泛著嗜血的光，狼一樣注視著你，仿佛你一旦拒絕他的話，他就要咬斷你的頸脖。

“只是個少女的心臟！對你來說，她毫無反擊之力。”男人好言規(guī)勸。

“不殺老人小孩，不殺女人?！眲P瑞搖搖頭。

“價錢可以再商量?！蹦腥俗旖巧蠐P。

“賞金獵人確實是為了錢，但并不是為了錢什么都做。”

“凱瑞先生，”男人拍拍他的肩膀，“你忘記你的妻子是怎么死的了嗎？”

“她的病，我治不好，醫(yī)藥費付不起。”

“有了錢，你妻子的病也不一定能治好。但是至少，你有能力去嘗試，而不是眼睜睜看著她去世。我會再給你一箱黃金，不，兩箱黃金，一個女孩的心臟。這一次的酬勞，你的同行一輩子都掙不到。完成任務，你再也不用奔波流浪了?！?/p>

“這事不合規(guī)矩。”獵人搖頭。

男人用那雙狼一樣的眼睛牢牢鎖住他。

沉默良久后，獵人凱瑞緩緩伸出三根手指，說：“三箱?！?/p>

“成交?！鄙衩啬腥宋⑿Α?/p>

（二）

白天的森林鳥語花香，艷陽高照。白雪公主身著她的最大碼童裝，提著竹編小籃子，哼著歌曲，牽著裙角，蹦蹦噠噠地在樹林里采蘑菇。黑王后臥病在床，沒人管她，她不用再打掃自己的房間，終于能夠隨心愉快地玩耍了。

至于她昨天還在為偶像劇男主角結婚而傷心的事，在大吃一頓生蠔配魚子醬，看了兩集新番的電視劇，試穿了鄰國設計師為她設計的新禮服之后，就完全想不起來了。此刻，她又青春活力地跳躍在草地上，將自己想象成偶像劇的女主角。

躲在角落里的凱瑞緘默地抽著煙，經(jīng)過半個鐘頭的觀察，他覺得這次的懸賞對象，可能有精神病。

他看到她總是自言自語，后來發(fā)現(xiàn)那是在和鴿子、麻雀、貓頭鷹交談。凱瑞村里那些上了年紀的獨居老人，兒女不在身邊，只能和貓啊狗啊的交談，患有這種臆想癥的很多。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的年輕小女孩也有這種病例。

時間有限，他掏出匕首，亦步亦趨，他要在日落之前取了神經(jīng)病少女的心臟。

“啊——”獵人還沒有接近少女，她就發(fā)出了細長的尖叫。男人把匕首插回腰間，真的不能小看精神病人。

“我的小寶貝，你怎么了？乖，到媽媽這里來。”

獵人皺眉，他有些不好的預感。

白雪公主正試圖援救一只受傷的野鹿，小野鹿失血過多，躺在荊棘里，越用力掙扎，傷得越嚴重。白雪公主為它的痛苦流下眼淚。

一聲槍響，獵人擊中野鹿的喉嚨，結束它的性命。

白雪公主傻了，又蹦又跳，哇哇大哭起來：“為什么要傷害它？為什么要這么殘忍？”

“如果我是它，我也想有個人能給我一槍，終結痛苦，讓我死得有尊嚴一些?！?/p>

白雪兒轉頭，看到樹蔭下的男人——絡腮胡子，密布皺紋與溝壑的雙眼，眼角有一道長長的傷疤。

“您是——”受驚的白雪公主抽抽搭搭。

“哦，我是個農(nóng)夫?！眲P瑞掩飾。

“農(nóng)夫先生您好，我是白雪公主?！鄙窠?jīng)病少女莞爾一笑。

“公主？”早知道是公主，就再加一箱黃金了。

“嗯，”白雪兒一臉懵懂，“農(nóng)夫先生，我是一個人偷偷從王宮里跑出來的，現(xiàn)在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您看起來方向感很好的樣子，能帶我回家嗎？”

“當然可以，我的公主?！鲍C人鞠了個躬，心想，這么蠢，等會兒再殺吧。

凱瑞很快就后悔了。

白雪公主撿破爛一樣往她的小竹籃里采摘了一大堆沒用的東西。平均走五分鐘就要停下來休息十分鐘。腳步緩慢，動作呆滯，嘴上還一直嘰嘰喳喳，很煩。明明一開始是凱瑞帶路，后來她一會要去那邊看看湖，一會要去那邊爬山。

“農(nóng)夫先生，我采摘的這些蘑菇一定很美味吧？”

“我相信一定會的?！贝蟛糠侄际怯卸镜?。

“農(nóng)夫先生，我們還要走多久才能到王宮??？被王后發(fā)現(xiàn)我偷偷跑出來，會被罰一個禮拜不能看電視劇的?！?/p>

“快了，公主殿下，穿過前面那片小樹林就到了?！鲍C人帶著她離王宮越來越遠，到小樹林里就動手吧。

“農(nóng)夫先生，您這么善良，我真的很感激。等我回到宮殿，我要讓國王送你十箱紅寶石，十箱藍寶石，十箱黃金，十箱珍珠，十箱瑪瑙。哦對了，你剛剛說你的農(nóng)舍因為漏雨正在修整，我還要送您一幢堅固的房子，讓您和您的家人再也不受風雨的折磨?！卑籽┕鏖W著晶亮亮的雙眼。

