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可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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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留與世間傳——記來楚生
□ 曹可凡
“生于鄂諸,長于浙水,游于滬瀆”,是來楚生晚年所刻的一方閑章。作者將漂泊多舛的人生歷程,鐫刻在這方寸之間,引發(fā)無限遐思。
來楚生,1903年出生于武昌,當時父親正在那里任一小吏。晚年得子的父親,常常抱著兒子到江邊散步。沒想到,瘦弱嬰兒經受不住江風的吹襲,犯了咳嗽病,而且這一病患,糾纏了來楚生的一生,到了晚年仍咳喘不止。來楚生11歲那年,武昌起義的槍聲摧毀了千瘡百孔的大清王朝,他父親便帶著全家移居浙江蕭山,過起了行云野鶴般的生活。沒過幾年,父親就被貧困與疫病奪走了生命。幸好嬸母將來楚生視若己出,不僅出錢供他上學,還把自己名下的部分田產劃歸侄兒名下。也許嬸母不會料到,就是那份田產,讓來楚生背上了“地主”的重負,有很長一段時間,“地主”的高帽如同陰魂一般與之如影隨行,壓得來楚生幾乎喘不過氣來。
來楚生從小喜歡刻石,無論是水牛、狐貍、兔子,還是孫悟空、唐僧,都能刻得活靈活現,惟妙惟肖。畫畫就更不在話下,連中學美術老師也認定他在繪畫方面有超人的稟賦。但那時世道混亂,靠畫畫吃飯就注定與清貧相伴終生。因此,來楚生在老師和家人的規(guī)勸下,赴北京投考燕京大學法律系。但陰錯陽差,耽誤了考試日期。因學校不設秋季班,他只得暫時在北京安頓下來,等待來年春天再考。后來,聽說上海美專招收秋季班,來楚生便毫不猶豫地趕到上海參加考試。進入學校后,來楚生首先結識了剛剛履新的潘天壽。潘、來兩人同為浙人,年齡相差不多,性格也相仿,都寡言少語、耽于思考,況且那時潘天壽住單身宿舍,并無家眷,因此他們常常徹夜長談,特別投緣。潘天壽的藝術見解,對來楚生日后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極大影響。
畢業(yè)后,到了杭州,來楚生與潘天壽又再度重逢。由潘天壽介紹,來楚生加入了畫家云集的“莼社”。就這樣,他和唐云又交上了朋友。來楚生個性內向、耿介,甚至有些孤僻;唐云則是名士派風度,交友、喝酒無所不能,兩人一冷一熱,互為映襯、相得益彰??箲?zhàn)爆發(fā)后,來楚生攜妻兒遷居上海,先期抵滬的唐云為老友打點好了一切。那時,唐云在上海繪畫圈的名聲已慢慢起來,“杭州唐伯虎”的雅號眾人皆知。同時,他和鄭逸梅、唐大郎、龔之方等報人相當熟稔。于是,他提議和來楚生共同舉辦畫展,唐畫畫,來寫字或刻印,借此來提升來楚生的知名度。來楚生舉辦個展,唐云更是全力以赴。有一次,唐云忙得把長衫揉成一團捧在懷里,被人發(fā)現褲子竟然穿反了。
《佛像印》 來楚生
但是,那時的藏家大多偏愛南田、新羅那一路流麗雋秀的格調,來楚生古拙渾穆的書風與畫風似乎與這座城市的審美趣味格格不入,因而生活依然沒有著落。屋漏偏逢連夜雨,妻子在那個時候偏偏又因生產意外死亡,留下一對未成年的兒子。來楚生痛不欲生,幾近絕望,連連哀嘆:“我大概是碰到鬼了!”為了驅鬼,來楚生給自己取號“然犀”。此號出于晉人溫嶠的典故。故事講的是溫嶠在水邊點燃犀角,讓水中的“鬼”現形。來楚生以“然犀”為號,為的是一吐心中久藏的孤憤。
直到上世紀50年代末進入上海中國畫院,來楚生才總算過上了一段安寧的歲月。
