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穎
編輯 翁倩 rwzkhouchuang@126.com
在我的人生歷程里,20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可一想到奶奶離去已有這么久,又覺得白駒過隙。“好好告別”是人生的必修課——而這堂課,奶奶是我的啟蒙老師,她從很早就開始教我,如何體面地做每一次告別。
奶奶出生于1916年,丹東人,屬龍。在那個時代,連男孩上學都是奢侈,奶奶的爸爸卻把女兒送去私塾,念了4年書——教育的力量是巨大且潛移默化的:后來奶奶嫁給爺爺,陸陸續(xù)續(xù)生了7個兒子,且因為孝順公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兩不誤,成為全村的婦女典范。每每聽她的兒子們提起往事,總讓人感慨,這個與眾不同的老太太眼里閃爍的堅毅光芒,除了骨子里不服輸?shù)膫€性之外,總還是與受過教化因而知書達理相關。
1956年,奶奶送走了曾祖,跟在沈陽務工的爺爺團聚,在鐵西區(qū)的老艷粉街安家——那是個近兩百平米的大院子,我和哥哥姐姐弟弟們的童年時光,盡在那里了:鋸末棚里藏“寶藏”,下屋房頂躲貓貓,葡萄架下嘗鮮果,大楊樹蔭下用晚飯——這一切,都因為奶奶在這個大院里。我們所有童年日常的瑣碎時光,都有了溫暖的主線。
奶奶后來活下來的兒子有5個,他們?nèi)⑵奚雍?,她開始照料孫輩。每個周末在奶奶家小聚、過年大聚,凝聚這二三十口人的,是血緣,更是奶奶。她是這個龐大家族的精神領袖——她有一種充斥著威嚴的親近感,這種威嚴讓她的兒子媳婦們恭敬有禮、孫兒們長幼有序。
或許是因為有太多兒子和孫兒的原因,對我這個她一手拉扯大、也愛跟她細細碎碎聊天的孫女,她總是青睞有加。奶奶喜歡自己擺擺撲克牌,每每收牌時,她總是點評一兩句:“你看活著就跟擺撲克是一樣的,有時候順利,有時候不順利,都要坦然面對才行?!迸紶査哪抗鈺竭^窗欞、望向遠遠的天空,若有所思地告訴我,“活著,不容易??!”
懵懂無知的我當時并不能理解,那個在小小城市念了4年書的少女,在經(jīng)歷了出嫁、生子、伺候公婆、養(yǎng)大兒女直至他們成家立業(yè)再變成奶奶之后,她話語里的滄桑:她所經(jīng)歷的動蕩民國背景下的青春、因為3年困難時期而失去兩個兒子的中年之痛……我參與的,只是她的暮年,只是她漫漫一生中作為奶奶的那一段,而這一段,她教會我“好好告別”。
每次跟她說再見的時候,得了哮喘、不適合炕上炕下來回騰挪的她,總是不由分說一定下地,理理漿得筆挺的外套,順順花白的頭發(fā),把我送到外門口,直到我的背影消失在胡同盡頭。我偶爾還會打個彎兒,再騎上自行車折回頭——她還是站在夕陽映射過的巨大楊樹的光影里,腰板筆直,揮動手臂,送著我。
奶奶辭世那天,大院里異常平靜,兒女們默默接受了這一天來到的事實。她是在包餃子時突發(fā)腦溢血被救護車送進醫(yī)院的。我目睹了這個干干凈凈的老太太不得已與病痛為伴,躺在病床3年之久。我并不接受她已離開的事實——她就躺在北屋,一撥撥探訪的街坊、親友在祭拜的繚繞煙氣中來了又走,終于沒有人了,我走進去,把門鎖好,握著她的手。
她沒有穿壽衣。在兒子們準備給他們的媽媽買壽衣時,我突然莫名其妙地說,“奶奶說她自己做了衣服,在她離開的時候穿啊!”她的兒子們聞之詫異、將信將疑,在我指向的炕柜里,在層層漿洗的棉被、褥子下面,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母親為自己做好的一身裝老衣服。
她是什么時候做的呢?年少的我和后來的我,已經(jīng)忘記她在哪個日子跟我提過關于衣服的遺囑。我只記得她當時穿著自己縫制的衣服、疊得整齊還有清晰褲線的褲子和白襪,躺在那里,和我告別,手還是暖的。
3年后的除夕,全家人好似已經(jīng)慢慢適應了沒有她的春節(jié)。但猝不及防地,《常回家看看》唱起,正看電視的兒子們仿佛被點了穴一樣定格在某個姿勢里,瞬間紅了眼眶——后來爸爸說,那是奶奶的話串成了歌……
我曾去她的墓地,一遍又一遍地想念她,想念她從容的一生,想念她與這個世界告別的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