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歆
摘 要:石舒清的小說《暗處的力量》采用一種獨特的瘋癲視角,顯示出了作者作為一個獨自書寫民族精神者的無法擺脫的孤獨,他在文字中體現(xiàn)出了一個民族對于心靈的自贖。
關(guān)鍵詞:《暗處的力量》 瘋癲 自贖 暗處的力量 人性
“瘋癲在各個方面都使人們迷戀。它所產(chǎn)生的怪異圖像不是那種轉(zhuǎn)瞬即逝的事物表面的現(xiàn)象。那種從最奇特的譫妄狀態(tài)所產(chǎn)生的東西,就像一個秘密,一個無法接近的真理。”{1}瘋癲作為一種精神與心理現(xiàn)象,同時亦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構(gòu)成了哲學(xué)與藝術(shù)的永恒母題。寧夏回族作家石舒清的《暗處的力量》中就為我們展示了他透過“瘋癲”這一母題敢于直面母族和故土中孕育出來的真正的不幸與殘忍。
一、畏怯的瘋癲者
小說《暗處的力量》中的主人公“我”得了被害妄想癥。即使是“我”最為熟悉的人,不論是“悄然地走入屋里來”,還是“在窗外隔著玻璃關(guān)切地望我”,“我”都會極端不安?!拔摇睍岩善鹉莻€人的身份,覺得有鬼魅的意味。而在“我”發(fā)瘋——漸漸痊愈——發(fā)瘋的文本敘述中,又嵌入了另一個故事結(jié)構(gòu):女人的兒子殺了繼父——被執(zhí)行死刑——女人失蹤又出現(xiàn)的故事。這個故事對“我”—— 一個瘋癲者有著強烈的刺激。妹妹只是隨口提了半句,“我立時就不對勁了,心空蕩蕩地快速跳著,手背上的汗像暴雨后的野草那樣瘋長出來”{2}。如果說“我”之前的瘋癲只是作為個體對外在于自身的他者一種畏懼,那么之后則是一種富有隱喻意義的瘋癲?!拔摇钡寞偘d形象在整個官方世界的彼岸建立了第二個世界和第二種生活,形成一種雙重世界關(guān)系。那些在“我”瘋癲時的異常狀態(tài)中可以看出“我”似乎畏懼著作為故事的開端的那個女人,似乎又尋求著她令人不安的聲音,想要把心里潛藏著的無窮無盡的恐懼泛濫出來。當(dāng)“我”真正看見那個女人時,“我”失去了最后一個可以庇護自己靈魂的地方——自身。“我的頭皮變得薄薄的,各種各樣的念頭像是要破顱而出;胸膛也薄薄的,衰弱的心像一只疲倦的小鳥那樣要沖破胸膛飛出來?!薄拔摇本烤故菫楹稳绱宋窇钟秩绱似谂芜@個女人的到來?“我”畏于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但又怕這個女人的到來和遭遇真正印證“我”所畏懼的事物。
當(dāng)村里人幾乎全部去看槍決女人的兒子時,“我”對他們是有些害怕甚至仇恨的?!拔也恢浪麄?yōu)槭裁茨敲磹劭礃寷Q人?!奔w的麻木給我?guī)淼氖强謶郑拔摇弊鳛橐粋€瘋癲者,對這一切無能為力,甚至靈魂都無處安放??湛帐幨幍拇遄雍椭挥心赣H的孤身一人煥發(fā)了“我”的一種邪念,“我”由一個受害者成了一個危險者,“我”有一種強烈的要迫害人的欲望?!拔摇钡男睦镌谶M行著默默無聞又驚心動魄的搏斗。這種邪念究竟是什么?這不僅僅是對于人的本性原初的恐懼,也有對人性中反常、陰暗的力量的恐懼,還有一種對于自己棲身的族群的悲哀,一種對于自己故鄉(xiāng)土地的抗?fàn)?,對于它們之中孕育出來的真正的不幸與殘忍,“我”唯有瘋癲以求保全自身。到最后,也只能反問一句:“那么多的人去看他,那么多的人頭就不痛么?難道就只有他一個人的頭痛么?”
