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子,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雜志發(fā)表、轉(zhuǎn)載中短篇小說。作品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短篇小說排行榜,多次入選年度選本。有作品獲獎、譯介。出版中篇小說集《冥冥花正開》,短篇小說集《錦衣玉食的生活》《誰在暗夜里說,冷》;長篇非虛構(gòu)《留守女人》《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一百年的暗與光》;長篇童話《月亮上的媽媽》。曾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四屆高研班、第二十八屆高研班(深造班)?,F(xiàn)居浙江富陽。
1
下了車,是個岔路口。都市氣息撲面而來,一絲熟悉的東東頭發(fā)的味道,在風(fēng)里翻飛。丁莉莉有些恍惚,呆呆站著,不知道往哪條路走。楊巧芬用胳膊碰碰她,別發(fā)呆了,順著這條路往前兩個站,再往東面三百米,就是工廠。我托人跟主管說過,你直接找她,是個女的。記住,人家問你做過沒,你說是熟練工。膽子大點!
丁莉莉說,巧芬,東東在這里。
楊巧芬拉下臉,不是我說你,你就是太浪漫,這個時代,浪漫是要吃虧的。那我走了,就此別過,就此別過。
丁莉莉搖搖頭,東東喜歡用木槿葉洗頭,我真聞到這味道了。
楊巧芬往前幾步,忽然轉(zhuǎn)身,丟下洗舊的牛仔大包裹,說,莉莉,趁天黑,先安頓自己……我們自身難保。你能不能現(xiàn)實點?
丁莉莉深呼吸,說,他是我弟弟。
楊巧芬摸摸丁莉莉的頭,莉莉,五年零七個月沒有任何音訊,你認為他還活著?
丁莉莉肩上的大包裹滑落,眼眶紅起來,他是我弟弟。
楊巧芬抱了抱丁莉莉的肩,好吧。我?guī)湍阋黄鹫?。可是,我們得先找一碗飯吃,活著才有命去找他對不對?/p>
丁莉莉點點頭。楊巧芬背起牛仔包,說,莉莉,不要忘記,除了找你弟弟,我們還得找錢。錢是有情緒的,它開心,我們跟著開心,它生氣,跟我們捉迷藏,我們就死定了。我們得順著。
丁莉莉說,東東比錢重要。
楊巧芬說,有錢我們才能開步走路,才能順藤摸瓜找東東。
丁莉莉背起包裹往前走,又站住說,巧芬,一找到東東,我就回村。
楊巧芬說,還惦記著回去當(dāng)老師?我就想不通,連工資都拿不到……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也得吃飯吧?
丁莉莉說,過一個禮拜就放暑假,六年級班里兩個學(xué)生畢業(yè),我答應(yīng)他們參加畢業(yè)典禮。還請了支書給他們發(fā)畢業(yè)證書。
楊巧芬打斷她:丁莉莉,睜開眼看看,這里不是良溪!哪有學(xué)生,哪有支書?來來,你看那邊!
丁莉莉問,什么?
楊巧芬說,人家一個自行車車棚,都比我們良溪的學(xué)校好。
我知道。
你知道為什么嗎?楊巧芬背起大包裹,顧自往前走。
為什么?丁莉莉問。
錢。就一個字,錢!楊巧芬有些氣惱地回頭看看丁莉莉,丁莉莉忙背起自己的大包裹,奮力往楊巧芬反方向走。
巧芬說得對,錢!就一個錢字。
有了錢,就可以到電視臺、報社登尋人啟事,就可以印很多很多單子貼到全國各地,車站、碼頭、飯店、工廠門口。東東總有一天會路過貼傳單的地方,也總會有人看到這些信息,告訴他,讓他給家里捎個信,只要告訴家人,他活著??v然他被拐賣了,隔了千山萬水,姐姐我一定要救他出來!
