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勝于史，瑕不掩瑜

摘 要：作為中醫(yī)史上的名篇，袁枚的《徐靈胎先生傳》對史實的敘述不夠嚴謹，甚至多有失實。然而瑕不掩瑜，其文學成就遠遠超越了史學價值，因此整體而言仍是一篇兼具史才與文筆的絕妙好文。

關鍵詞：袁枚 《徐靈胎先生傳》 文史價值

袁枚的《徐靈胎先生傳》既是中醫(yī)史上的名篇，也是傳記文中的佳作，其文史價值不容忽視。然而長久以來，學界對它的研究卻一味偏重于“史”而忽略了“文”，甚至對“史”的研究也不夠充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很有必要重讀此文，并對其“文”“史”價值做出新的論定。

一、《徐靈胎先生傳》的史學價值與不足

作為中醫(yī)史上的名篇，《徐靈胎先生傳》一直以來都被視為徐靈胎研究的重要史料，因此其史學價值不言而喻。從實際情況看，這篇傳文也具有鮮明的史學立場和嚴謹?shù)氖穼W態(tài)度，在整體上做到了“實錄”。正如袁枚所說：

余，舊史官也，與先生有撫塵之好，急思采其奇方異術，奮筆書之，以垂醫(yī)鑒而活蒼生，倉猝不可得。今秋訪于吳江，得其自述紀略，又訪諸吳人之能道先生者，為之立傳。{1}

袁枚為徐靈胎作傳，首先是出于“舊史官”的身份，然后才是私人的交情。而其作傳的目的也不是簡單的紀事懷人，而是發(fā)揮史鑒的價值，即“以垂醫(yī)鑒而活蒼生”。從情感上說，袁枚為徐靈胎作傳的心情十分迫切，然而奇怪的是，他并沒有倉促行文，而是若干年后才通過實地考察，廣泛收集第一手的資料，然后才開始作傳?？梢娫渡钪獋魑牡氖穼W性質，因此將廣泛、深入地搜集材料作為一項最基礎的工作，這樣一來就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史傳“廣收博采”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保持了其對“實錄”的追求。

所謂“實錄”，并不是對傳主的事跡有聞必錄，而是能夠把握傳主的基本信息，突出其主要特點，抓住其本質。從這點來看，袁枚的《徐靈胎先生傳》的確可稱之為“實錄”。因為在傳文中，袁枚不僅詳細介紹了徐靈胎兩次奉詔入京的特殊經(jīng)歷以及由此帶來的榮耀，而且順便暗示了徐靈胎的生卒年月，勾勒了其一生行跡。其他如徐靈胎的姓名字號、家族背景、子孫延續(xù)等情況，也都有涉及。對于徐靈胎在星經(jīng)、地志等方面的才能以及在治水、行醫(yī)等事業(yè)上的成就、其晚年隱居洄溪的經(jīng)歷，也都有所介紹，雖然并非事無巨細，但卻是重點突出，兼及其余，把一個真實、鮮活的徐靈胎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他多才多藝，尤擅于醫(yī)，治病救人如鬼施神設。他熱心實務，積極用世，面對時弊據(jù)理力爭。同時他又瀟灑從容、淡泊名利，能在恬淡溫馨的田園生活中感受生命、頤養(yǎng)身心。這個徐靈胎形象，與《洄溪府君自序》中的自我描畫幾乎是分毫不差。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也必須肯定袁枚對“實錄”的追求。

除此之外，袁枚在徐靈胎的眾多才能中突出其醫(yī)學成就，強調(diào)其神醫(yī)身份，這又體現(xiàn)出卓越的史識。正如我們所知，袁枚所處的時代理學盛行，醫(yī)者被視為小道、賤工乃至下業(yè)，連徐靈胎自己都“以丈夫成名于一藝為可悲”，因此不愿以醫(yī)者名世。在這種情況下，袁枚卻極力強調(diào)徐靈胎的醫(yī)者身份，并勸導其子徐，曰：“尊公一匹夫耳，蒙圣天子兩次征召，所以隆寵之者，為其醫(yī)也，非為其能治水利，能通音律，能解形家言也。君子素其位而行，‘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為尊公立傳，當以醫(yī)為本主，而將治水、審音諸事附及之，使賓不奪主位，然后可以傳吾文，并傳尊公也。不然，如華佗、許穎宗諸公，豈舍醫(yī)外竟無一才一藝之可傳哉？史官略而不書，知所輕重故也?！眥2}又說：“古往今來，至德要道，莫大于醫(yī)。神農(nóng)創(chuàng)之，黃帝、岐伯繼之，其救天下萬世之功，在堯、舜、皋、夔之上?！眥3}這樣的見識，在當時不可謂不超前。當然，袁枚也并未因此否定徐靈胎的道德和事功。在傳文中，他用了較大篇幅敘述徐靈胎的治水之功，并在論贊中提出“德與藝”的命題，認為徐靈胎不僅藝精技絕，而且“平素之事親孝，與人忠，葬枯粟乏，造修橋梁，見義心為，是據(jù)于德而后游于藝者也”{4}。這樣一來就在強調(diào)徐靈胎醫(yī)術的同時肯定了其道德追求，使徐靈胎的形象得到更加全面的展現(xiàn)，體現(xiàn)了袁枚的史學才能。

