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費主義的歷史

薛巍

英國歷史學家弗蘭克·特倫特曼說，消費主義雖然是在20世紀興盛起來的，但它的歷史可以一直追溯到15世紀。

貿(mào)易與消費

我們“物質極大豐富”的理想好像已經(jīng)成了現(xiàn)實。英國歷史學家弗蘭克·特倫特曼在《物品帝國》一書的開頭說：“一個典型的德國人擁有1萬件物品。2013年，英國人總共擁有60億件衣服，平均每個成年人100件，其中四分之一從未被穿過?！痹诂F(xiàn)代社會，人們擁有的物品多了，人跟物品的關系也發(fā)生了變化。“在前現(xiàn)代社會，大部分物品是傳承下來的，或者是收到的禮物、結婚帶過去的嫁妝，現(xiàn)代社會的物品主要是從市場上買來的。在歷史上的某個時期，人們都有一個主要的身份。在歐洲中世紀的騎士社會，人們分為騎士和仆人，在19世紀人們分為資本家和工人，今天工作仍然很重要，但不再像過去那樣定義著我們?，F(xiàn)在我們的主要身份不是戰(zhàn)士或工人，而是消費者?！?/p>

特倫特曼考察了英文中“消費”（consumption）一詞的詞源：它源于拉丁語中的consumere，在12世紀進入英語和其他歐洲語言，本意是物品的耗盡或消耗，到了17世紀它的含義發(fā)生了變化，不再意味著浪費或毀壞，而是變得更正面、更有創(chuàng)造力了。學者們認為，購買物品和服務不僅能滿足個人的需要，還會擴大市場、使國家變得富裕。英國哲學家休謨說：“消費各種商品，用于點綴和享受，這有益于社會。在一個對奢侈品沒有需求的國家，人們會陷入懶散，失去人生的所有樂趣，變得對公眾無用，無法支撐其艦隊和軍隊。”

歷史學家通常分為兩派，一派是連續(xù)論者，他們堅持說，我們以為是新的東西實際上是舊的，另一派是斷裂論者，認為新東西的出現(xiàn)都標志著一個革命性的轉折點。特倫特曼屬于連續(xù)論派，他承認20世紀五六十年代西方人的可支配收入出現(xiàn)大增長、消費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但他指出早在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16和17世紀的中國明朝、17和18世紀的英國就有了消費社會。清朝詩人林蘇門描寫過揚州的情景：有錢人奢靡浪費，普通人模仿上層社會的宴席習慣。最新的女性時裝潮流是寬袖，袖口寬至1尺6寸，逐層鑲繡，分至五重。娛樂性藥物以前大部分人買不起，現(xiàn)在隨處可見。此外人們還養(yǎng)一些奇異的寵物。

在很久以前，擁有過多物品通常被認為是一件壞事?！妒ソ?jīng)》中說：“不要為自己積攢財寶在地上，地上有蟲子咬，能銹壞，也有賊挖窟窿來偷。”所以直到18世紀，人們穿的衣服一直一成不變。炫耀性消費會受到懲罰。1574年，在倫敦，一名男子因為穿著一雙塔夫綢材質的襪子而被關進了監(jiān)獄。大約150年后，在德國，一名女子因為使用不符合她階層身份的大圍巾而遭到高額罰款。但物品豐富的時代迅速到來。突然間棉花變得無處不在，它不僅比亞麻布便宜，還更容易清潔、染色。1725年，小說家笛福抱怨說：“很難從衣著上分辨誰是小姐、誰是侍女，侍女往往比小姐穿得還好?！?/p>

特倫特曼說，城市的興起是引發(fā)消費文化的因素之一。一個村子只能吹噓它擁有一個鐵匠鋪和一位鐵匠，城市卻擁有整條街的商店。美洲的發(fā)現(xiàn)和海外貿(mào)易也大大增加了可購物品的種類，如咖啡、茶、巧克力、糖和煙草。

在20世紀，人們購物的物品爆炸式增長，這并不是因為人們的占有欲爆發(fā)，而是由于生產(chǎn)和貿(mào)易的進步?！霸?7世紀初，西班牙對中國貨物的進口受到了繁瑣的支付過程的限制，西班牙仍每年付給中國6萬公斤黃金，但如果他們有信用卡、集裝箱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話，西班牙無疑會買得更多。”

