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魯湘
在大昭寺門廊里,有幾塊大石板。每一塊石板的長寬剛好同一個五體投地的膜拜者的身體相當。由于經年累月的長拜,石板被人的身體磨蹭得晶亮晶亮。膜拜者用汗水、油漬,給這些大石板打上了一層渾厚油潤的包漿。在石板前部的兩側,膜拜者用手掌和胳膊磨出了兩道槽溝。千里迢迢長拜而來的人們,到達這朝圣路的終點,都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身子撲投到石板上,兩條胳膊會推著兩只手掌“唰”地滑過槽溝,在石板的盡頭,靠近大昭寺門檻的地方雙掌相合,身體抻成一條直線,雙膝、雙肘、額頭這五個點完全平鋪在地上,表達對佛的完全的無保留的皈依。
大昭寺一千多年來每天早晨都是這樣的景象,因其不變而成為精神信仰的寫照。據袁武說,他們是一行人,本來到這里是例行性地看一眼,然后就驅車到更偏遠的牧區(qū)去,據說那里藏族群眾的服飾更漂亮,民俗更豐富,人也長得更漂亮,總之,那里的人物更入畫。同行的畫友都走了,去尋找更入畫的對象去了。袁武卻像一棵被雷劈了的樹一樣,扎在這里無法再挪移腳步和目光。
對袁武來說,這個大昭寺的早晨有如神諭。
他曾經無數(shù)次的到全國乃至世界各地去采風、寫生,畫過成千上萬的各色人等,但那都是在畫生活。因為是畫生活,他要關注的對象很多,一個人,他的穿著打扮,他的身體姿態(tài),他同別人的關系,他同環(huán)境的關系。但是在大昭寺廣場,這些所謂的“生活”都消失了。這里高度單純,一個人穿什么已經毫無意義,他的身體語言同旁邊所有人的身體語言高度一致:雙掌合十,舉至額前,然后身體撲到地上,抻成一條直線,五體投地。如此反復,再反復,再反復……他們這么做幾乎無思無慮,更不需要同旁邊的人發(fā)生什么社會關系,環(huán)境對于他們也沒有意義,等同于虛無。
那么,是什么抓住了袁武的視線,揪住了他的心呢?
是臉,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朝圣者雙掌合十舉至額前那一剎那,他的頭和手相呼應,在下意識中泄露出來的靈魂!在這一剎那,人是何等地真實:他的希冀,他的焦慮,他的無助,他的恐懼,他的絕望,他的哀求,他的懺悔,全部寫在臉上,寫在手上,甚至連頭發(fā)都帶著表情!這個時候的人,才是一個精神的人;這個時候的人,才是一個同自己靈魂對話的人。
袁武畫了幾十年的人物,這個時候才知道,什么是人的靈魂。帶著靈魂的臉,才是人的臉,否則再美也沒有意義。手,離開勞作的形而下,舉至心腦之間,代表靈魂出位訴說。
72個人,72個頭顱,72張臉,72雙手。
72種活法,72種業(yè)力,72種解脫,72種果報。
而在此地,此刻,大昭寺早晨的曦光中,只有一種完全同一的身體語言,消弭了所有的分別和差異。
此在,一念之善,念念相續(xù),一念之真,念念不絕……
這就是大昭寺早晨給予袁武的啟示。
33個頭,72張臉,72雙手,107個朝圣者,他們在哪里,哪里就是大昭寺,哪里就是一個精神的道場,哪里就有一片信仰的天空。袁武改變了一幅幅單個作品或組畫或長卷的傳統(tǒng)展出形式,他用這107個朝圣者的軀干和手臉組成一個右旋的法輪,把一個個展示空間演變成了朝圣者無盡的信仰之途,美術館將成為一座寺廟,佛就在人們的心中,所有的觀眾都將卷進這精心設計的經筒,與朝圣者一起前行。此在,一念之善,念念相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