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紀·減子
漢元光二年,代郡。
梅落繁枝千萬片,學(xué)雪隨風(fēng)轉(zhuǎn)。
剛出爐的米餅熱騰騰的,冒著白氣。
一只臟兮兮的手悄悄伸了過來,米餅一燙,布滿凍瘡的手背立即爆出了青筋。然而,那只手僅僅顫了顫,三日粒米未進的饑餓可以戰(zhàn)勝一切痛苦。
夜染抓起米餅送至唇邊,一口方欲咬下,想起同樣饑腸轆轆的伙伴,忽然頓住了。
他看看左右無人,將米餅用破碎的前襟兜住,不顧早已燙紅的手又去抓另一塊。
“小夜哥哥……”一個怯懦的聲音傳來。
夜染搖搖頭,想把幻聽趕走。聲音的主人不是應(yīng)該正在屋外躲躲藏藏,等著自己帶吃的回去么?
他們從那個修羅場中逃了出來,兩個孤兒流落江湖相依為命,飽受風(fēng)霜之苦——這次,他一定要將食物帶回去給小慕!
夜染的手再次伸向爐灶上熱氣騰騰的米餅——“小夜哥哥……”男孩的聲音也再次傳來。
他放下食物,回頭,男孩正立在后廚門口。夜染的目光緩緩移動,落在了與男孩牽著手的婦人身上——他的眉頭皺了皺:“小慕?!?/p>
劉慕就要走過來,然而腳步頓了頓,他抬頭看了眼婦人:“小夜哥哥,我剛剛找到了、找到了……”似乎那是個陌生的詞語,他說得有些磕絆,“找到了我娘?!?/p>
說到后面,劉慕略顯無所適從,紅著臉羞澀地垂下了頭。
那兩個字如一道霹靂,夜染猛地一震,眉頭皺得更深了。他突然跨步上前,一把奪過劉慕,將其拉到身后,怒視著婦人,目光炯炯:“你算老幾,躲遠點!我和小慕相識十年,都是孤兒,如今我方離開盞茶工夫,他便認了生母么?”他面上綻開冷意,“呵,可笑?!?/p>
劉慕從背后探出頭來,牽了牽他衣角:“小夜哥哥……是真的。我娘連我……股上的朱砂痣都知曉……”他是個極羞澀的男孩,語聲到后面越來越低,羞得將臉全部藏在了夜染肩上。
而隨著劉慕聲音的漸低,夜染的心也急速沉了下去——他以為只是平凡無奇的一天,正為二人的果腹發(fā)愁時,奇變陡生。
婦人走上前來,攬過劉慕,另一只手便欲牽起夜染。
夜染指尖顫了顫,正要牽住婦人,可似乎有無形的隔膜束縛,他的動作僵住了,身子一偏,躲了過去:“你又不是我娘,我自己會走?!?/p>
夜染跟著婦人一路穿過后廚,來到梅落雪的前廳。剛剛從后門溜入梅落雪,一心只為偷食物,萬沒想到竟有許多人聚集在這里。他一驚,觀察著這些衣著各異、手執(zhí)武器的男女,這莫非就是以前只在傳奇故事里聽過的江湖人?
這一路他帶著劉慕千辛萬苦,便是為了見見傳說中的江湖??纱藭r,夜染一點也不興奮。他意興闌珊地掃視了一圈,目光便繼續(xù)盯著婦人攬在劉慕肩上的手。小慕和婦人走在前面,和他隔了五步的距離——五步的距離,他被遺棄在了身后。說好的并肩江湖呢?
