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尋常

尤子緯

老巷的桂花樹開了，滿樹金黃的淚，記憶劃開漂亮的圓弧，向后拖著長長的尾巴。無云的天空仿若一張干凈的臉，星葉為眉，扶風(fēng)為發(fā)。清風(fēng)里藏著小小的我，圈著大大的他。

九月就要過去啦，爸爸。

已不知有多久我不曾與他一起談?wù)撉倨鍟?，亦不曉多久未曾和他一同給歲月沏茶。只可惜，我沒能有個收納盒可以把歲月按著時間日期分隔收藏。記憶里，不是我忙，就是他不在家。我們父女倆，已經(jīng)很少在燈下相互論道了。

他很愛書法，行書楷書樣樣精通。柔軟的毛筆到了他的手下，就能浴墨重生。由筆尖暈開烏黑，而后漸漸延伸擴(kuò)展開黑色的游龍。筆身裹著細(xì)密的墨香，舞動身軀在宣紙上留下蒼勁有力的筆法。我喜歡看他寫字，他亦喜歡我看著他寫字。這一來一去，我們達(dá)成了共識：他寫字，我研墨——即使只是單純地把墨汁添到硯中罷了。但他對此似乎很是享受，大約是希望我，能與他多親近一會兒吧。

聽人說，常常摩挲的舊物會泛起毛茸茸的邊，那么幾年前他的生日，應(yīng)該也是因為被我經(jīng)常想起，而擁有了毛茸茸的邊角吧。

健忘的我時常會忘記他的生日，而他對此并不是很在意——換句話說，他只不過是表面如此。其實在他內(nèi)心深處，還是會有幾根弦在輕輕地顫抖，帶著欲說還休的溫柔底色，像是嘆息，又像是期冀。只是他將這份期待埋藏在心底，而我，竟從來不曾發(fā)現(xiàn)過。

是個冬天，我偶然聽到，他心里彈唱的音色在小聲地告訴我，他希望聽到我對他說一聲：“老爸，生日快樂！”于是我悄悄地托文具店的叔叔幫我代購了一條黑白條紋圍巾，想著可以等他生日那天送到他面前，再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晚上睡前，我將那圍巾抱在懷里，想象著他收到時臉上欣慰的表情。

第二日，母親來喚我起床時，一下子就看見了纏在我手間的圍巾，她問我這是什么?！敖o爸爸的生日禮物?！毙÷暬卮?，我感覺自己的臉頰有點燙。她笑了，取了圍巾去洗滌，我看著她的身影，心里默默地甜蜜。

人們總是說，事與愿違。似乎是因為第一次網(wǎng)購的眼光不好，那條圍巾總是有揮散不去的皮革味，以至于后來只得將它送進(jìn)了垃圾桶。他生日那天并不在家，我看著那些他的同事們送來的鮮花，想著那條無辜的圍巾，心里一陣憂郁。

那個季節(jié)愛下雨，就像沒來由的憂郁一樣，微微的有，卻毫無規(guī)律。而我一直忘記帶傘，沖進(jìn)水霧里的瞬間會感覺自己的身影狼狽而又奔放，帆布鞋反反復(fù)復(fù)弄臟洗凈，繼續(xù)義無反顧地在水洼里噼里啪啦地踩出并不漂亮的水花。而他皺著眉頭笑笑，說這怎么行。然后把傘傾斜過來，溫暖的大手就這樣將我那冰涼的小爪子裹得緊緊的。

像是在保護(hù)一棵小植物。

第一次，我感覺自己雜亂的葉子上好像也有花兒。

我還記得他鐘情于沏茶，亦對茶葉很有研究。這是今年新產(chǎn)的龍井，那是略略帶苦的毛尖，那又是該沖沏幾次的普洱，他都知道。晚間工作時分，他總會沏一杯清茶，那幽幽裊裊的茶香縈繞在他手心，陪伴他直到把公文寫完。有時候我晚上因沒有補(bǔ)習(xí)而待在家，他也會給我沏一杯。我微抿一口，淺淺淡淡。渺遠(yuǎn)的某方，月亮在山頭別成一枚明亮的徽章，柔軟的光芒，在茶葉半睡半醒間搖搖晃晃。

一如我與他的親情，深沉卻淺淡，悠遠(yuǎn)而尋常。

縱使再深的情，也只是互道尋常。我們就如同硯中研磨的烏墨，冬日里溫暖的圍巾，還有水中漂浮沉睡的茶葉，淳靜而又安和。

我看見那樹下拂葉的你我，互道尋常，終不語。

浙江省蒼南縣龍港鎮(zhèn)潛龍學(xué)校

指導(dǎo)教師：陳德清

在作者娓娓的敘述中，一種尋常而又幽雋的父女情就這樣在我們面前展開——為父親研磨寫字時的親近，父親生日時那溫暖的圍巾，雨中嬉戲時父親傾斜過來的雨傘，平日里那杯父親沏好的清茶……這些似乎非常尋常的生活場景，卻在作者易感的筆下?lián)碛辛艘环蓓嵵潞蜕钋椋憧础俺３Ｄ﹃呐f物會泛起毛茸茸的邊，那么幾年前他的生日，應(yīng)該也是因為被我經(jīng)常想起，而擁有了毛茸茸的邊角吧。”“然后把傘傾斜過來，溫暖的大手就這樣將我那冰涼的小爪子裹得緊緊的。像是在保護(hù)一棵小植物?！?/p>

作者對親情的品咂更高一籌的文字是，“縱使再深的情，也只是互道尋常”。的確，愛從來都是不語的，無論多么深的親情，都是在平易的事物中沉潛著，有幸的是，我們彼此捕捉到了。

【適用文題】尋常的愛；讀懂父愛；不曾言語的愛……

（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