被殖民以前的非洲并非未曾被物質主義觸及的傳統(tǒng)社會。在18世紀，西非進口的貨物增長了10倍。非洲每一個地區(qū)都有其獨特的時尚和服飾品位。1807年，奴隸貿(mào)易的終結導致了非洲本地產(chǎn)品如棕櫚油、橡膠出口量的擴大。“非洲并不需要帝國主義的主人教他們如何變成消費者?！?/p>

特倫特曼指出，人們不停地買，并不全是出于個人的選擇。政府在促進消費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中央政府、統(tǒng)一的貨幣和度量衡促進了市場的整合。再者，政府本身是一個消費者，公民也消費它提供的服務。

消費主義倫理

關于消費主義是否道德，在西方有兩個觀點針鋒相對的陣營。一方是進步主義者和社會民主黨人，他們認為購物、廣告、品牌和唾手可得的信貸把主動、正直的公民變成了被動、無趣的消費者；另一方是消費的擁護者，為首的是古典自由主義者，他們認為選擇自由是民主和繁榮的基礎。

特倫特曼主要批判地考察了進步主義的觀點，認為它充滿錯誤。他指出，進步主義的觀點有著漫長、復雜的歷史。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說，奢侈會導致一個城邦在道德和身體上的瓦解。使徒保羅說，貪婪是一切罪惡的根源。但丁把放高利貸者送到了地獄的第七層，他們每個人脖子上都掛著一個錢袋，飽受火雨燒身之苦。

在15世紀的佛羅倫薩，人們競相展示奢侈的物品，以致教士吉洛拉謨·薩伏那羅拉采取了名為“虛榮的篝火”的抗議行動，焚燒樂器、書籍和掛毯。1512年，威尼斯的立法機構通過了一項法律，規(guī)定贈送新婚禮物時，叉子和勺子不得超過6把，并且禁止贈送鍍金的鏡子。到近代，浪漫主義的盧梭認為對物品的欲望把自由的人變成了奴隸。

在20世紀50年代，一系列著作使反對消費主義成了一種流行的觀念，如大衛(wèi)·里斯曼的《孤獨的人群》、范斯·帕克德所著《隱形的說客》以及加爾布雷斯的《豐裕社會》。加爾布雷斯說，在美國，人們以公共福利、環(huán)境和他們自己的幸福為代價，被驅使去消費更多東西，以保持生產(chǎn)的引擎的運行。特倫特曼認為，加爾布雷斯的書中有一些很敏銳的觀察，但他的很多分析都是錯誤的。在“二戰(zhàn)”之后，美國人的積蓄增加而不是減少了。隨著社會的富裕，公共支出也增加而不是降低了。

1960年，哲學家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一書中說，超市貨架無限的豐富性會降低真正的自由。特倫特曼提出，雖然現(xiàn)在過剩的商品不會讓我們更幸福，但沒有這些商品的話，我們會很悲慘。法國作家帕斯卡-伊曼紐爾·格布利說：消費主義之外的選擇就是像蘇聯(lián)那樣，只有一個牌子的汽車，還非常樸素。衣服、房子、書、娛樂也是如此。支持消費主義的另一個理由是，購買某種東西對一個人來說是消費主義，對另一人來說可能是提高其福利的必需品?！爱斈槙瞥龅奶摂M農(nóng)場游戲風行時，有人覺得把時間和精力花在虛擬農(nóng)場上很可笑，但對于那些要照料三個孩子的疲憊不堪的主婦來說，這個游戲能讓她們獲得難得的安寧?！?/p>

至于消費主義造成的浪費和污染，特倫特曼說，美國人一般被視為不加節(jié)制的典型，但如今美國人并不比歐洲人浪費多。在21世紀初，富裕國家浪費的多，回收的也多。在過去，處理和分揀垃圾是最底層人的命運，今天，環(huán)保意識是負責任公民的標志。新的格言不是“不浪費、不欲求”，而是“用得更多，回收更多”。

英國歷史學家弗蘭克·特倫特曼與他的著作《物品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