想著想著,丁莉莉眼眶紅起來,鼻子酸脹。弟弟在家時,他們上山挖草藥、跟父親去砍樹、為受傷的鷓鴣療傷。有一次弟弟在教室里看書,屋頂漏下的陽光剛好鋪到角落,他就那樣睡著了,天黑盡還沒醒來。全村人出去找,他們翻山越嶺,到溝溝坎坎、溪澗山灣。只有丁莉莉想到教室角落。果真,他安然沉睡在新添的麥草上。
弟弟對麥草有深刻的記憶,丁莉莉讀書那幾年弟弟還小,沒人帶。父母不放心把他留在家里,姐姐就背他到教室,困了就在教室后面鋪上麥草睡覺。弟弟后腦勺留了一根小辮子,鄉(xiāng)人喜歡把這看作傳宗接代的根。姐姐摘一朵木槿花,給他戴上。弟弟手臟,摘幾片木槿葉子擦擦就干凈了。弟弟從此喜歡木槿。
一路走著想著。有了錢,可以造一間房子,應(yīng)該有七八個教室,有教室就得有課桌椅。大山有的是樹木,支書定會招呼村里的壯勞力上山砍樹,砍了樹,父親會樂意重操舊業(yè)拿起他的木匠工具,取料、削皮、刨光、拼板。做一張課桌用一個禮拜,這樣算算,七八個教室的課桌椅,父親兩個月就能做出來。再裝上黑板,黑板上方要有八個紅色的大字: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教室后面那寬闊的墻,是留給孩子們發(fā)揮才能的地方,畫畫、寫詩、剪紙、剪報……最主要的,可以做一排小床,哪個學(xué)生背著弟弟妹妹來讀書,困了就讓他們睡在后面的小床上。我們的教室就該有那樣一個地方,放一排書架,有陽光,就著陽光看窗外,聽不到火車鳴笛,但有山風(fēng)吹過,翻動書頁。
丁莉莉想得出神,忽然覺得前面有什么擋住了,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便見一老太太倒在路上。
丟下包裹扶老太太,老太太擺擺手,哎喲哎喲地喊。很快有人圍過來,七嘴八舌議論開了。丁莉莉蹲下去問老太太要不要緊,老太太只是擺手,不說話,也不讓丁莉莉扶起來。
不知道怎么就碰了她,老太太臉色慢慢變了,有些發(fā)青,丁莉莉不知怎么辦,她著急求助。立即有人同情地告訴丁莉莉,要么趕緊溜掉,要么報警,不然有你受的。
那樣的新聞早就看到過,有人摔倒,路人好意相幫,被訛詐。丁莉莉是怎么也不相信這種事會攤到自己身上,她抬起老太太的手臂,一彎腰鉆進她的臂彎,硬是把老太太扛著站了起來。老太太哼唧哼唧地倚著丁莉莉,順勢把頭靠過來。一股嗆人的老年氣,丁莉莉聞得難受,憋不住,咳嗽起來。
人都散了去,有個穿工裝的男人一直關(guān)注著,走近來跟丁莉莉說,沒事就好,你給她扶到有陰涼的地方歇會兒。丁莉莉說,我的包……
工裝男人說,我?guī)湍懔噙^去。
丁莉莉說聲謝謝便扶著老太太往一邊的小區(qū)樓下走,迎面小跑著過來一個中年男人,面容白凈,見到老太太就喊,怎么又出來了呢,這大熱天的?
中年男人看一眼丁莉莉,不說話。他接過老太太的手,扶著她往前走,忽然站住,問丁莉莉,你是在哪兒看到我媽的?
丁莉莉剛想跟男人說對不起,身后有人拍她的背,她轉(zhuǎn)過頭去,一個包裹堵在眼前。
“拿去吧你的包?!惫ぱb男人說著把包裹遞給丁莉莉,又跟中年男人說,“老太太暈倒在車棚那邊,這姑娘給帶過來了。”
中年男人看一眼丁莉莉,沒有說話,繼續(xù)往前走,忽然停下,回頭說,是來租房的吧?
丁莉莉想說什么,工裝男人碰碰她,壓低聲音說,走吧走吧。
丁莉莉抓過包裹,背起來,走出去十多米,停下,轉(zhuǎn)身快步回來,中年男人扶老太太進了小區(qū)。丁莉莉追過去,說,是我碰倒了您媽媽。
中年男人回過頭來,打量丁莉莉,說,租房?
丁莉莉再想解釋,中年男人卻搖搖頭,把嘴附在老太太耳邊,說,以后不要隨便出來,被騙了您還不知道。家里有空調(diào)、有風(fēng)扇,干嘛還要下樓來吹風(fēng)?搞不懂!
老太太不言不語,邁著小碎步,跟兒子走進一個樓道,消失在一堵墻的后面。
2
丁莉莉呆呆站著,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她重新回憶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忽然覺得難受,想跟人說,才想起,這不是良溪,她舉目無親。鼻子酸起來,眼睛也有些模糊,大概忍不住要哭一場了。可是,總不能剛到城里就哭吧。這不吉利,也不是好兆頭。丁莉莉強忍著心底的委屈,快步往前走,忽地看到一個開闊的廠區(qū),高高的煙囪,巨大的管子繞來繞去,這大約就是她要找的服裝廠了。走近,看到“江南服裝廠”的牌子,心怦怦地跳起來,有些激動。鐵門關(guān)著,進傳達室,卻見工裝男人坐在里面,定定地看著丁莉莉。
丁莉莉驚喜,像是遇見了舊識,原來你也是服裝廠的?。克郎惤此墓づ?,49號。
49號看著丁莉莉,有些鄙夷,沒有套近乎的意思,找誰?