“史才須有三長，謂才也、學也、識也”{5}。對于劉知幾提出的“史才三長”，袁枚有獨特的見解。他說：“作史者才、學、識缺一不可，而識為尤。其道如射然。弓矢，學也；運弓矢者，才也。有以領之，使至乎當中之鵠，而不病于旁穿側出者，識也?！眥6}可見在袁枚看來，三長中的“才”“識”尤其重要，而“學”則等而下之，因為它是死的，是工具。對于“學”的不夠重視，在《徐靈胎先生傳》中體現(xiàn)得十分明顯，其具體表現(xiàn)就是忽視了史料的考實，出現(xiàn)了不少細節(jié)失誤。

例如在傳文的開頭，袁枚提到徐靈胎兩次奉詔入京的經(jīng)歷，他說：

乾隆二十五年，文華殿大學士蔣文恪公串病，天子訪海內(nèi)名醫(yī)，大司寇秦公首薦吳江徐靈胎。天子召入都，命視蔣公疾。先生奏疾不可治。上嘉其樸誠，欲留在京師效力。先生乞歸田里，上許之。后二十年，上以中貴人有疾，再召入都。先生已有七十九歲，自知衰矣，未必生還；乃率其子載以行。果至都三日而卒。{7}

在這里，所謂“乾隆二十五年”是蔣文恪公患病的時間，而徐靈胎奉詔入京則在第二年。徐靈胎在自序中說得很清楚，而袁枚對此沒有交代，顯然不夠嚴謹。又“后二十年”的“二”字純屬衍誤。據(jù)史實可知，這次入京是在乾隆三十六年，距離第一次入京整整十年。袁枚在這里多寫了一個“二”字，顯然與史實不符。

又在傳文第三段，袁枚記載了徐靈胎的五則醫(yī)案。這五則醫(yī)案中的后四則均不見于任何書面記載，可能采自“吳人之能道先生者”。而第一則醫(yī)案則采自《洄溪醫(yī)案》，但改動頗多。他說：

蘆墟迮耕石臥病六日，不食不言，目炯炯直視。先生曰：“此陰陽相搏證也?！毕韧兑粍?，須臾目瞑能言；再飲以湯，竟躍然起，曰：“余病危時，有紅黑二人纏繞作祟，忽見黑人為雷震死；頃之紅人又為白虎銜去。是何祥也？”先生笑曰：“雷震者，余所投出附子霹靂散也；白虎者，余所投天生白虎湯也?！卞朋@以為神。{8}

比較《洄溪醫(yī)案》的相關記載，我們發(fā)現(xiàn)這里的“飲以湯”其實應該是“啖之以西瓜”?！拔鞴稀彼赜小疤焐谆敝Q，因此這里的“天生白虎湯”并非真正的“湯”，而是指西瓜。袁枚在這里斷章取義，對于材料不加辨析。這種失誤，顯然并非其“才”“識”所能彌補。

又袁枚概括徐靈胎的著述情況曰：

所著有《難經(jīng)經(jīng)釋》《醫(yī)學源流》等書凡六種。其中別利弊，剖析經(jīng)絡，將古今醫(yī)書存其是指其非，久行于世。{9}

在這里，袁枚言之鑿鑿，認為徐靈胎的著述“凡六種”。然而據(jù)《洄溪府君自序》統(tǒng)計，徐靈胎一生著述頗豐，包括《道德經(jīng)注》《陰符經(jīng)注》和《樂府傳聲》在內(nèi)的著述就有十本。去除這些著述，僅就《難經(jīng)經(jīng)釋》和《醫(yī)學源流》等醫(yī)學著作而言，也應該有七本，而不是六本。顯然，袁枚的計數(shù)是有誤的。這種錯誤，在袁枚的作品中并不鮮見。雖然一般情況下不傷大雅，但在傳記文學中卻難免有損其史學價值。