夜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掌心籠出弧度,似乎撫著母親的手??衫滹L(fēng)吹進,盡是空落。他的心中滿是羨慕,更有種說不明的感覺像黑洞在吞噬擴張。
婦人輕步而出,朝著眾人抱拳一禮:“在下與幼子失散多年,今日有幸相認,事情倉促,對諸位招待不周處還望見諒。”
眾人紛紛起身擺手,均道:“聽晴天閣號令本就是我輩職責(zé),更遑論是這般擒賊驅(qū)虜之事。夫人只管放心,好好照顧公子,不必太過客氣?!?/p>
婦人點點頭:“漢軍主力已在馬邑等待匈奴大軍,我等協(xié)助朝廷在此做策應(yīng)輔助。今夜匈奴負責(zé)輜重的將軍哈弩其前來投宿,切記一切按計劃行事。其余就多勞諸位了。”
眾人均拱手,表示哪里哪里。
澹然月光下,黃沙蔽天,梅落如驚鴻。
客棧梅落雪二層的一個窗子,燭光如豆,搖曳生姿。
夜染筆直地坐在幾案上,觀察著對面依偎在母親懷里的劉慕。他的食指指尖沿著碗沿輕輕勾畫,不動聲色地模仿著——向左……抬臂夾菜……蹭蹭……摸頭……
作為孤兒,這是夜染第一次見到有母親陪著一起吃飯的樣子。
他要全部記下來,也許有朝一日,他也會找到生母相認。
原來笑是這樣,眉毛彎彎的,眼睛會放出光芒……夜染心里默念著。他看著劉慕,心下禁不住地羨慕,有母親真好啊,可以笑得這么開心、這么肆無忌憚。過去飽受折磨的那十年,流落江湖饑寒困苦的那數(shù)日,劉慕從未笑得這么好過。
這一方小小的桌案仿佛成了一道巨大的鴻溝,一端是母子天倫的溫馨快樂,而他被隔絕在了外面——出生至今尚不曾笑的他,此時宛如笑話。
夜染低下頭,似乎要將自己的臉藏起,偷偷嘗試著牽了牽嘴角,有些生疏。
“小夜?!?/p>
對面婦人的聲音傳來。
夜染迅速面無表情地抬頭,看著婦人,目光戒備而冰冷。
“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吧,也太瘦了?!眿D人打量著他悠悠嘆氣,如長輩般溫和地笑著。她輕輕指指夜染紋絲未動的飯碗,“唉,之前你和小慕流落江湖都吃不好???,多吃些?!?/p>
婦人面對這個同自己幼子相依為命的男孩,心中滿是疼惜,便愈加照顧、遷就。
可這些關(guān)切的言語在夜染聽來,卻成了多刺的荊棘。
他的臉色迅速陰沉下來。這番話,在他聽來盡是高高在上的同情、憐憫,驕傲敏感的自尊受到了侮辱。他輕輕哼了一聲,用筷子將婦人夾過的菜扒到一邊,低頭吃著白飯。
他低低咳嗽著——流落江湖,風(fēng)餐露宿,夜染的喘疾又復(fù)發(fā)了。
咳急之時,呼吸開始短促。忽然“咚”的一聲,一杯水放到了他手邊。熱水透過器皿依然散發(fā)著淡淡的余溫,熙煦著手背的皮膚,凍瘡的麻癢也緩解了。
夜染的眼神漸漸和軟,透出一絲溫暖。
劉慕不知何時已從婦人的懷中跳下,他站在那里,只比夜染的肩膀高一點點。劉慕又向前推了推杯子,一雙烏溜烏溜的大眼睛看著夜染,只是不說話。
原來小慕還在自己身邊啊。
夜染的戒備漸漸放下,點點頭,端起杯子便一飲而盡——水尚有些熱,滑過喉嚨時灼燒著如刀鋒劃過??伤鋈挥X得,自方才小慕母子相認后心中空蕩蕩的一塊,此刻被填滿了。
指邊一陣溫?zé)幔瑒⒛揭烟缴韽乃种薪舆^筷子,夾起一塊米餅蘸入蜂糖細細地浸滿了,放入他的碗中。
夜染嘗了嘗,甜甜的。雖然小慕認了生母,但說好的兩人一起闖蕩江湖,小慕依舊會在自己身邊。夜染心下一暖,面色緩了緩。
然而劉慕接下來的話,卻讓他的心更深地沉了下去:“小夜哥哥,我娘親手做的米餅是不是特別好吃?”
劉慕是個靦腆卻細心的孩子,雖然有些內(nèi)向口訥,但身邊人的細微神色變動全部收入眼底。他早已察覺到,似乎從進入客棧,夜染的心情便不好。劉慕想,也許是先前吃的苦太多了吧,自己什么都不會,拖累了夜染:“我娘親手做的米餅就是好吃,難怪我以前那么喜歡吃米餅。小夜哥哥你記不記得,有一次你為了幫我偷米餅被打了屁股,整整半月都下不了床呢?!眲⒛秸f著,臉色又微微發(fā)紅,“剛剛也是,你為了我……現(xiàn)在終于好啦,有娘給我做了,你也可以多吃點了?!?/p>
夜染只覺手中杯盞一震,小慕終是有了母親,原來只剩自己了啊,可笑方才還抱著癡心妄想。
劉慕本是好心勸慰,但夜染心中自卑敏感,只聽得句句“我娘”,字字誅心。夜染冷哼一聲,反詰道:“你娘親手做的?”