丁莉莉掏出身份證,又掏出一張白紙條,遞過去,說,我叫丁莉莉,找主管,我是來應(yīng)聘的,是熟練工。
49號接過身份證,又看白紙條,問丁莉莉以前在哪做,做過幾年。一邊在本子上登記,他身后的墻上掛著一塊舊布,布面上插著粗細不一的針,一個線團垂掛著。
邊記邊問了些問題,裁剪熨燙上領(lǐng)子挖袖籠釘紐扣拷邊提花。丁莉莉結(jié)結(jié)巴巴地描述,都是楊巧芬臨時教的,她還來不及消化。
49號登記完畢,問話也結(jié)束,把身份證和白紙條還給丁莉莉。問丁莉莉住哪里,丁莉莉說,準備住廠集體宿舍。
49號合上本子,漫不經(jīng)心地讓丁莉莉去別家廠看看。
丁莉莉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問什么意思。
49號看一眼丁莉莉,轉(zhuǎn)身從舊布上拔下一根細針,扯了一截線,穿針引線,把一件沒有紐扣的白襯衫平攤在桌上,一手拿針一手拿了一個紐扣,看了看丁莉莉說,你會這個對吧?
丁莉莉趕緊點頭,嗯嗯,我會我會,在老家我還給學(xué)校的孩子們釘紐扣,他們的爸媽都出去了,紐扣破了沒人縫,紐扣掉了沒人釘……
49號打斷她,到別處去看看,這里不需要你這樣的熟練工。
我真的會釘紐扣,要不然,我可以學(xué)熨燙車工,請你給我個機會……
門外有汽車喇叭聲,49號按下桌上的按鈕,鐵門自動開啟。一輛大卡車從廠區(qū)寬闊的棚子底下開出來,經(jīng)過傳達室,徐徐出了廠區(qū)。丁莉莉看得發(fā)呆,龐大的卡車里,裝的都是衣服吧?一件衣服五個紐扣,十件衣服五十個。這么一算,丁莉莉嚇一跳,要是服裝廠真的招了她,那她得沒日沒夜在車間低下頭,釘這一卡車一卡車的紐扣。完不成任務(wù)要加班,沒有工休,吃飯半小時,上廁所向主管請假。
工廠的流水線,丁莉莉不是不熟悉,也不是挑剔,她只擔(dān)心自己還有沒有空余時間去找弟弟。
楊巧芬說,廠里安排集體宿舍,要是不能進廠,沒處住你就慘了。丁莉莉著急,師傅,謝謝您剛才幫我提包裹……讓我見見主管,可以嗎?
49號臉色有些緩和,說,你是剛出來的吧?今天算你走運,沒被敲詐。要不然你就攤上倒霉事了。好意幫你,你倒好,自己貼上去找麻煩。出來找工作,不要太愛管閑事!
丁莉莉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工裝男人還在生她氣,老太太都已經(jīng)進小區(qū)了,她還跑過去跟人家兒子解釋。幼稚!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巧芬也跟她說過多次。丁莉莉雖然不認同工裝男的看法,但她不想因為那件事影響進廠工作。
丁莉莉慌忙從包里掏出一個蘋果,遞給49號,師傅,您是好人。
49號嘆口氣,擋擋丁莉莉的手,走吧走吧。我們做外貿(mào),訂單多,趕時間,要熟練工,最短的工作經(jīng)驗也有半年,你一個新手,我們賠不起時間!
我沒地方住。丁莉莉用力吞口水,克制住不讓自己落淚,她滿腔的委屈,不完全是因為49號的拒絕,而是他拒絕的理由。
49號撕下報紙一角,刷刷刷寫了一行數(shù)字,遞給丁莉莉,說,你打這個電話,他們家有地下車庫出租,你問問有沒有床位。
丁莉莉捏著紙片,有些茫然。廠區(qū)寬闊,高大的水杉郁郁蔥蔥。圍墻內(nèi)是一圈花圃,紫蘇、石榴、月季、兩株竹子、一株桃樹。然后,她看到了木槿。
弟弟說,姐,有木槿的地方,就有我。
淡紫色的木槿開了一朵又一朵,修長的枝干在風(fēng)里微微擺動。丁莉莉看得出神,一步步往花圃走。又走幾步,她卸下包裹,跑起來。49號跟上來,抓住丁莉莉的胳膊,扭著她往回走,又把她的包裹提起來,送出廠門。
丁莉莉回身拍打鐵門,東東,東東!
