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隆
雪冷血熱
□張正隆
第二章奪槍(續(xù)一)
“創(chuàng)造蘇維埃紅軍”
離休前為黑龍江省顧問委員會委員的王鈞老人,祖籍河北省永樂府樂亭縣王家莊子。父親年輕時闖關(guān)東,顛沛流離到了湯原縣三道流。1914年,王鈞就出生在那里。
1932年5月,日寇占湯原。8月,松花江發(fā)大水,兩岸一片汪洋,房倒屋塌,糧食絕收。水落下去后,瘟雞瘟狗又瘟人,王鈞的兩個哥哥相繼死去。戰(zhàn)亂加天災(zāi),遍地起胡子。一天,來了幫報號“傻子”的隊伍,把王鈞的父親和王鈞的一個堂兄弟綁走了,送“葉子”(信,胡子黑話)的捎信兒說,“要大嫂的改嫁錢”。
胡子的眼線靈著呢。晚上又來了幫“砸孤丁”(小幫胡子,只有幾個人,又稱“棒子手”“小線”)的,進屋后就用槍把人逼住,將王鈞和四弟吊在房椽子上,用槍托打王鈞的母親要錢。為了給王鈞的兩個哥哥治病,家里借了好多債,哪兒還有錢呀?幾個惡鬼把飯鍋拔下來,把王鈞的母親綁在鍋灶上,下邊架火燒。又把王鈞剛五歲的小弟弟抓過來,拽起一只胳膊,用油燈燒腋窩。王鈞和四弟瞪眼瞅著,眼珠子都要冒出來了。
報仇!報仇!報仇!
沒多久,屯子里來了個貨郎,肩上擔子顫悠悠的,手中搖晃著撥浪鼓,一路吆喝著“花生煙卷芝麻糖,針頭線腦小花布……”見有人圍上來,貨郎放下?lián)?,手上忙著,嘴里也不閑著:“老少爺們兒啊,咱們的東三省叫日本子給占了,咱們都成亡國奴啦!小日本子在南邊殺老鼻子中國人了,咱們這疙瘩也沒幾天好日子過了。黑金河有個叫宋竹梅的,是紅槍會的司令,帶隊伍去佳木斯殺了不少日本子,那才是咱湯原縣的好漢??!”
見人們聽得挺認真,貨郎的嗓門兒更大了:“不少屯子都拉隊伍和日本子干上了,咱們屯子這么多老少爺們兒,也不能瞪眼等著日本子來禍害呀……”
18歲的王鈞對拉隊伍感興趣,就插了一嘴:“你說拉隊伍的是哪個屯子呀?”
貨郎看他一眼,又低頭收拾貨郎擔子,說:“俺是賣貨的,說說外面的事熱鬧熱鬧,人多了,讓大家伙兒多買俺的貨。”
見王鈞有些失望,貨郎就壓低聲音道:“老弟要真想買貨,到后屯劉會民那兒去一趟就有了?!?/p>
王鈞隨后就去了劉會民家,前后屯住著,都認識。這劉會民人稱“劉大哥”,在屯子里是個有影響的人物。他的弟弟和大兒子還是王鈞的同學。這天晚上,王鈞平生第一次聽到“共產(chǎn)黨”“階級”“階級斗爭”“土地革命”等新名詞,似懂非懂中覺得有道理,卻又有股說不出來的什么勁兒,好像離他和屯子里的人挺遠。
六十多年后,王鈞老人說:“要是劉會民不講這些,說不定今天我還在三道流當農(nóng)民呢?!?/p>
10月10日叫“雙十節(jié)”,是中華民國的國慶節(jié)。
1932年的這一天,從黑金河到半截河子屯的官道上,急匆匆走著五個年輕人,身上背著麻袋和背包。時令已是深秋,河邊結(jié)了冰碴兒,莊稼人都在場院里忙活著。
進了屯邊一個破土圍子,放下東西后,為首的趙華瑞和李福臣對視一下。趙華瑞開口道:“一會兒同志們就到了。今兒個不同往常,是咱們拉隊伍的日子。咱們都是管事兒的,一會兒自己個兒要說什么、干什么,都再捋一捋,別到時候弄得禿嚕反賬的?!?/p>
湯原游擊隊