夜染輕輕放下筷子,甕聲甕氣地說了句:“你娘做的,那你慢慢吃吧?!北悴活櫰溆喽朔磻?yīng),起身出了房門。
久別重逢的母子舉手投足間的親昵慈愛,映照著整間屋子溫暖的光芒,可在夜染看來,更是一場漫無邊際的噩夢,夢里所有人在陽光下相依相偎,唯有他縮在梅落如雪的角落里伶仃一人,真是可憐又可笑。
他心底有種奇異的感覺,似乎一道黑暗的縫隙正在裂開,一種雜糅著悲傷、憤怒、仇恨的情緒正張著血盆大口將他吞噬。夜染逃也似的離開了。
夜染心中有事,情緒低落,從房中出來一路心煩意亂。他年少遇事本易偏激,又是極端的性子,思來想去愈發(fā)自卑,只覺自己可憐,心中只想找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便下了樓梯。經(jīng)過大廳時人聲嘈雜,夜染更是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他一路渾渾噩噩順著墻向偏僻處走去,只覺腳下土地越來越潮濕,待察覺時,已是四面逼仄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境地。
原來不知不覺間,早已經(jīng)過后廚走到了梅落雪藏酒的地窖。
“??!?。】瓤取币谷颈揪托闹斜飷?,在這漆黑窄小的密閉環(huán)境中更覺壓抑,他深吸一口氣大吼出聲,方覺心中暢快許多。
一番疾走之后,夜染的皮膚從破碎的衣襟下暴露出來,年幼的身體上,竟?jié)M是疙瘩虬起的傷疤!在酒窖陰暗的光線中,詭秘又可怖。
他與小慕原是孤兒,被壞人抓起來養(yǎng)作藥人,每月初三便抽髓取血,供人食用。
回想當日,得知那些人準備幾日后抽他的腦髓,夜染再也忍受不住,帶著小慕躲過重重巡衛(wèi),終于逃了出來,十年以來第一次見到了外面的世界,見到了江湖的樣子。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世上還有如此廣闊的梅林,極目遠眺也覓不見邊際。
地近邊塞,舉目望去盡是滿天的戈壁,呼吸間的熱氣都化作寒霧。可夜染笑了:“小慕,你我的江湖開始了?!?/p>
他拉著小慕走入素裹寒梅:“我們逃出來,再沒有回頭路了。直至名滿天下?!?/p>
以后這世上只有他們彼此相依為命了。
第一縷春風(fēng)從渭水之湄泛動漣漪時,代郡的十里梅林落下了枝頭的最后一瓣。
待他們從沙海終于跋涉而出,已是衣衫襤褸,饑腸轆轆。所以,當梅落雪的炊煙升起時,直如暗夜中的一道閃電。劉慕拉拉夜染的衣擺說餓,夜染便偷偷溜過去想趁機摸一塊米餅。
只是他們沒想到竟闖入了晴天閣的集會,更沒想到晴天閣的閣主夫人是劉慕的母親。
江湖的夢想和同伴的離開同時到來,夜染只覺此刻心中比抽髓分血還要疼。
兩人九死一生,說好的相伴江湖??扇缃瘢皇W约?,卻不過是根野草似的小破孩。
他原本便一無所有,十余年間血漫眼幕,多少次死過去又拼命地掙扎著活下來。他只有小慕,可老天竟還將他奪走。難道自己只有跌進泥巴里,命運才會滿足么。呵,世道如此不公。
一陣窸窸窣窣,漆黑的酒窖中有老鼠跑過。夜染覺得腿邊一陣刺癢,心頭冷忖:連你這畜生也來欺辱我么?他一陣心頭火起,抬腿使勁一腳將老鼠踹飛了。這一腳用上了力道,甚是兇狠,那老鼠撞上對面的酒壇又彈了回來掉到夜染腳下。
他更覺是上天故意嘲弄,抄起手邊的酒壇便狠狠砸了下來。一時間酒香涌出,激起夜染心里的狂氣,他手中握著碎掉的殘片,向地上摞著的更多酒壇砸去……
當劉慕母子一路焦急地尋找而至?xí)r,面前便是這樣一幅畫面。酒氣四溢間,夜染滿面酡紅地癱臥在地,目光迷離,不時冷笑。
婦人只道夜染是自傷身世悲苦,心下也是同情不忍,蹙著眉走到他身旁輕輕蹲下,目中已黯然有淚:“可憐的孩子……我已經(jīng)知會碎雪谷的人,他們會來接你。你的身世,確是不便加入晴天閣。不過碎雪谷也不錯,遠離江湖,逍遙自在?!彼坪跸雽捨恳谷?,她笑了笑,“碎雪谷里有的是醫(yī)仙,也正好讓他們看看你的喘疾。”
夜染劇烈地咳嗽起來,滿面醉紅間竟還依稀透著蒼白。他只是看著婦人,低低冷笑,不語。
婦人的眉頭又皺了皺,聲音更溫柔了些:“……你們的故事,小慕已經(jīng)告訴我了。唉,以后不會再吃苦了,今日起我便也是你的母親。”
“呵,我沒有隨便做兒子的習(xí)慣?!?/p>
漆黑的酒窖,驀地有霹靂閃過。夜染的目光忽然有火光燃燒。嘴邊的冷笑更加囂張,他緩緩開口,語氣刻毒:“閣主夫人這么善良,出門遇見乞丐一定會施舍的吧?呵,也謝謝你可憐我這個癩癬一樣的人?!?