離開廠區(qū),手里捏著49號給的號碼,丁莉莉來到不遠處的小區(qū)門口。包裹很重,冬衣保暖鞋刷牙口杯洗發(fā)水……她在小賣部買了一包餅干,撕開來抓一塊吃。吃得太快,她差點噎住,伸伸脖子吞下餅干。又花兩塊錢買一瓶水,咕嘟咕嘟地喝幾口,胸口才覺得舒暢些。
給巧芬打電話,沒有接,再打還是被告知暫時無人接聽。丁莉莉覺得城市的龐大,廣東、北京,以及她剛到的這個小縣城,縱然高樓林立,在她看來,依然像是廣袤的平原,沒有著落,叫人凄惶。巧芬明明背著牛仔大背包離開,兩個小時前還跟自己說話,像飽經(jīng)世事的過來人一般叮囑。而此刻,就像失蹤了。
失蹤。失去蹤影,沒有任何痕跡。意思是來過世上,有過歡笑、悲傷,吃過飯,衣服還在床上凌亂地放著,而人卻不在了。這些曾有過的熱騰騰的物品,以及情感,都將隨著人的消失迅速被遺忘。
東東也是在一個黃昏失蹤的。
那天是工休,來了兩個小姐妹,她們原來跟丁莉莉同在電子廠三班倒,辭職后去了大樓。據(jù)說大樓賺錢比流水線多,丁莉莉那時剛好把19歲的東東帶在身邊,他在另一個電子廠做。長時間盯著電子元件,弟弟眼角膜發(fā)炎請假在宿舍休息。這天,丁莉莉帶上弟弟跟巧芬跟著小姐妹去玩。說去吃冰激凌,弟弟過生日。小姐妹說索性直接去她們上班的地方,有好多大個的冰激凌。
她們在大樓上班。
丁莉莉后來再回想起這件事,總是拿指甲摳自己,手臂、大腿、脖子,抓破皮摳出血——后悔得不能用言語表述。說要不是自己貪圖小姐妹說的“大樓有好多大個的冰激凌”,她也絕不會帶弟弟去。弟弟不喜歡大樓,說不上去,在樓外面等。丁莉莉說,不要怕大樓,大樓里的人跟我們一樣,也有家,有兄弟姐妹。我們?nèi)トゾ统鰜怼?/p>
進旋轉(zhuǎn)玻璃門,大廳輝煌,閃亮的水晶燈要把眼晃瞎。弟弟不適應(yīng)要走,丁莉莉鼓勵說,沒事,等我們以后有錢了,就到大樓來開個最大的房間,從窗口往下看廣州城。廣州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不過是房子比老家高、汽車比老家多、人比老家陌生。出電梯,忽然沉寂,一扇扇房門緊閉,甬道幽暗。走在綿軟的地毯上,仿若是沼澤。丁莉莉和巧芬被小姐妹裹挾進那個暗紅色的房間,冷氣開得很低,兩個男人叼著煙光著膀子在喝酒,手里捏了撲克牌。見丁莉莉她們進去,有個男的甩掉紙牌,站起來招呼她們,進來咯。弟弟在門口站住,說,姐,我們走吧!
丁莉莉也想走,卻被小姐妹拉住。小姐妹出來請東東進房間,東東站在門口,大聲喊,姐!立刻有個男的從走廊過來,喊什么喊什么!看一眼東東,東東的視線剛跟男人對視,渾身一顫,他更大聲喊,姐!男人推搡東東,說,再喊一聲試試!房門忽然關(guān)上,東東用力捶打房門,房門緊閉,他定定地看了看門把手,轉(zhuǎn)身跑開去。
門很快開啟,丁莉莉沖出來,不見弟弟。等不及坐電梯,從一邊的樓梯噔噔噔往下,出大廳,外面是亮堂堂的世界。
她打電話,無人接聽。丁莉莉返身進大樓,挨個問人家是否見到一個瘦瘦的男孩從大門出去。沒有人看見,弟弟就像水一樣蒸發(fā)在大樓。丁家的天是那個時候塌下來的。
過去兩年,巧芬總結(jié),要不是你弟弟忽然離開,我們還不會想起要逃跑。不逃跑,我們就會失身。巧芬說,不過,莉莉,跟丟了命比起來,失身也不是太可怕。
丁莉莉認定巧芬胸腔里沒有心肺。日復(fù)一日過去,有一天,丁莉莉在地鐵口貼完最后十張尋人啟事,她身邊最后三塊錢用來復(fù)印尋找弟弟的單子。心力交瘁,坐在臺階上,饑寒脅迫,咳嗽、抽搐、發(fā)熱。
要不是居士那雙干凈的手扶起她,給她一口熱水,丁莉莉大約也會消失在城市。
跟居士在簡陋的房間住了一個多月,丁莉莉?qū)η煞业脑箲灰驳艘恍?,像是開悟了。慢慢的,丁莉莉甚至覺得,只要巧芬在,弟弟就一定還在人世。
3
手機電量不足,她才慌亂起來。站在小賣部門口,想給家里打個電話,又怕母親擔(dān)心。楊巧芬告誡過她,出來了,一切問題都是你自己的,與家人無關(guān),不要動不動就給他們打電話,他們幫不了你。
的確,他們幫不了我。丁莉莉想,自從被斧子劈開小腿后,父親走路就一瘸一拐的。晴天還沒事,一到陰雨時節(jié)父親便癱瘓,整天躺在床上哼哼。這樣一個父親,連自己的腿都保護不了,大抵也分不出心思來關(guān)惠到一對兒女。
更不能讓母親知道。丁莉莉去鎮(zhèn)上讀高中,“誰要敢從草叢從樹后面冒出來,我就鏟死他!”母親說。她背著鐵锨陪丁莉莉走完山路最偏窄處,走上大路時她才回家。父親有次嘆口氣說,你這書念得,你媽太遭罪了!丁莉莉去學(xué)校后,母親做什么事都心神不寧,燒飯熏掉眉毛,煮粥燙傷手腕。還時不時地問父親,你說這皇天浩蕩的,那些個賊不敢出來吧?