來楚生擅長治印。他的篆刻注重布局,講究虛實疏密。他將印文章法形象地比喻為布置房間:“印文之有章法,亦猶室內家具布置也。何物宜置何處,全恃布置得宜,譬如櫥宜靠壁,桌可當窗,否則,零亂雜成,令人一望生憎,雖有精美,家具而不美也……印文章法亦然,何字宜逼邊,何字宜獨立,何處宜疏,何處宜密,何處當伸展,何處應緊縮,何處肥,何處瘦,何筆長,何筆短,亦全賴布置之得宜耳。”而且,他對“篆刻”兩字也有獨到的見解?!度幌矣W心印》一書,專門辟出一個章節(jié)討論“篆”與“刻”:“所謂篆刻,顧名思義,篆在先,刻在后?!彼裕瑏沓逃≈翱偸菍γ總€字的布局煞費苦心,連許多細微處都不輕易放過。他時時造險,又小心收拾,做到險而不危。因此,印面疏密得當,虛實相間,錯落有致,奇趣盎然,或爽利,或雄奇,或樸厚,或雋拔,變化多端,令人眼花繚亂。他所刻的許多閑章都很有意思,寄托著他的藝術理念與人生理想。如“粗知大葉”“大處著墨”“大刀闊斧”,表明了他追求氣勢宏大、骨氣通達的藝術風格;“少得多感”“少則得”“寧少許許”“惜墨如金”,表明他簡括冼練、寧簡勿繁的格調;而“自愛不自貴”,則是為人的準則,是他磊落、坦蕩胸襟的表露。
《領略古法生新奇》 來楚生
來楚生學書,信奉“始入手須專宗一家。得之心而應之手,然后旁通曲引,以知其變;泛濫諸家,以資我用”的原則。他早年花了許多時間研習黃道周書體,后來得到唐云所藏金多心墨跡,他又苦心鉆研,以致唐云看得都有點不耐煩了,勸他“你換種帖臨臨吧!”;后來,他對漢簡發(fā)生濃厚興趣,不斷從中汲取養(yǎng)料。晚年,又通臨《石門頌》《張遷碑》以及《曹全》《禮器》等漢碑,反復琢磨。所以,他的書法,不論是隸書,還是行草,奇峭方勁、古拙渾厚、波折灑脫、剛斷峻拔,真正達到“奔放處不離開法度,精微處要照顧到氣魄”的藝術境界。
“揚州畫舫數前賢,南北吳齊元十前。幾輩風流日遼邈,新聲留與世間傳?!边@是謝稚柳對來楚生繪畫的贊譽。來楚生崇尚八大山人和牛石慧的繪畫藝術,曾鐫有“八牛魄刀”和“八牛無匹”印章。相對于這兩位明末清初和尚的畫,來楚生筆下的青蛙、黑魚、松鼠、金魚,以及枇杷、胡蘿卜、西紅柿、生梨等,無不帶著熱騰騰的氣息。同時,他又把趙之謙的雄健清新、吳昌碩的生辣蒼莽、齊白石的洗練奇縱融為一體,形成自己獨特的面貌。特別是他筆下的青蛙,舉世無雙。那些憨態(tài)可掬的青蛙,令老友唐云也流連忘返,有詩贊曰:“細展看湘江萬個,墨華飛動影婆娑;青蛙蛤蟆魚兒蟹,腕底生機訝許多?!睘榱水嫽钅切┬∩`的各種神態(tài),他在案頭缸中養(yǎng)了不少青蛙、金魚,日夕觀察。他常說:“我不畫細筆,但要懂得細筆;我不畫花卉組織的細部,但要了解花卉組織的細部?!彼裕漠嬁此屏攘葞坠P,但之前的寫稿可能多達數十張。與篆刻一樣,來楚生畫畫也注重布局。如《活色生香》冊頁中,他忽而用頭重腳輕直豎而立的方法畫胡蘿卜,忽而以紅荷與墨無干形成紅白強烈反差;又忽而用單線勾出白蘿卜形狀,僅在一頭略施紫色,顯得嫩脆欲滴,似乎增一筆太多,減一筆太少。
來楚生晚年因胃癌動了大手術,但仍壯心不已。他出院后不久便賦詩一首:“一刀信未死,殘喘許茍延。假我五年計,安排趕二千?!彼儆梦迥陼r間,趕畫二千張作品,這是何等樣的雄心和氣概!去世前15天,還發(fā)出“元旦值生辰,顧名舊聞新。奈花花草草,宿墨中推陳”的豪言。一個生命正接近終點的老人,仍在孜孜不倦地探索創(chuàng)新,錚錚誓言,讀來感天動地。
來楚生去世后,唐云曾撰文,對老友的書畫篆刻藝術作了概括總結:“老友來楚生先生,書畫篆刻無不精妙,而于書篆正草均熟中求生,剛健婀娜,平正煞辣,氣勢磅礴,不可名狀,允推當代書法杰手。余與相交四十余年,每見其寒暑不易,朝暮抻紙,凝神揮毫,幾忘寢食。即在病中,未嘗廢之,感成一藝,談何容易。其于畫,從書法得來,清新橫逸??虅t運刀如筆,饒有奇致,皆不步前規(guī),善開生面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