“小夜哥哥……”黑暗中,劉慕的眼睛泛著淚光。他嚇壞了,一向照顧自己的小夜哥哥忽然變了個人,幾乎要完全融到這黑暗里了。
“滾開!”眼看著劉慕躡著步子緩緩靠近,夜染猛地一聲怒吼,“你如今有人疼愛也有人保護了,還來叫小夜哥哥做什么,嘲笑么?”他突然抬手抄起酒壇用力地向劉慕身前砸去,“滾開!我還輪不到你來嘲笑!滾開滾開!”
劉慕怔在了那里,眼淚再也兜不住,滾落下來。他怔怔地看著夜染,碎裂的酒壇砸到腳上也毫無感覺。
婦人低聲長嘆,一時無語,攬著劉慕轉(zhuǎn)身走了。
摔碎酒壇的聲音在他們身后不斷響起,此起彼伏。
夜染拎起酒壇便兜頭淋下,婦人那句“你的身世”嗡嗡縈繞耳邊,揮之不去。他時而放浪大笑,時而低低咒罵,不知在這地窖中喝了多少陳年的烈酒,到底年紀尚小,不一會便酒意襲頭,臥倒在地上睡了過去。
不至盞茶工夫,夜染只覺胸悶憋氣,便迷迷糊糊地起身,摸索著向酒窖更深處走去。待到刺骨涼風(fēng)吹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從酒窖的另一端出了客棧的后門。
此時月寒風(fēng)高,天地清寂,片片梅花落下都似有聲。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來見。
兄弟兩三人,流宕在他縣。
故衣誰當補,新衣誰當綻。
……
石見何累累,遠行不如歸?!?/p>
笙歌易散,夾雜著呼嘯的風(fēng)聲從梅落雪傳來,隱隱有酒客們嬉笑叫鬧的人語。
夜染的酒醒了半分,方此情境,一股極大的仇恨從心頭冉冉而起:這世上每個人都完滿幸福,連小慕都找到了母親,只剩自己孤苦伶仃。老天恁地不公平,憑何他們事事如意?
如有一股奇異力量,夜染只覺這個念頭在身體里橫沖直闖,他只是要報復(fù),要毀掉這些人的如意人生——把劉慕奪回來。
深夜的邊塞,一陣駝鈴聲由遠及近地悠悠傳來,接著,便是紛紛馬蹄聲。
夜染脊背發(fā)冷,想起了看過的無數(shù)志怪故事。他雙腿發(fā)軟地僵在那里,這冷意一直蔓延到大腦——醺醺之中忽有一絲清明。他想起白日里自己跟在婦人身后時,她與那些江湖人的話語:“伏擊今夜投宿于此的匈奴輜重官?!?/p>
怎能讓他們?nèi)缫??夜染醉意未盡的嘴角綻出了冷笑。
戈壁上的寒風(fēng)一吹,酒意徹底散發(fā)出來。夜染來不及等待,他迎著馬蹄聲疾步跑了上去:“哈、哈弩其!不要進去!有人伏擊你!”
高頭大馬上,肅殺的目光落下,夜染雙肩如負冰霜。他站在那里,只比馬腹高不了幾分。夜染壓抑住心底的恐懼,挺直腰脊仰頭直視著匈奴人。為了不發(fā)抖,他嗓子發(fā)緊,可出口的話語卻依舊冷冽:“去送死么你?愚蠢。”
怒氣勃然而起。馬刀的鋒刃上泛出冷光,一如匈奴將領(lǐng)目中的殺戾。哈弩其一聲嘯叱,馬刀高高揚起,憤怒砍下。
夜染直視著刀光一閃,他的瞳孔收縮了下,卻仍舊挺身上前,嘴角的冷笑更深:“呵,殺了我,誰幫你?”
月光下的馬刀停頓了。
夜染繼而欺近:“我是來幫助你的,將軍?!?/p>
哈弩其手挽著韁繩,一點點探身俯下貼近夜染。他目光如蛇,冷膩地打量著這個衣衫破爛的男孩。哈弩其是過來人,他看出了男孩眼中的不忿——有不甘則有所求,這樣的人心有空洞,最易利用:“你能做什么呢,漢朝的小孩?”