那些個賊,說的是人販子。母親擔(dān)憂了三年,直到丁莉莉高中畢業(yè),她回家不久,母親像是一個氣球被放了空氣,呲的一聲癟下來,整天病懨懨的。
等弟弟初中畢業(yè),病痛耗盡母親心力,她再也沒有力量護送兒子。誰送她都不放心,弟弟便沒有再去鎮(zhèn)上讀書。
后來,丁莉莉坐在床前告訴她想到外面去賺錢,母親跳起來,又轟然倒在床上,說,我沒有力氣照看你了,把你弟弟帶上。那一年,村里忽然少了幾個男孩,有兩個在不遠處的池塘溺水。有一個被一輛面包車接走后再也沒有回來。母親認為村里不再安全。
靠在小賣部門口的鳳陽樹上,偶爾的,一片葉子飄蕩著落在肩頭。抬頭看天,湛藍,一長條白色的云路,飛機剛過去。丁莉莉癡癡地想起她跟楊巧芬坐長途大巴一路來的情景,十七個小時,她在上鋪,一床千年不變的棉被,抵擋從風(fēng)口索索吹出的空調(diào)冷氣。車載電視播放著廣告,配的解說是讓乘客保管好自己的財物,以免失竊。然后插播電視劇,港臺武打片。二三十分鐘后,又開始播放提示,保管好自己的財物和錢包,以免失竊。丁莉莉受不住,跟楊巧芬說,都睡了,怎么還一遍遍播放這個?
楊巧芬說,睡吧睡吧,十七個小時,有你受的。
丁莉莉嘀咕一句,一車人就我們倆沒睡,就好像我們醒著要去偷盜似的。
楊巧芬忽然翻身坐起來,情緒有些激動,莉莉,要學(xué)會忍耐,出門來混江湖,就得忍耐。
丁莉莉嚇了一跳,巧芬,這話聽著耳朵發(fā)熱,什么江湖?
楊巧芬說,等我們賺了錢,坐飛機回去,坐飛機比坐汽車舒服。帶上你弟弟。
丁莉莉眼睛一亮,又黯淡了。都沒有說話,又都躺下。
你坐過飛機沒?
坐過。楊巧芬翻身把背對著丁莉莉,說,我要做個夢,坐一趟飛機,你別打攪我飛上天啊!
丁莉莉想起楊巧芬說的,你別打攪我飛上天??!難道就這半天時間,她就飛上天了?想著想著,天便黑了,丁莉莉攤開掌心,記著號碼的紙片被汗水浸濕。丁莉莉看著號碼撥打,對方是一個男的,淡漠地問,找誰?
丁莉莉說,我想租房。
男人問,住多久?
丁莉莉說,一個晚上。
男人說,沒床位。掛了電話。
丁莉莉再撥打過去,連續(xù)地打,一遍遍,到后來,丁莉莉都不知道為什么要打電話。腿酸麻,餅干不耐饑,這會兒又餓了。又餓又累又困,丁莉莉的腦海便浮現(xiàn)出那些面孔來,老師,你什么時候回來?老師,你不要我們了嗎?丁老師,我們班要畢業(yè),我們要送你一個禮物。
豁出去了,大不了手機沒電,全世界的人再也找不到我。丁莉莉蹲下來撥打,忽然聽到手機鈴聲,一遍遍的,是一首英文歌曲。像在哪里聽過,熟悉的感覺,她站起來,尋找聲音的出處。然后,她看到一個男人站在他面前。是老太太的兒子。
男人拿著手機,不耐煩地看丁莉莉。
丁莉莉站起來,頭暈?zāi)垦?,她一下靠在鳳陽樹上。對不起,不知道是你。
男人掃一眼丁莉莉的背包,說,走吧。
往地下車庫去,穿過空曠的走廊,拐個彎到車庫。
從未想到這個地方還能住人。低矮的車庫,卷簾門低垂,一側(cè)水泥墻面上貼了一張白紙,寫著:純女生房。溫馨之家。
男人指指車庫,示意丁莉莉進去。丁莉莉怯怯地問,多少錢一個晚上?