“我”幻想著行刑場面,幻想著自己就是那個要被處刑的青年?!拔摇笨释鴺岉?,之后,“我”果然就聽到“劈劈啪啪亂響一氣”的槍響,“我”感到“頭如刨花一樣飛濺著”。在“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那青年一顆門牙沒了半塊”,“張嘴向我笑著”的恐怖畫面?!拔摇鳖^痛欲裂,央求母親將“我”捆上,“母親用那根繩子捆我的手,綁我的腿”“你被捆上了你還能怎么樣呢?”“我”的心里有一種難言的釋然與竊喜。這種被束縛的過程描寫富有一種隱喻意味,甚至帶有一種獻祭的含義。將肉身束縛住從而控制住“我”壓抑的邪念與精神。當(dāng)“我”要求母親將“我”捆上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是恐懼不安的,但是一旦“我”被繩子束縛住,“我”卻覺得安慰。作為個體的自身是永遠生活在各種各樣的束縛之中,被貧窮、人心、宗教等事物束縛,當(dāng)有了這種種束縛之后,反而覺得內(nèi)心安適。但這種表現(xiàn)于所謂的正常人來說就是“瘋癲”。他們只是羞于承認心中的欲念。當(dāng)看完槍決回來時,“他們每個人臉上都有著一種滿載而歸的神情”。仿佛人們只是去滿足內(nèi)心的暴虐的欲望,而不是去為與自己朝夕相處的鄰人送行。
《宋書》中有這樣一則故事:
昔有一國,國中一水,號曰“狂泉”。國人飲此水,無不狂,唯國君穿井而汲,獨得無恙。國人既并狂,反謂國主之不狂為狂。于是聚謀,共執(zhí)國主,療其狂疾?;鸢?biāo)?,莫不畢具。國主不任其苦,遂至狂泉所酌水飲之,飲畢便狂。君臣大小,其狂若一,眾乃歡然。{3}
國人以國主之不狂為狂,而眾人則以個體之不瘋為瘋。這種集體性瘋癲行為充滿著個人與環(huán)境異化的焦慮,充滿著對群體性瘋癲的思考。“人類必然會瘋癲到這種地步,即不瘋癲也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瘋癲。”{4}在石舒清的作品中,我們從中感受到這種焦慮。他們在思想上、文化上、生存環(huán)境等方面處在一種被邊緣、被排擠的狀態(tài),在壓抑中一步步走向瘋癲。
行刑時,那女人沒有出現(xiàn),“父親說那女人今兒要在肯定有人要唾她的臉,揪她的頭發(fā)”。人們都議論說這女人是禍端,兩個死于非命的男人都叫這女人害了。起因僅僅是由于她打算再嫁,這本是作為一個女性正常的心理和情感需求。在對那女人的苛責(zé)中,各人的內(nèi)心,未必沒有動搖、猶豫、羞愧。那女人的內(nèi)心欲望,只能藏在暗處。圍觀施虐的眾人,各自的心思,也在暗處。而公開行刑則成功地掩飾了各位施虐者的內(nèi)心黑暗?!拔摇弊鳛橐粋€瘋癲者看到了暗處的陰沉與瘋狂。當(dāng)那女人在兒子被槍決后失去了影蹤,“女人的失蹤,女人的杳無音訊大大安慰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在時間過了一個大段落后他們終于愿為她說幾句話,開脫一下她的罪責(zé)了”。這種滯后的善良也在女人再次出現(xiàn)后瓦解,人們對于她再一次宣布結(jié)婚而感到義憤填膺。人們仿佛覺得在遭到了那樣可怕的事情后,女人理所應(yīng)當(dāng)消失或者死去。而“我”于困厄之中,考慮不到別人。因此“我”只是對女人的復(fù)出感到莫大的不安?!拔摇蓖橛滞春匏?,這種極端而激烈的東西使“我”不得安寧。
二、瘋癲背后的自贖
小說中的“我”面對人性中惡的一面而表現(xiàn)的復(fù)雜性時對人性、民族性進行了反思?!拔摇卑褍鹤託⑷说淖锬鹾妥约旱淖锬踔丿B起來,強烈的精神瘋癲又使“我”把他人的罪孽作為自我的問題。由此,一種強烈的宗教式的贖罪感便油然而生?!拔矣X得自己就是被捆綁得很緊的那個青年,我覺得繩子在我身上緊起來,要勒入我的骨肉里去?!边@里的“繩子”帶有強烈的原型意味。精神上的瘋癲幻覺轉(zhuǎn)變?yōu)槿怏w所能實際感知的痛感。這時,勒入我的骨肉里的“繩子”實際上是兒子殺人的罪孽,是人們看似悲痛但實則殘忍的心態(tài),是對那個女人冷漠無情的態(tài)度所雜糅在一起的“繩子”。而被這根繩子所束縛的“我”,實際上是將自己作為一只獻祭的羔羊,以自己的犧牲為村人的罪惡贖罪。
“罪感的意向性質(zhì)首先是生命因忘恩負義引起的沉淪感。在罪感中主題心智感到自身喪失了存在的依據(jù),生命墜入深淵的黑暗,進而感到必得贖回自己的生命依據(jù)。”{5}本民族的罪是長久積淀在血液里的,不能也無法靠個人的力量去改變,因此作者在瘋癲視角的審視中完成對本民族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反思。