“自然很多?!币谷拘α似饋怼K麚蹞凵碜訌堥_雙臂,以示無所隱瞞,“如將軍所見,我是個小破孩,誰也不會防范我的?!?/p>
“漢人多狡儈,將軍定然需要可靠的消息?!彼⒅笃?,將“可靠”二字咬得極重。
哈弩其思忖片刻,似乎也覺得有理,方欲頷首。忽然望著遠方目光一凝,他的面上出現(xiàn)一絲冷笑:“漢朝的小孩,你并沒有帶著誠意來?!彼抗饴朴频芈湎?,已蘊了惱怒,“我昆侖神的子孫,豈容欺騙?”
話音未落,身后幾名隨從迅速彎弓搭箭。
夜染轉(zhuǎn)頭一看,遠處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向這邊跑來。想來是劉慕心中記掛他,隨母親回房后,放心不下,又悄悄潛回,尋覓至此。
夜染一時若喜若悲,仿佛被戳中軟肋,猛地抬頭:“你不能傷他!你、你敢傷他,敢傷他……剛剛說的一切就不算了!”
“哦?”哈弩其嗤笑,“那便殺了你們?!?/p>
夜染微怔,他忽然發(fā)現(xiàn)在絕對的武力面前,自己沒有分毫籌碼。
哈弩其伸手一揮,弓箭便要射出,箭鏃在月色下閃著冷光。
而戈壁黃沙漫步,夜色昏暗,劉慕遠遠奔來,落入眼中的卻正巧是這樣一幅畫面——匈奴人高頭大馬、弓箭彎刀都直指著夜染。想來是小夜哥哥醉酒之中迷糊走至此,卻不料與兇狠的匈奴將領(lǐng)當頭而遇!劉慕心中一陣惶急,恨不得立即撲過去,救出小夜哥哥。
方此危急之時,客棧梅落雪動了動。
雪夜之中,數(shù)十道黑影疾躥而出,直沖他們包圍而來——原來是早已等候在梅落雪的江湖游俠,時辰已至,群起擒寇。
眨眼之間,地上僅現(xiàn)出幾點足印,游俠們早已攻至面前。
然而哈弩其也是久經(jīng)沙場之輩,冷靜又狡猾,反應(yīng)更是迅速。他騎在馬上,彎腰抄手一把抓起夜染,只將他擋在身前。二人假戲真做,江湖人卻不明實情,攻來的長劍便紛紛軟了。
方才荒野冷月中進行的那場談話與交易,這些江湖人并不知曉。他們只知閣主夫人今日與遺失多年的幼子相認時,這個孩子正緊隨左右。
江湖人紛紛低聲道:“他是小公子的朋友,我們不能傷了他?!蹦脑耄@話落入夜染耳中,正如荊棘在背,刺得反骨根根而起。
躲在人群里的劉慕按捺不住惶急,撥開眾人就要走過去。婦人長臂一伸按住了他,面色鎮(zhèn)定地道:“孩子迷路了,我們正要出去找……”她停了下,瞥了瞥哈弩其的臉色,不動聲色地繼續(xù)道,“多謝兄臺給他送回來?!?/p>
此話一出,哈弩其明顯愣了一下。匈奴人慣常直來直去,不甚適應(yīng)婦人的言辭機關(guān)。他嗤笑一聲,從腰間拔出彎刀,緩緩抵在夜染的脖頸處:“你看我們……很像善心人嗎?”他稍用力,刀鋒便劃破皮膚,滴滴鮮血凝珠滾落,“雁群在空中飛,總要有頭雁發(fā)號施令。早有耳聞晴天閣就是你們漢朝武人的頭雁,聽說他們的閣主夫人在這里?”他的目光仿若毒蛇,帶著滑膩膩的冷光在人群中緩緩移動,最終定在了婦人身上。一絲嘲弄的冷笑從目光中若隱而過,“你自殺。或者,我殺了他?!?