又對于和徐靈胎的關系，袁枚在傳文中也有描述，那就是所謂的“撫塵之好”?！皳釅m”是古代小孩子玩的一種游戲，因此“撫塵之好”一般比喻自幼相識的深厚情誼。而據(jù)傳文記載，二人的初次相識卻是在徐靈胎晚年，即：

猶記丙戌秋，余左臂忽短縮不能伸，諸醫(yī)莫效。乃拖舟直詣洄溪，旁無介紹，惴惴然疑先生之未必我見也。不料名紙一投，蒙門延請，握手如舊相識，具雞黍為歡，清談竟日，贈丹藥一丸而別。{10}

丙戌是公元1766年，此時徐靈胎七十四歲，袁枚五十一歲，顯然不是什么少年舊識。另外，這里所謂的“丙戌”也不一定符合事實。因為在《隨園詩話》中，袁枚同樣提到他與徐靈胎的初次相識，但時間卻變成了“庚寅”，即公元1770年。究竟是傳記出錯還是詩話的記載有誤？目前學界還沒有定論。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作為傳文，《徐靈胎先生傳》的史料價值的確有待商榷。

二、《徐靈胎先生傳》的文學價值與魅力

一篇好的傳文應該是歷史性與文學性的完美結合。從這個角度來說，袁枚的《徐靈胎先生傳》雖然史學價值有限，但文學魅力卻不容小覷。

首先，從構思立意看，此文可謂別出心裁，匠心獨運。

在袁枚作傳之前，已有徐靈胎自序及其墓志問世，因此要在相同的材料下寫出不同，甚至讓人耳目一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袁枚的做法可謂獨特。他首先通過觀察，發(fā)現(xiàn)自序和墓志都受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強調(diào)徐靈胎的道德和事功，而對其在醫(yī)學方面的成就重視不夠。然后以此為突破口，確定自己的立意構思，將傳記的重心放在徐靈胎的醫(yī)術醫(yī)案上，強調(diào)其精藝。最后則在論贊中巧妙地引出“藝為德之精華”的觀點，說明徐靈胎德藝雙馨。這樣一來就不僅尊重了歷史事實，還原了徐靈胎的真實形象，而且使傳文在思想、結構上都煥然一新。

其次，從材料剪裁看，此文可謂目光獨到，善于鍛造。

這篇傳文的材料大多取自《洄溪府君自序》，但袁枚的處理十分巧妙，常常能以獨到的眼光看到材料之間的聯(lián)系，然后通過簡單的調(diào)整使它們煥發(fā)出新的生命。例如傳文一開頭就提到徐靈胎兩次入京的經(jīng)歷。這兩次經(jīng)歷在《洄溪府君自序》中是分開敘述的，前者為徐靈胎自述，后者則為徐所補充，敘述者不同，角度也不同。然而袁枚卻看到了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于是用“后二十年”作過渡，將兩件事結合在一起，都用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進行敘述。這樣一來，不僅通過這兩件事勾勒出徐靈胎的生命軌跡，暗示了其生卒之年，而且強調(diào)徐靈胎人生的最大榮耀來自于醫(yī)術上所得到的肯定，因此以醫(yī)者的身份為其作傳，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這樣的處理，顯然是一舉多得。又關于徐靈胎的治水成就，其在自序中介紹得十分詳盡，而袁枚卻只截取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兩件事，以描述的手法介紹徐靈胎在兩個不同畫面中同樣據(jù)理力爭的神態(tài)和言語，并用一個“爭”字將它們聯(lián)系在一起。這樣不僅介紹了徐靈胎的治水成就，而且使其關心現(xiàn)實經(jīng)濟、不畏權勢、據(jù)理力爭的形象躍然紙上。

