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停江南

孫悅

一

夜市里人流摩肩接踵，唯一格格不入的是坐落在旮旯的一個簡陋小攤。

一張木桌，一盞小臺燈，一名少年在昏黃的燈光下，木桌上立著一個小牌子，雋秀的小楷隱在濃稠的夜色里，凝眸細(xì)看才能看清——

告訴我你的故事，我給你十元。

小攤太不起眼，無人問津。偶爾有幾個人認(rèn)真看清牌子上的字，嘟囔一句：“哪有這么做生意的?！苯又e步離去。

一名高大的中年男子在攤前駐足，俯身問道：“要不要聽聽我的故事？”少年點頭微笑：“當(dāng)然?！?/p>

男子在他對面落座，四目相對，月光徘徊在桌邊，歲月錘煉過的嗓音如沙沙竹葉聲響起。

二

他生在江南一個偏僻的村子，母親生他的時候難產(chǎn)而死。他生來體弱多病，無法泅水。水鄉(xiāng)的人愛吃海鮮，偏偏他卻對海鮮過敏。他生來便是異數(shù)，同齡的孩子嘲笑他是個病癆子，大人們迷信，認(rèn)為他出生時就克死了親生母親。

懂事后，他漸漸孤僻。

父親頂著風(fēng)吹日曬早出晚歸，因他特殊的體質(zhì)，還總得想方設(shè)法用打撈的東西換些別的吃食。晚上回來，他草草吃幾口父親做的飯后，累得倒頭就睡。翌日他醒來時天際魚白晨曦初露，父親早已出門了，油漬未干的桌子上擱著微涼的飯菜。有時，粗瓷碗下還會壓著一張小紙條，歪扭的字體，他可以想象父親就著一線晨光，手捏筆桿小心翼翼書寫的樣子。

“今兒冷，多穿?！?/p>

三

江面泛起淡淡的霧，他隨父親撐著一葉小舟，載一船淡紅的霞光破霧而行，單薄的身軀像枚風(fēng)一吹便可揚(yáng)起的柳葉。

江水明凈映著陽光，微風(fēng)將影子揉碎攪亂，金光蕩成萬點。

一向嘮叨的父親卻出奇地沉默，有一下沒一下地?fù)u著櫓，佝僂的身子，像一株壓了雪的青松。

他眨眨眼：“爹?！备赣H回過神來，問：“咋了？”他搖搖頭。篙子一點，小舟輕輕蕩開，父親倏地開口：“崽兒，咱搬北方去吧?！?/p>

聽聞父親這個打算，他并不震驚，他知父親早已在這個小村里扎根，斷不可能輕易離開，只是那次他受同學(xué)欺負(fù)，回家無心說想要離開這里，哪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興致高昂地隨著父親收拾東西——其實沒什么可收拾的，家徒四壁，也沒什么值錢玩意兒。離開那天，他像只快樂的小鳥撲扇著翅膀。和他截然不同的是，父親只是沉默地吸著旱煙，和來送別的村人一一寒暄道別。

一路輾轉(zhuǎn)，由南往北。父親的一身好水性沒有了用武之地，好在父親可以勝任體力活，光著膀子在工地上揮汗如雨。而他身上的那些隱形枷鎖不翼而飛，使得他須臾飛入了自己的天堂，重拾歡顏。此刻，他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

四

眼看著過年了，他在父親壘的小土屋里，攥著期末考試慘不忍睹的成績單發(fā)愁，破舊小屋攔不住凜冽的寒風(fēng)，刺骨的風(fēng)呼嘯著，千方百計地想鉆進(jìn)來，一寸寸將他撕扯。許久，父親披著一身風(fēng)塵和疲憊推開吱吱呀呀搖搖欲墜的小木門，歲月像青銅一般沉重，壓得人心慌，又似鴻羽般輕盈，躡手躡腳便溜過去了，父親曾經(jīng)爽朗飛揚(yáng)的眉宇，鑲上了深深的疲憊和滄桑。

你看，歲月就是有這種不動聲色又驚心動魄的力量。

潮來潮往的世界，他擇一隅靜處，去安放那個最卑微也最驕傲的自己。在艱苦的罅隙里，也要掙扎地找到幸福的紋路，開出一朵絕世名花。

寒窗苦讀數(shù)十載，錦鯉終得越龍門。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卣业搅艘环莺霉ぷ?，本以為他可以給父親一個靜好的晚年，哪知父親卻隨著那一年的北雁剎那飛遠(yuǎn)，飛向溫暖的南方，只是再無飛回的那一日。那無以言說的復(fù)雜情愫，像一根刺，扼在他的喉口，終他一生都未能拔出。他想，父親這些年一定還是牽掛著他的南方。他斷不能讓父親魂斷異鄉(xiāng)。

他連夜啟程，將父親的骨灰送回了家鄉(xiāng)。

一座嶄新冰涼的石碑如一株小草悄無聲息地破土而出，搖搖欲墜地矗立在青山之巔，旁側(cè)跪地的人影在夕陽下略顯斑駁，對著墓碑講一個貫穿了幾十年韶華的故事，聲音輕得仿佛在囈語。

五

少年一直微笑著側(cè)耳聽，故事告一段落，少年遞給男子一張嶄新的十元紙幣，男子笑著拒絕：“我只是花點時間給一個好的聽眾講了一個故事而已。”

少年笑：“先生，你的故事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十元錢的價值，趁這個暑假，我一邊旅行一邊買別人的故事，見證了許多的成長和感動，這個故事帶給我的，遠(yuǎn)遠(yuǎn)比十元錢能夠帶給我的多得多，做生意，講究的是銀貨兩訖，這是我一向堅持的原則。”

“那好吧。”男子收下錢，微笑，“祝你好運(yùn)。一個人有多大的本事，就能走多遠(yuǎn)的路程，長路漫漫，你一定能走很遠(yuǎn)?！薄俺心浴！鄙倌晷σ饷鲀羧缪┕?，千萬光年的星光一亮墜到眼底。

男子離開后，少年拿著筆開始記錄，這一刻好像全世界都安靜了，耳邊只剩下花開的聲音，還伴著草芥拔高的聲音微微地響。他給這個故事取名為“雁停江南”。月欲西下，破曉將至，他收了攤，繼續(xù)走他的江湖路，尋找下一個有故事的人，買下他的故事。

（指導(dǎo)老師：孫常偉）

【李林榮點評】

用轉(zhuǎn)述別人講故事的方式，來講故事，是中國古代傳奇小說的敘事套路。把親情之美和山水之美，融為一體，是中國現(xiàn)代小說經(jīng)典《邊城》的魅力。《雁停江南》里沒有真正的雁，只有像雁陣推移于高空、雁群遷徙于南北那樣，寬廣而又堅忍的生命之愛和愛之執(zhí)著。對于這樣足以直擊人心的深摯內(nèi)涵和特別題材，它的美與力量，原本也不需要華美的辭章來烘托和傳遞，寫作者應(yīng)該努力去做的，反而只是去雕飾、顯本色。從這一點看，《雁停江南》沉穩(wěn)的語勢、優(yōu)雅的語體、平淡的語義，是恰到好處的，更是難能可貴的。

（本文獲得第三屆“東方少年 中國夢”新創(chuàng)意

中小學(xué)生作文大賽文學(xué)創(chuàng)作組金牌小作家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