嗚嗚嗚……人群里低低的哭聲傳來,劉慕顫抖著緊緊拽住婦人的衣擺。
江湖眾人中有人已忍受不了這份羞辱,拔出武器縱身而起,夜空下刀光一閃便向哈弩其砍去。然而哈弩其冷笑不變,只將夜染擋在身前做人肉盾牌。
如此一來,游俠兒們被人質(zhì)束縛了手腳,雖人數(shù)占多卻也未有優(yōu)勢。
雙方形成對峙,雪落無聲,唯有冷月當頭。
哈弩其大笑起來:“漢朝要獻出馬邑,三天之后你們便俱是昆侖神的奴隸了。漢朝的皇帝都打不過我們,你們不要掙扎了?!彼抗廨p蔑地從漢朝江湖人的武器上掠過,幾鋒刀刃閃著冷白,他的目光緩緩落向劉慕,看著這個早已嚇哭的男孩,笑得溫和又冷酷。那一瞬間,哈弩其明白了夜染不忿與怨毒的緣由,他需要夜染背叛得更加徹底、更加決絕。
哈弩其心中一計已生,他側(cè)頭:“尊敬的閣主夫人,將這個男孩送給我吧,我便放了他。”他說著,順手便將夜染扔擲馬下,如棄蔽履,“你們漢人最愛講大義,不知夫人風(fēng)襟如何?”
這是挑撥的話語,他偏要將夜染再向絕望推進一步。
婦人順著哈弩其的手指看去,被匈奴人縛住的夜染跌落到地上,頭發(fā)凌亂、面容蒙灰,可他的眼睛努力地睜得極大,目光如冷鋒穿透黑夜。婦人微微皺了皺眉,男孩的目光讓她不適,那里沒有對死的恐懼,也沒有對生的祈望,只是無盡的嘲諷和厭倦。他分明知道婦人在看他,分明知道匈奴將領(lǐng)在用他的性命做交易,可他依舊嗤笑地盯著婦人,目光如有毒蛇穿梭,惡毒戲謔。
——他根本不相信婦人會救他。在無關(guān)己身時,或許還會順便保護他,然而要犧牲親生兒子,救他這個毫無干系的人?呵呵,只怕更希望他盡快去死的好吧。
確然,婦人也正如他的心意。
她看了哈弩其一眼,微微點頭,似乎就要同意。忽然,月光下萬道銀芒閃過,暗器從她手中飛出,枚枚逼向夜染。
只是瞬息之間,江湖游俠們趁勢再次攻上,匈奴人手忙腳亂,幾枚暗器已飛向了夜染。他脖頸受傷行動不便,只能看著那暗器射入身體。那是晴天閣的獨門暗器,設(shè)計精巧,夜染只覺若有似無的疼痛一閃而過,接著便是周身舒泰,他甫欲長舒口氣,猛地有了窒息的感覺,肺部開始掙扎著最后一口氧氣,吃力地張縮。
終于,僅剩的呼吸從他的口鼻間消失,夜染在窒息中漸漸沉入黑暗。他心底最后一絲僥幸也一起消失了,只剩下怨毒的仇恨和不甘。最后一絲光明褪去,夜染失去了呼吸,整個人失去神識,跌入了無盡的黑暗。
婦人看著哈弩其,脊背挺得筆直:“大漢子民不容你威脅,這便是我的風(fēng)襟?!?/p>
變故陡生,哈弩其斷沒料到這女人如此果決。此時是敵眾我寡的局面,反正馬邑這片土地都即將是昆侖神的了,他心中惦記夜染投誠的許諾,來日方長,不在乎這一時半刻。如今戲已演足,后事端看那小孩的能耐。哈弩其面上冷哼一聲,便由隨從掩護著撤退。
而江湖眾人因無端牽連了無辜的小孩,心中愧疚,記掛著夜染的傷勢,竟未再追——當然,這些關(guān)心、惦念,夜染是不知道了。
絲絲熱氣從骨縫中傳入,僵直的關(guān)節(jié)麻癢難耐。
這種感覺很熟悉,仿佛又回到了被關(guān)起來的那十年。每日里,甜腥的鮮血與刺骨的疼痛混作晝夜,撐不住的小孩都變作了尸體,堆在房門處慢慢腐爛,沒人收管。
那與世隔絕的十年,時間的變化僅是墻角陰影挪移的角度和同伴腐爛的痕跡。死亡如影隨形,需要拼盡全力地生存下來,即便生不如死。
不對。
自己最終還是死了,死在了那個女人手里。
夜染皺了皺眉,真麻煩,死了還不能解脫,竟然還有痛覺。
身子輕飄飄的,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縷冤魂,婦人毫不留情出手的瞬間不停地在腦海中重復(fù),果真這才是世人的真面目吧,只愛自己的孩子,只保護自己的孩子。
真可惜啊,就這么把自己殺了,再也沒機會報復(fù)她了。
那晚在客棧外,自己沖到匈奴人的馬前,忍受著他們的咄咄目光,說出了客棧中的秘密,與他們做了交易——只要那個女人死,劉慕就可以繼續(xù)陪他闖蕩江湖,這世上他就不是孤單一人了。
他一刻也不想讓她如意。既然晴天閣要對戰(zhàn)匈奴,而她又是閣主夫人,那他便去投靠匈奴,毀掉晴天閣的計劃。
可惜還是那個女人更加狠辣,先下手把自己殺了。如今什么也做不成了。
溫?zé)岬乃魵饣熘幉菹?,順著呼吸進入鼻腔,夜染忽然覺得胸口一陣暖意。
原來人死了還會有這么多知覺啊。
喁喁的人聲音傳入耳畔,聽不清楚。夜染皺皺眉,集中精神費力地聽著,仍是聽不清。他一陣焦急,緩緩睜開眼睛,眼前盡是白茫茫的氤氳水霧,而自己正裸身泡在一木桶藥湯中,滿身斑駁的傷疤在水波作用下愈顯恐怖。
——自己并沒死?