男人看一眼丁莉莉,說,八點前熄燈,卷簾門拉到底,明天早上六點十分前離開。
男人說罷,轉(zhuǎn)身就走。
丁莉莉追上去,老板,我就住一個晚上,多少錢?
男人轉(zhuǎn)身,說,明天按時走,以后不要再打電話。
丁莉莉點頭。
不知道什么意思,難道人家看在我可憐的份上,不收我錢么?丁莉莉彎腰進車庫,狹窄、潮濕、十二三個平米,三張高低床。
被稱為“溫馨之家”和純女生房,六個床鋪五個有人睡著,門正對面的下鋪空著,緊挨著的墻上,一個黑乎乎的鐵網(wǎng)格窗。見丁莉莉進去,床上的人都探身出來看。丁莉莉朝大家欠欠身,說,到服裝廠應(yīng)聘,沒找到主管,我就住一個晚上。
上鋪探出身子問,收你多少錢?
丁莉莉支吾一下,還沒談。
上鋪說,怪了,這家伙眼里只有錢,不收你錢……你們是親戚?
丁莉莉搖頭,趕緊把大包裹搬進來,床底下塞滿東西,沒處放,她只得把包裹放到床上。解開鞋帶拔出腳,一股腳汗味噴出來,走了太多的路,腳底疼,腫起來。上鋪嘮叨說,鬼地方,吃不消住了,臭得跟死人堆一樣!
丁莉莉把腳塞進板鞋,忽然發(fā)現(xiàn),脫鞋三分鐘,腳又腫了一圈。
她斜靠在包裹上,閉上眼,腦海里全是弟弟。弟弟小時候拖著鼻涕。弟弟背著母親手縫的書包到學(xué)校。弟弟得了獎狀跑回家。弟弟在廣州火車站茫然的眼神。弟弟在大樓轉(zhuǎn)身的背影。
重重地嘆氣,丁莉莉又想起彎曲的山路,零散的讀書聲。除了家,她跟弟弟有共同記憶的,便是學(xué)校。
丁莉莉家在大山里一個叫良溪的村莊,村子在海拔一千三百多米的山頂。高中畢業(yè)后不久,跟楊巧芬去廣東,在一家鞋廠的流水線上站了三年。跳槽到一家電子廠,都是年輕女工,沒有鞋廠刺鼻的味道。那時,經(jīng)濟空前發(fā)達,到處都是工廠,或者說,整個東莞就是一家巨大的工廠。一段最美好的時光,雖然工作辛苦、假日少,但是工資還是比較可觀。領(lǐng)到工資,她只留下兩百,其余的都寄回家。
弟弟初中畢業(yè)后跟父親學(xué)木匠,大山里交通不太方便。除了偶爾有一輛破舊的面包車搖擺著上山販賣日雜品外,少有外人進村。后來,村里大多人出去到外面,木工活少了,父親帶兒子出去。先去附近村子做木工,后來去鎮(zhèn)上。又一路去縣城,在一個建筑工地給人做模具時,父親從梯子上摔下,斧子滑落,刀刃劈到小腿。
受傷的父親再也沒出過門,而弟弟自從去過一次縣城,便時常地想起那些寬闊的馬路。丁莉莉有一次回家,母親說,帶上你弟弟吧,村里不能待了,他一個人出去,我也不放心。
弟弟失蹤后,丁莉莉所有在南方的日子,都是在尋找與自責(zé)中度過。開始兩年,她邊賺錢邊尋找,所有拿到的工資只有一個用途,出去尋找弟弟。
但后來,境況一日不如一日,好像約好了似的,“好端端的那些工廠都不見了,只剩下空蕩蕩的廠房和看門的還有一大批像我們一樣找不到工作的女工。”楊巧芬見多識廣的樣子,說,全球經(jīng)濟大崩潰,我們就是那個池塘里的魚,他們?nèi)∷然?,沒有水,我們也活不成了。
丁莉莉不解,全球經(jīng)濟跟我們流水線有什么關(guān)系?