凱瑞頓在那里，傻了，他抓了抓絡腮胡，說：“不用了，這是我應該做的……”

“我是認真的，我會給你更優(yōu)惠的報酬?！卑籽┕魇兆×诵θ?，眼神瞬間鋒利起來。

“公主——”凱瑞下意識地握住了匕首。

“獵人先生，金錢只是個數(shù)字，追逐財富只是為了彌補我們空洞的心靈，物質的豐厚只能麻痹感情的傷痛。你失去妻子的傷痛，是再多金銀財寶也無法治愈的。”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眲P瑞警惕起眼前這個看起來柔弱無骨的小女孩。

“獵人先生，你就不想知道，為什么在童話國，像你這樣什么錯誤都沒犯的男人，總是會失去摯愛的妻子嗎？你難道不覺得奇怪，為什么公主和王子總是能過上幸?？鞓返纳?，而婚后的王后總是在生下新的后代后難產(chǎn)而死嗎？你從未好奇過，這個歌舞升平的童話世界，到了晚上后，會變成什么樣嗎？”

“童話世界的人們從不在夜里醒來，這是祖祖輩輩留下來的戒律?！眲P瑞擰眉。

“除了黃金、寶石，我還會賜予你爵位和封地。在權力面前，財富不值一提?！卑籽┕髟缫呀?jīng)放下她的竹籃，臉上的稚氣也消散不見，儼然變成了一個談判專家。

“你要讓我干什么？”獵人點了根煙。

“我想讓你在深夜中保持清醒，走進神木林的深處，那所宮殿里居住著一位老人……”

“那是童話之神！他從不在夜里接受會面?！?/p>

“戒律都是用來打破的。獵人先生，在你打破戒律之后，就會知道你妻子為什么會在一夜之間患上沒來由的疾病。這世上對你最重要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還有什么比知道她死亡的原因更重要呢？”

白雪兒又露出了無邪的笑容。在那一瞬間，獵人分不清她到底是天真的女孩還是個深不可測的陰謀家。

（三）

黑王后支開了所有人，獨自躺在閣樓冰冷的床上，思考該如何與這個世界告別。她從來都不是按套路出牌的人，她討厭煽情的臺詞和不知節(jié)制的眼淚，如果可以，葬禮也省是最好。她決定讓侍衛(wèi)小武一把火把自己燒了，然后把骨灰從神木林高高的山崖上灑下去。

按照“童話之神”的旨意，如果她在一個月內(nèi)得不到白雪公主的心臟，她會一天天痛苦地死去。她的黑發(fā)將會脫光，臉上迅速爬滿皺紋，皮膚也會干枯成木柴，她的五官將會變形，美麗不再。

明天就是月末了。下一個黎明，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她會變成一個人人都懼怕的怪物，被圍攻，被火燒，被抓到監(jiān)牢里，像頭飼養(yǎng)的野獸一樣等待死亡。

可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進閣樓的房間，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指甲變得尖銳，面部變得猙獰。出乎意料，她居然完好無損地躺在床上，雖然依舊蒼白虛弱，卻覺得身體漸漸恢復了活力和知覺。

“你醒了——”有人推門進來。黑王后努力睜開眼，通過藍色裙子的邊角，她知道走進閣樓的是白雪公主。

“你救了我？”黑王后努力隱藏住心中的感激，她不是個善于表達感情的人。

“是獵人救了你。我賜予了他爵位和封地，讓他在‘童話之神魔法最弱的午夜，縱火燒了神木林的宮殿。那個老人家需要一段時間來修整他的后花園了。獵人知道‘童話之神詛咒了他的妻子，只為了犧牲一部分人下地獄，好鋪墊出一部分人所謂的‘幸福快樂的結局，保持這個世界的平衡，制造童話世界虛假的繁榮后，可氣得不輕。他和很多人一樣，信仰這個世界的純真美好，卻不知道長夜每天都在吞噬人們的靈魂……”

“前幾天我快受不了病痛折磨的時候，那個老頭來見過我，”黑王后努力從床上撐起來，白雪兒扶她依靠在枕頭上，“他給我下了最后通牒，說如果我這回投降，保證再也不在夜里醒來，就讓我成為童話世界的公主，和王子過上幸福生活的那種?！?/p>

“像我這種嗎？”白雪兒調皮。

“可沒有敢燒掉神木林的公主?！焙谕鹾髶u搖頭。

“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對他說，我從來都不是公主，我是女王?！焙谕鹾蟮难凵駡远ㄈ缤陉资?。陽光鋪滿城堡頂端的小小閣樓，白雪兒握著黑王后冰冷的手，讓它逐漸溫暖起來。床頭的柜子上放著一個鮮艷欲滴的紅色蘋果，白雪兒將它切開，遞給黑王后一片。她們共同分享一份沒有魔法的甜蜜。

那美好的仗，她們已經(jīng)打過了。

若來日會有更多的魔咒，她們也將一起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