他從昏迷狀態(tài)中清醒,屏風(fēng)后的聲音便清晰地傳了過來。
一聲悠悠長嘆,是那個女人的聲音。
旁邊一個男人道:“夫人不必太過擔(dān)心。此次伏擊雖然失敗,但只要兵發(fā)馬邑的匈奴主力進入我漢軍的圈套……”
杯案相碰的聲音傳來,似乎男人倒了杯水。
然后再開口,竟是另一個稍年輕些的聲音。原來這屋里不只兩人:“說到此事,田兄,我總覺得這馬邑之計不大牢靠。”
“管他那許多!”先前那男聲一拍桌案,大聲道,“碎雪谷的神仙們也快到了,我方力量又增。只要匈奴大軍進了我馬邑的地界,只讓他有去無回。”
——馬邑之計?夜染在屏風(fēng)后蹙了蹙眉,眼中有光閃過。
“但愿如此吧……”年輕的聲音似乎仍不放心。
“娘,我想去看看小夜哥哥,”男童的聲音,是劉慕,“他昏迷兩天了,真擔(dān)心?!?/p>
夜染的豁裂的嘴角綻開冷笑,然而迅速收斂。聽著男孩的腳步向這邊靠近,“咳、咳……”他低低咳嗽了幾聲。
果不其然,劉慕一聲興奮地大叫,三步并兩步地奔了過來。
“撲棱棱”,鴿子從梅落雪二樓的窗戶飛走。
劉慕母子談笑的聲音從樓梯傳來,夜染極快地關(guān)上窗子,爬到榻上躺好。
他一口一口喝著劉慕端來的羊肉湯,看著他們母子間的晏晏談笑,不動聲色。
驚變是從午夜開始的。
慘叫與嘶喊劃裂夜空,高高的鮮血濺上二樓的窗牖,又如煙花般落到地上。
紛亂的敲門聲、江湖眾人的呼喊,婦人從榻上彈起,像一支出弦的弓箭,迅速拿起武器沖了出去。
劉慕也拿著小小的武器,跟在了母親身后。
黑暗中,夜染緩緩睜開了眼睛,望著屋頂?shù)闹刖W(wǎng),神色平靜。
他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得知馬邑圈套的真相,匈奴人怒氣沖沖,帶著大軍轉(zhuǎn)身殺回了這里,要屠盡這個邊境的小郡洗刷被愚弄的恥辱。
他當然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屋子沒有點蠟,如墨染的漆黑中,他的目光雪亮。他靜靜地看著房頂,計算著角落那張蛛網(wǎng)的蛛絲。
他靜靜等待著時間流逝。
梅落雪附近安靜了下來……郡東安靜了下來……郡北安靜了下來……
漸漸地,整個代郡陷入了死寂。
夜風(fēng)吹來,蛛網(wǎng)動了動,夜染仿佛聽見了蛛絲斷裂的聲音。生命的氣息越來越少了,整座代郡似乎正在走向死亡。
唯有他,靜靜躺在床上,淹沒在黑暗中。
——孤獨的人。生時孤獨,所有人赴死時,他依然孤獨。
那個女人應(yīng)該死了吧。跟在她身后的那個小男孩呢?
夜染從床上彈了起來。那個只會哭的懦弱孩子能在這修羅地獄中保護自己嗎,如果他也死了……窗外梅落冷月,風(fēng)吹進來,夜染打了個冷戰(zhàn),覺得分外孤寒。
他在黑暗中摸索著,抄起一條幾案就要沖出門去。
房門忽然被撞開,全身浴血的劉慕跌在了他身上:“小夜哥哥……”
劉慕看著他,臉上少有的正色:“不要出門,外面都是惡魔……快去找地方藏好?!滨r血從他的腰間噴涌而出,“找安全的地方,藏好?!?/p>
“小慕?”夜染強作鎮(zhèn)定,撕下榻子上的布緊緊將劉慕的傷口層層裹上,“你受傷了,夫人呢?”