第一個趕到的小伙子,不到二十歲的樣子。空筒子棉襖半敞著,黑夾褲上打了不少補丁,一雙牛鼻子靸鞋。他進土圍子后摘掉狗皮帽子,剛剃的光頭上熱氣騰騰。
小伙子從兜里掏出個紅布條,不知道該交給誰。趙華瑞接過來,看看上面的號數(shù),對上花名冊上的號數(shù)、姓名后,高興地拍著小伙子的肩膀:“你是咱們紅軍游擊隊的第一個隊員?!?/p>
每個隊員都有一條寫著數(shù)字的紅布條,從1號到45號。這天,身上揣著紅布條到半截河子屯來的人就是紅軍了。他們都是各區(qū)委選送的,三分之一是黨團員,其余為積極分子,當時叫“堅決分子”,朝鮮(族)人占一多半,其中還有三個女隊員。80%以上是農(nóng)民,其余的是鐵路工人、金礦工人,還有幾個獵人。
李福臣喊“站隊,站隊”。莊稼人沒排過隊,有的也不大明白“站隊”是什么意思,念過書的明白,就很認真、嚴肅地亂了一陣子。
趙華瑞講話:“同志們!從今兒個起,咱們的隊伍就拉起來了,大家伙兒就都上隊了。咱們不是張學良見了日本子就跑的奉軍,更不是禍害老百姓的胡子,咱們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紅軍,是打日本子、打地主老財和走狗的紅軍。亡國奴的滋味不是人受的,老百姓都指望著咱們這些人,咱們要保護咱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不受日本子欺負。咱們都是黨團員和堅決分子,要給中國人做臉爭氣,就是讓日本子打死了,也不能裝熊!”
李福臣宣布紅軍游擊隊紀律:聽從領(lǐng)導,服從指揮,作戰(zhàn)勇敢,尊重婦女,維護群眾紀律,不拿群眾東西,關(guān)心階級兄弟等等。再接著宣布部隊主要人員:編制為一個中隊,中隊長李福臣,黨支部書記趙華瑞,下設(shè)三個小隊,也都任命了負責人。
李福臣和趙華瑞打開麻袋,開始分槍。
一支俄造連珠槍,一支別拉彈克(一種威力很大的俄造單發(fā)獵槍),兩支匣子槍,十來支“鐵公雞”(一種單發(fā)手槍),剩下的都是老洋炮。這些槍是九一八事變后湯原縣委積攢的家底,有花錢買的,大都是各級黨組織收集的。
李福臣說:“沒分到的別生氣,咱就這些本錢,有了本錢就能生利?!?/p>
胡子還有個報號呢,這紅軍游擊隊叫個什么名字呀?有的說,咱們是湯原人,叫“湯原游擊隊”;有的說,縣委講“創(chuàng)造蘇維埃紅軍”,就叫“湯原紅軍”。大家都覺得叫“紅軍”沒錯,“湯原”兩個字也得有,那也得從全國往下排呀?有人說,全中國有多少紅軍、怎么排的,俺不知道,聽說南滿有個32軍,咱們就叫“中國工農(nóng)紅軍33軍湯原游擊隊”吧。
紅33軍湯原游擊隊,就這么誕生了。
近一半人徒手的湯原游擊隊向山里進發(fā),去楊家屯繳地主楊發(fā)的槍。
楊發(fā)家的大院套青磚圍墻,兩人來高。那時去個屯子,老遠就能看到這樣的大院套。東北胡子多,民間槍也多,有錢人家高筑墻、養(yǎng)槍養(yǎng)炮手是為了防胡子。像湯原縣太平川姓耿的大糧戶,有三百多支槍、四支手提式、兩挺機關(guān)槍、十門小鋼炮,炮手能編制一個營。炮手把胡子打死在院里院外,東家賞錢都不一樣——院里加倍。那時誰家要是養(yǎng)個有名的炮手,打槍百發(fā)百中,就能鎮(zhèn)住一方胡子。當然,東家是要出大價錢的。一些較大的村屯還組織隊伍,有錢人出錢,當頭;窮人出人,叫個“自衛(wèi)團”什么的,民間都叫“大排”“大排隊”。九一八事變后,遍地起胡子,連一些縣城的有錢人也紛紛組織各種武裝,保護地面。