在面對村子里這個殺害繼父的兒子時,“我”沒有如村民一般將自己放在審判者的位置上,而是把自己也放置于和兒子一樣的被審判者的位置上,角色的轉(zhuǎn)換放棄了傳統(tǒng)的道德制高點代入自我懺悔?!拔摇钡倪@些行為在旁人看來都是精神疾病的表現(xiàn)。在村人的眼里,那個將要被行刑的年輕人“真了不起,始終與旁邊的刑警談笑自若”,“許多看的人都哭了,哭著罵他母親是個妖婆”。這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代入了人們自己基于道德和宗教的審判。對于作為寡婦的女人再嫁這件事,人們都認為這是悲劇的導(dǎo)火索。是害死她的未婚夫和兒子的罪魁禍?zhǔn)?,但對于信仰伊斯蘭教的人們來說,在《古蘭經(jīng)》中有這樣的教義,“你們中棄世而遺留妻子的人,他們的妻子當(dāng)期待四個月零十日,待婚滿期的時候,她們關(guān)于自身的合禮的行為,對于你們毫無罪過。”“你們中棄世而遺留妻子的人,當(dāng)為妻室而遺囑,當(dāng)供給讓她們一年的衣食,不可將她們驅(qū)逐出去。如果她們自愿出去,那末,她們關(guān)于自身的合禮的行為,你們是毫無罪過的?!眥6}這些教義都表現(xiàn)出了《古蘭經(jīng)》中是準(zhǔn)許寡婦再嫁的,但是隨著伊斯蘭教的發(fā)展,在一些偏遠落后的地區(qū)就形成了歧視婦女的觀念,在家庭中,女性一切聽從丈夫的安排,丈夫死后,母親一切聽從長子的安排。這種背離教義的戒律控制了人們的思想乃至生活中的一切,以至于母不母,子不子,親不親。“我”認識到自己是無法成為本民族人民靈魂的拯救者與啟蒙者,實際上作者在作品中摻入自審的意識,借助一個瘋癲者來審視自我乃至本民族。群體的罪不是單一的個人精神指向,也是群體性的精神意志和行為,因為民眾的趨向性和同一性而凝結(jié)。
作者在小說中詳細描寫了“我”在恍惚之中所看到的幻象:“我看到他們在荒原上憔悴而失神地走著。荒原上的草盡沒了枝葉,只余了枯根在堅硬的土地下面。我看到他們沿一條只有一腳寬的路走著,走向遠方,走向更遠的地方,總是背影,走向茫茫蒼蒼,走向不知所終?!彼麄兿癖淮蛏⒌乃粯泳蹟n到一起,又帶著各自在塵世的所受,走在不可窮盡的路上。在這一段充斥著噩夢、劫難、奴役、痛苦、迷惘的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到,“我”試圖以瘋癲這種令人感到無名恐懼的行為向自己懺悔與呼喚,去喚醒原先本真的自己。
小說《暗處的力量》產(chǎn)生了一種關(guān)于民族性和人性與宗教之間的“二律背反”。一方面,“我”被認為是瘋癲的對象——甚至是在所有群體中的唯一瘋癲與不正常的對象,“我”無論做出怎樣瘋癲的狀態(tài),大家也絕不會指責(zé)“我”;但是另一方面,“我”在瘋癲以后始終要回歸正常,在宗教律法、約定俗成、合乎禮儀的行為的束縛下生活,“我”不應(yīng)該,也不能認同自己現(xiàn)在的角色。為了自身著想,“我”不可能心甘情愿一輩子瘋癲下去。簡言之,裝扮成瘋癲主體借此逃避道德的指摘,這對于“我”來說不成問題;相反,如何從現(xiàn)在這種瘋癲情狀中掙脫出來對“我”則構(gòu)成了一個主要困難。為了成為一個自由的人,“我”應(yīng)該確立的是自身與社會的關(guān)系是無法與“我”現(xiàn)在所認知的這個社會的道德與法律的關(guān)系形式相一致的。這種不一致在“我”作為人的道德感上卻是十分必要的。
石舒清的小說《暗處的力量》將人心底最深處的罪與瘋癲視角相結(jié)合,顯示出了作為一個獨自書寫民族精神者的孤獨的不可擺脫與在文字中對于心靈的自贖。這部具有自審意識的作品,從瘋癲者的眼睛中審視因為民眾的趨向性和同一性而凝結(jié)的意識,是一個擁有信仰的民族對于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的欲念的自贖。
①④ [美]米歇爾·??拢骸动偘d與文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第19頁,第3頁。
② 石舒清:《暗處的力量》,《民族文學(xué)》2000年第4期,第80頁。(文中有關(guān)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③ (宋)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4頁。
⑤ 齊宏偉:《目擊道存:歐美文學(xué)與基督教文化》,遼寧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36頁。
⑥ 《古蘭經(jīng)》,馬堅譯,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
參考文獻:
[1] [美]米歇爾·???瘋癲與文明[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
[2] 石舒清.暗處的力量[J].民族文學(xué),2000(4).
[3] (宋)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4] 齊宏偉.目擊道存:歐美文學(xué)與基督教文化[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9.
[5] 古蘭經(jīng)[M].馬堅譯.北京:中國社科出版社,1981.
[6] 蔣爽.試論伊斯蘭教女性觀[J].山東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14.
[7] 韓春萍.少數(shù)民族小說敘事視角的文化意義研究[J].中央民族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