“娘帶人沖上去了?!滨r血透過布滲了出來,失血已多,劉慕的神色開始恍惚,他看著夜染只笑,“她不放心你,讓我回來……”
夜染如遭雷擊,全身一震!
攙扶著劉慕的手一軟,劉慕重重摔到了地上。他忽然認真地看著夜染:“小夜哥哥,你說要帶我見識江湖。江湖就是這樣的么,大家都死了……和那個地方一樣啊,都是鮮血,大家都死了?!?/p>
似乎一盆雪水兜頭罩下。夜染只覺自己失了魂似的站在那里,他不愿多說,搖搖頭扶起劉慕:“走,小夜哥哥帶你逃出去。我們之前逃出去了,這一次也可以?!?/p>
匈奴人殺了回來,點起一把火,燒了梅落雪。
外面火勢越來越大,酒窖里悶熱難耐。夜染扶著劉慕向深處走去,他知道在另一頭有一個出口可以逃出梅落雪,這也是匈奴人答應(yīng)他的生路。
然而路的盡頭是絕望。
匈奴人并沒和他這個漢朝小孩講信義,酒窖的另一端早已被巨石封死。濃煙從石頭的縫隙中滲了進來,夜染喘疾又犯,劇烈地咳嗽著。劉慕伏在他的肩膀上,早已沒了聲息。
外面是慘烈的屠殺,尸體堆積的血水滲過土地,從地窖的頂子凝滴下來,如瓣瓣落梅。
煙越來越濃密,火燒的炙烤感威逼著每一寸皮膚。
“咳……咳咳!”夜染劇烈地咳嗽起來。
絕望彌漫在每一縷煙塵里。在這瀕臨死亡的逼仄漆黑中,他忽然有了一種滿足。
終于只剩他和劉慕兩個人了,這個朋友會一直陪著他,他再也不孤單了。
曾經(jīng)他們被關(guān)在永生若玨司的高墻內(nèi),互相陪伴;后來他們要去闖蕩江湖,天地廣闊,這個朋友走散了;如今他們又關(guān)到了漆黑的空間里,重新彼此陪伴。
末路之境,夜染忽覺泰然。
他把一切都搞砸了,再也沒有彌補的機會。幸而老天最終不忍他孤獨。
夜染將劉慕放到地上,輕聲道:“小慕不怕,小夜哥哥帶你闖蕩江湖?!?/p>
他說著,邊拾起墻邊的柴草,一根一根綁在劉慕的身上,一邊輕聲安慰著:“不怕……不怕……小夜哥哥保護你?!?/p>
慢慢地,他將自己也綁滿柴草,微笑著躺在劉慕身畔,靜靜地等待死亡。只待大火蔓延進來。
忽然,洞口的巨石一陣松動,四散滾落下。
煙塵四起之中,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他奇怪地打量著身上盡是柴草的兩個小男孩,旋即明白了,心中一聲哀嘆。
“這么想不開,要自焚?”男人看著夜染,“我接到晴天閣的消息就趕過來,接你入谷。”他皺著眉,“這代郡是怎么了,所有人都死了啊。幸好你還活著?!?/p>
好像死了再多人也與碎雪谷無關(guān)似的,他長長地舒了口氣,拉起夜染就轉(zhuǎn)身:“走吧小孩,我們出去?!?/p>
死亡的絕路之中乍見生機。
即便晦暗陰郁如夜染,目光終于也有一絲光亮溫暖。他一把撣掉身上的柴草,推推劉慕,語氣都不禁輕快了起來:“小慕,我們逃出去啦。醒醒?!?/p>
“小慕?”他將劉慕身上的柴草解下來,扶起男孩,輕輕搖晃著,“小慕……”
夜染的心緩緩沉了下去。
他顫抖著手撫向劉慕的鼻子——早已一片冰涼。
“砰”!夜染雙臂無力,劉慕的尸體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他跪坐在地,目光空洞地怔了半晌,忽然裂開一絲冷笑:“我知道代郡是怎么了?!彼抗饩従徱葡蛩檠┕仁拐?,“只有我知道。”
不待他回答,夜染抱起劉慕的尸體,交到了使者懷中:“幫我把他帶回去吧。”
他抄起一桶酒摜碎到地上,澆遍全身。陳年烈酒遇熱即燃,夜染的目光中盡是決絕,他轉(zhuǎn)身一陣快跑奔向洞口,奔向煙火彌漫的修羅場,直朝著匈奴人的位置沖去。
“小慕,我?guī)闳リJ蕩江湖?!?/p>
春風(fēng)在渭水上拂動漣漪,代郡的血梅終落盡了最后一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