來到楊家大院外,兩個壯漢蹲在墻根下,一個更壯的漢子在上面,把塊綁著繩子的百來斤的大石頭“咕咚”一聲扔過墻去,一個個就拽著繩子翻過墻去了。
胡子偷襲、搶劫有錢人家,常用這法。
楊發(fā)披著棉襖,三步并作兩步跑出屋,黑燈瞎火的辨不清進來的是些什么人,點頭哈腰地說“兄弟們屋里坐”,又回頭喊老婆:“屋里的,快掌燈,給兄弟們燒水。”
趙華瑞說:“楊發(fā),你聽好了,俺們是打日本子的紅軍游擊隊。反日救國,人人有責。日本子來了,你的日子也不好過?,F(xiàn)在俺們游擊隊缺槍使,你老楊那五支槍放著也生銹,先借給俺們用用。俺們打借條,打完日本子就還你?!?/p>
“大兄弟講得有道理,俺楊發(fā)也是中國人,早有心反日。只是這槍是前幾年的事了,這兩年兵荒馬亂的,早叫胡子起走了?!睏畎l(fā)點頭哈腰地哭窮。
李福臣道:“你那槍埋在哪場,俺們早知道,不信,咱們?nèi)テ??勸你還是趁早放明白些,給自己個留個反日的名聲,比什么都好?!?/p>
“那是,那是。”這小子還想繼續(xù)耍賴,李福臣和趙華瑞的匣子槍就從腰間拔出來了。
有人是舍命不舍財,楊發(fā)是要命不要槍。其實哪兒至于呀,如果就是一口咬定沒有了,那也就是翻一翻。
隊員從地窖里抱出五支三八大蓋,包著油布,烏油發(fā)亮,大家樂得合不攏嘴。
“老楊,謝謝你了,打日本子有你一份功勞?!崩罡3颊f著,帶隊伍走了。
出師得勝,大家興致很高,繼續(xù)向山里進發(fā),來到湯原北部小興安嶺的茫茫林海,創(chuàng)立了蘇維埃政權(quán)。
沒槍不能打日寇。槍少,裝備不好,各色武裝也隨時可能吃掉你。縣委決定,繼續(xù)奪槍,把徒手隊員都武裝起來。
目標是梧桐河福豐稻田公司的保安隊,但硬打不行,得智取。春節(jié)前,公司要開佃戶會議,選些隊員混進去,鳴槍為號,里應(yīng)外合,一齊動手。
各地游擊隊成立之初,通常都是對地主武裝、小幫胡子下手,幾支十幾支地奪槍。之后,才是在戰(zhàn)斗中從日偽軍手中奪槍。
離春節(jié)還有一個來月,隊員暫時放假回家。槍怎么辦呀?回來的路上,因為有個隊員帶槍開小差了,縣委就決定把槍收上來,分幾捆包好,藏在稻草垛里。
屯里來了幫報號“榮好”的胡子,有六十多人,還有機關(guān)槍。胡子進了人家后,把青壯年看住就要錢要肉,不給就到處翻。那時有錢人家為了防備胡子,平時都把值點兒錢的東西藏起來。胡子有經(jīng)驗,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在外面用槍探條這里捅捅、那里探探,雖沒找到什么好年貨,倒是發(fā)了筆意外之財——把槍都翻出來了。
李福臣和趙華瑞氣得恨不能一頭撞死:怎么就沒防備這一手呀?
“媽個巴子?!崩罡3艰F青著臉,也不知道罵誰,“利沒生著,老本都賠進去了?!?/p>
(待續(xù))
[編輯:李小平 電子信箱:lxp0000006@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