楊巧芬嘆氣,莉莉,你那個高中是怎么讀的?要多了解國際經(jīng)濟形勢。
后來,有人告訴丁莉莉說,在北京一幢大樓的電梯口看到一個年輕人,像你弟弟,但不確定。
巧芬,你陪我去北京吧!丁莉莉說。
兩人到北京。先在一家日用品公司做營銷——拿一疊宣傳單子,站在路口發(fā)放。大冬天,下過兩場大雪之后,楊巧芬撐不住了,跟丁莉莉說,不行了,手上都是凍瘡。
丁莉莉捧起一把雪,抓起楊巧芬的手,在她手背擦,疼得楊巧芬咬破嘴唇。楊巧芬說,莉莉,我現(xiàn)在知道了,你很痛。
丁莉莉不說話,忍住了不落淚。這幾年,她流淚太多,視力下降。
楊巧芬又說,就像我咬了嘴唇一樣,很痛。
后來,她倆又在房產(chǎn)中介、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做工,不管工作如何變換,住的都是地下室。
只要有暖氣,就凍不死我,只要不死,就有活的希望。莉莉,我們不會永遠落魄的,相信我。楊巧芬說。
找不到弟弟,即便飛黃騰達的日子也沒有多少意義。丁莉莉想。
越來越冷,衣服帶少了,又薄,不御寒。拿到的工資除了吃飯,剛夠她們付房租。沒有回家過年,以為挨不過冬天。兩人互相支撐依偎著到第二年。楊巧芬跟丁莉莉說,莉莉你相信我,弟弟在南方。
哪里?
天堂。
丁莉莉生氣,不理楊巧芬。楊巧芬說,是真的,在天堂。兩個人各自吃完一碗康師傅方便面,又嚼了一個白面饅頭,楊巧芬說,我們?nèi)ヌ焯冒伞?
丁莉莉說,我想回家。
楊巧芬說,我想坐一趟飛機。
丁莉莉說,如果可以,我想走回去,省路費。
楊巧芬嘆氣:東東這輩子就是跟你們家要債來的。
4
家里一切照舊。不談及弟弟。
人在家,心在外,入睡便是夢,見不到弟弟或者見到了弟弟,醒來悲切。這些年,父母在良溪忍著熬著,就等他們兒子回來。這一天,村書記找她商量,希望她到村里的學(xué)校教書。
丁莉莉吃一驚:我,才高中畢業(yè)。
支書說,只有你了。
她搖頭說,不。
支書說,你到學(xué)校去等他,他會回來的。
有少許欣喜,也感激支書,好像知道她的心事,學(xué)校是她跟弟弟共同的最溫暖的地方。弟弟出事后,活著有了別樣的意義。她其實想留在家里,外出那么些年,累到極點。而她這幾年的尋找,在父母看來是另外一次出走。每到年底,總想著回家,卻不甘,總覺得她一坐上車,弟弟就在身后來了,她不想這樣錯過。她總是在買票退票中度過她孤寂的臘月除夕正月。
她點頭答應(yīng),支書很高興,居然有些結(jié)巴,不知道怎么表示感激,站起來帶翻了凳子。
支書當(dāng)過代課教師,十九年,一個有抱負的鄉(xiāng)村青年變成老成的中年代課教師。后來政策下來說,通過一次考試后便可以轉(zhuǎn)正。那天,妻子給他換一身新衣裳,他早早出發(fā),走到半路,村里一老頭挑擔(dān)紅薯瘸拐著去趕集。他不忍就這么顧自走路,幫老頭挑紅薯,老頭走得慢,他走得快,停停走走??斓芥?zhèn)上時,老頭中暑倒地,他無奈只得背上老頭先去鎮(zhèn)醫(yī)院,檢查后說老頭血壓高,得留院觀察。幫老頭繳費安頓完,待他滿頭大汗趕到考點,考試已經(jīng)結(jié)束。
錯失良機,他蒙頭睡了三天,醒來后便又樂呵呵地去學(xué)校。等學(xué)期結(jié)束,校方通知說,學(xué)校安排公辦教師來良溪小學(xué),他黯然回家種地。
那件事丁莉莉是知道的,后來,良溪村支書外出做生意,在外面發(fā)家買了房,把戶口遷到城里。村里缺支部書記,鎮(zhèn)里感念他十九年代課生涯,又顧念他那次錯過考試誤終身的大事,省略考察發(fā)展期,算是火線入黨。他便成了村里的書記。
事實上,學(xué)校塌了幾年,上面的意思是把十二個孩子歸口到中心校去上學(xué)。從村里到中心校,要走十二里山路。十二個孩子的父母都在外打工,家長不放心孩子跑大老遠去讀書,寧愿留在村里,有爺爺奶奶照顧?!安幌牒⒆釉诎肼肥й櫫??!贝謇镉羞^這樣的事,有個上初一的孩子,從家里去學(xué)校,走著走著就不見了。