再次，從篇章結構看，此文可謂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這篇傳文的結構與一般傳記不同，它不是開門見山地交代作傳之事，而是一開始就讓傳主出場，通過介紹徐靈胎兩度入京之事勾勒其生命軌跡，確定其醫(yī)者身份。然后作者才出場，介紹作傳的背景、動機和材料基礎，交代傳主的姓名字號、家族背景和各種才能，并以一句“尤擅于醫(yī)”自然過渡到文章的核心內(nèi)容，概括徐靈胎的神奇醫(yī)術，詳述其最典型醫(yī)案，建構其神醫(yī)形象，整個敘述十分緊湊。突然，作者筆鋒一轉，由事件的敘述轉向了人物描寫，并用簡單的十二個字描畫出徐靈胎高大偉岸、坦蕩飄逸的形象，然后用一個“奇”字點睛，照應前面的奇方異術，因此轉折看似突兀，其實一脈相承。接下來，袁枚又由描寫轉向了敘述，以詳贍的筆墨介紹了徐靈胎少時留心經(jīng)濟而治水、晚年隱居洄溪而樂水的人生軌跡，分別與前面所描述的徐靈胎形象的兩個方面相對應，強調(diào)少年時的徐靈胎心懷用世之志，因此熱心世務，面對權貴不卑不亢、鼎立直言。而隨著年歲的增長和世事的磨煉，他卻越來越趨于淡泊，于是縱情山水、隱居田園。從治水到樂水，這是徐靈胎人生的兩個不同階段，也是其生存狀態(tài)乃至性格面貌的兩個方面。我們感受著這樣一個真實變化而又具有兩面性的徐靈胎，這時袁枚的筆鋒卻又一轉，把我們從溫潤可感的徐靈胎形象帶向了一串冷冰冰的書名和數(shù)字，以介紹徐靈胎的著述情況。這一轉折，乍看也十分生硬，可仔細一想，卻與前文的關系十分緊密。在前文中，徐靈胎隱居洄溪，仿佛笑傲江湖的“真人”。然而“真人”是不務世事、不落言筌的，徐靈胎恰恰相反，不僅少年時積極治水以用世，而且始終堅持著書立說，以干預現(xiàn)實和沾溉后世。從這個角度來說，徐靈胎自始至終都是入世的，隱居田園只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而已。對徐靈胎來說，著書立說是一種學術傳承的方式，而更直接的方式則是子孫的繼承。順著這個思路，袁枚又對徐靈胎的子孫情況進行了介紹，這是傳統(tǒng)傳記中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最后，袁枚用一段論贊結束傳文，將徐靈胎的藝精提高到德藝雙馨的地步。至此，傳文已經(jīng)功德圓滿，而袁枚卻似乎意猶未盡，于是又補充介紹了其與徐靈胎的兩段淵源，即其向徐靈胎求治而一見如故及其在《隨園詩話》中收錄《嘲學究》之事。這兩件事的補充乍一看像畫蛇添足，但深入思考，則發(fā)現(xiàn)其一方面是以袁枚的親身經(jīng)歷證實徐靈胎的德藝雙馨，另一方面又補充了徐靈胎的文學成就及其對時文的態(tài)度，同時又進一步強調(diào)了作者與徐靈胎的交情，使傳文的情感與敘述更為可信。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它還在結構上構成了另一個轉折，使文章更加跌宕起伏，同時又以一種開放式的結尾給讀者留下了無盡的遐想。

最后，從表達方式看，此文可謂手法多樣，靈活多變。

在這篇傳文中，敘事、描寫、議論、抒情等手法相互融合，使整篇文章內(nèi)容充沛、情理兼?zhèn)?。作者的敘述視角，也在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和第一人稱的限知視角中靈活轉變，以滿足不同的敘述需要。除此之外，不論是人物描寫還是環(huán)境描述，袁枚都能以白描的手法用寥寥數(shù)字營造出氣韻生動、栩栩如生的效果，如以“長身廣顙，音聲如鐘，白須偉然”{11}描寫徐靈胎的外貌，用“小橋流水、松竹鋪紛。登樓則太湖奇峰，鱗羅布列，如兒孫拱侍狀”{12}描寫徐靈胎的隱居環(huán)境等。又描述徐靈胎的醫(yī)術，則分別從視疾、用藥和同行反應等三個方面采用擬人、比喻、襯托、夸張等不同手法，將徐靈胎的神奇渲染得淋漓盡致。至于其他如遣詞用字之精確簡練，敘述之省凈、抒情之真摯、議論之精審等，在《徐靈胎先生傳》中也都有突出表現(xiàn)。因篇幅所限，不一一列舉。

總之，從文學角度審視袁枚此傳，實在可稱為上乘之作。盡管從史學角度而言，其有不少細節(jié)上的失誤，但文勝于史，瑕不掩瑜，整體而言，仍是一篇文史兼?zhèn)涞拿牢摹?/p>

{1}{4}{6}{7}{8}{9}{10}{11}{12} 袁枚：《小倉山房文集》，王英志校點，《袁枚全集》第二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630頁，第631頁，第288頁，第629—630頁，第630頁，第631頁，第631—632頁，第631頁，第631頁。

{2}{3} 袁枚：《小倉山房尺牘》，王英志校點《袁枚全集》第五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14頁。

{5} 王溥：《唐會要》，中華書局1955年版，第1101頁。

基金項目：本文為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指導性項目“徐、徐大椿研究”（項目批準號：13g312）成果

作 者：龔方琴，文學博士，湖北中醫(yī)藥大學人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唐宋文學、中國詩學、中醫(yī)藥文化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