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談困惑之前,我們先來談陌生,一種小小的困惑,一個困惑的年幼時光——陌生,是我們所稱“書讀不懂”的第一階段樣貌;是進入閱讀世界一定得下決心跨越的門檻。好消息是,它只需要決心就可以打敗。
其實豈止是進入閱讀世界而已,我們每進入到一個新的世界、新的領(lǐng)域,首先迎面襲來的,便是這個混雜了害怕、不解、羞怯、眼花繚亂、不知所措、察覺到危險,但可能也帶了一點點興奮的陌生感覺,包括我們第一次上學,置身在滿是陌生同學的教室之中;我們第一次搬家,整個新社區(qū)分不清東西南北。
之所以提到這些,其實只是想指出來,我們每個人這輩子對“陌生”這件事其實都是有足夠經(jīng)驗的,不是什么空前絕后的可怕事情,也請記得,每一次陌生,不都代表你人生的一次擴展嗎?
然而,為什么進入閱讀領(lǐng)域的陌生感會比較不容易克服呢?我猜,有兩面的原因。
第一面是來自書籍的本質(zhì)。我們說過,每本書都是個不同的世界、異質(zhì)的世界,從時空、語言、視角、思考方式到事物細節(jié)。書籍構(gòu)成了一個太密集又太遼闊的陌生世界,走馬燈般不斷掠過我們眼前,很容易讓我們暈眩,搞不清自己置身何處,所有破碎的印象全糾結(jié)在一起,就像參加那種“九天七國”的超值旅行團一樣:“如果今天是禮拜二,那這里一定是比利時……”
另一方面則是責無旁貸的我們自己,我們能跑就跑的動人閃躲本能。畢竟,生活中襲來的陌生感,你都知道此去不能回頭,因此也就會給自己某種“埋骨何須鄉(xiāng)梓地,人間到處有青山”的赴死決心;相對來說,合上一本書的動作太容易了,代價小(一本書浪費不看也才幾百塊錢),而且又沒人看見不丟臉。
就是因為這樣,進入閱讀世界便需要多一分勉強多一點決心,尤其是在最開始時,可能還要有某種“徒勞無功閱讀”的犧牲的必要——這說來慚愧,也是我個人年輕時跨領(lǐng)域念經(jīng)濟學和物理學的真實慘痛經(jīng)驗,至少有半年以上的時間吧,你一本書一本書地讀(有的活生生啃完,有的實在沒辦法半途廢在那里),第一次深刻地感覺
到文字符號的神秘。奇怪你每個字都認得,可是它們?yōu)槭裁磿谝黄??它們這樣子擠在一起是打算告訴我什么?
你當然沒能這樣就懂得量子力學或凱恩斯的一般理論,事實上那些生吞活剝的書日后再讀也跟新的一樣(只除了很多地方莫名其妙地畫了紅線,想不出憑什么)。但確實你也在不知不覺中對這個領(lǐng)域的特殊語言、思維方式及其脈絡(luò)、歷史發(fā)展和掌故還有一些基本原理有了點概念,你知道自己可以上路了,取得了當一名學生的資格了。
這樣的經(jīng)驗對往后的閱讀很有意義,畢竟,就跟我們生活中仍不時地進出陌生之地,和陌生人打交道一樣。在閱讀的世界里,永遠有而你也天天會遇到你未曾涉足的新領(lǐng)域,在你熟稔的領(lǐng)域里也永遠有新的書,在你念過的舊書之中也永遠存在著你不理解或還大有深入理解余地的空隙之處,但再來你的心情就篤定太多了,你對陌生這件事不再陌生了,你知道了它的邊界和限度,你已經(jīng)知道怎么對付它,或至少怎么忍受它了。
距離我們當下能力太遠的書當然可選擇不看,但如果你壯哉其志打算進行如此“徒勞無功的閱讀”,嘗試逼自己硬生生地讀完超越自己能力的陌生之書,既然我個人鼓勵人家做如此傻事,就得相對提供可能之道:日本最好的小說家大江健三郎提供過一個背水一戰(zhàn)式的讀書方法,這也是他自身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非常有意思——這個經(jīng)過大江寫成了《樹上的讀書之家》一文。小時候,他在一棵大楓樹的樹干分叉處鋪上木板,建造成他一個人的讀書之家,專門用來讀最難讀下去的書,“要是沒書可讀的話,也必須每天至少上去一次,看看樹上之家的狀況。我?guī)е鴷郎蠘洌谶@里不讀其他書。這樣一來,不知不覺間,就可以看完一本困難的書了?!遍L大后,大江離開四國鄉(xiāng)下和他的專用書屋,但這個“找個地方讀最困難之書”的概念仍被他攜帶著持續(xù)下去,他改在無處可去的電車行程上讀,當然沒楓樹書屋那樣的風情,但大江說效果是一樣的。
這真的相當值得取法,不是真要費神去找楓樹或其他,而是跟自己作個約定,并賦予一個抖擻精神的特殊閱讀形式甚或儀式,不問青紅皂白地拼它一段時日,的確不難有坦克般不可阻擋的聲威和頑強碾過各種障礙的好效果。尤其大江的做法又是常設(shè)性的,不是一次性使用,他的閱讀生命中于是就永遠有了對抗陌生難讀之書的機制,除了死亡,看起來什么都攔不住他。
(本文節(jié)選自唐諾《閱讀的故事》,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