有傳言說,人販子藏在樹叢,帶了麻袋,專盯著這些長途跋涉去上學(xué)的孩子。
可是,這里已不像學(xué)校。豬圈比這都要好得多。丁莉莉走進東面的教室,黑板陳舊,被石子劃過,被小刀刻過,處處受傷的痕跡。
委屈了!支書說。村里那些孩子,聽說有老師來教書,都等著。
講臺是三塊木板拼起來的,用磚頭頂著。房梁早就沒了,一塊打著補丁的雨棚塑料布,四個角用繩子扎起來,綁在坍塌的矮墻上??磥碇瞬簧贂r間修整,只是依舊破落。
上午湊合著上了三堂課,丁莉莉仿佛回到童年,她坐在第三排,弟弟在后面的麥草上打盹。下午刮了一陣風(fēng),雨棚被掀開一個口子,矮墻上的黃泥灰撲啦啦地散落下來,嗆了丁莉莉滿嘴滿眼。
村莊真的敗落了,丁莉莉難過,給楊巧芬打電話,楊巧芬告訴她,她找到工作了,工資待遇也還可以。說著說著,楊巧芬忍不住告訴她,看到一個人……
丁莉莉打斷,不要說了。
巧芬沉默,過一會兒,說,莉莉,等我賺到錢,造一座房子,你當(dāng)語文老師……
丁莉莉說,你當(dāng)校長。
說著說著,丁莉莉心情慢慢好起來。
過了兩個月,夏天來臨。
有個晚間,她忽然感覺不妥,發(fā)熱、抽搐,剛吃了晚飯卻感覺饑餓難耐——跟剛失去弟弟那段時間一樣,她病了。連續(xù)三天起不了床,窩在家里。這一來,家里熱鬧了,今天拖著鼻涕的小不點兒送來三個雞蛋,是奶奶讓他送來的。明天扎著羊角辮的女孩帶野山果來,讓老師快吃了,爺爺說治百病。再一天,年齡最小的學(xué)生披一件衣服過來,說紐扣全掉光了,奶奶看不見針線,讓丁老師給釘紐扣……這輪番的被慰問,也被需要。第四天,丁莉莉終于忍不住回到學(xué)校。
沒想支書也在,他像一口守時的鐘,站在校門口等丁莉莉。丁莉莉進教室,支書悄悄地關(guān)了校門。走兩步,校門啪一下倒在地上。支書跑回來,搬起校門丟到一邊,見丁莉莉看著,說,做扇新的吧!
丁莉莉說,我們村真的連這點錢也沒有嗎?
支書苦笑,沒有集體經(jīng)濟。
丁莉莉說,我想出去賺錢。
支書一愣,懇請莉莉留下,說教育的重要,萬古不變的還是讀書最好。
丁莉莉說,我想把學(xué)校修一下。
支書感動,說,你這一說,我們學(xué)校也有奔頭了。我老了……
隔幾天,支書來跟丁莉莉說,接到一個電話,有個女孩大學(xué)剛畢業(yè),要來支教。丁莉莉有些失落,覺得自己學(xué)歷不高,還耍性子。支書說,等支教老師來,你們兩個就有伴了。
丁莉莉猶豫了兩天,楊巧芬來電話,幫她在南方一個縣城的服裝廠找到一份工作。她像獲救似的又開始整理行裝出門——像逃離。
不告而別。她不敢想象支書有多么失望。六年級兩個孩子快要畢業(yè)了……
不想了,不想了。丁莉莉想翻個身,才發(fā)覺自己剛才靠著包裹睡過去了,同一個姿勢久了,脖子酸脹雙腳隱痛。四周漆黑一片,只覺得身邊冷索索的,才知身子一直挨著網(wǎng)格鐵窗。丁莉莉試圖從窗口往外看,竟然覺得有誰在盯著自己,她嚇得驚叫起來。
純女生房的住戶便都醒來,埋怨丁莉莉不識趣。從她們的抱怨聲中,丁莉莉獲知了這些房客的身份、工作。上鋪那個聲音尖利的女人三十多歲,在小吃店做面包。左側(cè)下鋪躺著的女孩來自江西,在一家足療做理療師,她抱怨白天那個客人粗俗,恨不得拿把刀把那雙臭腳跟砍了。說得大家都笑起來,覺得解氣、痛快。女孩下鋪拍著床沿說,她伺候的那個富婆,每天在電話里跟人談她的衣服,炫耀老公如何愛自己。她同情地說,其實她老公幾年不回來了,這些衣服都是她情人給買的。我今年四十五歲,老公沒錢,但他疼我。
另外兩個女孩在商業(yè)城擺地攤,生意馬馬虎虎,就是時間上不太湊巧。車庫溫馨之家晚上八點前要熄燈,八點商業(yè)城夜市剛剛開張。她們打算另外找房子住,跑幾天沒有找到合適的。算起來,車庫房最便宜劃算,七嘴八舌說著,話題拉了回來,說房東不算黑心,八塊錢一個床鋪,三十天,二百四十塊錢,的確不算高。
又說到房東老太太原先是教師,老伴是中醫(yī),前段時間突然過世,老太太受了刺激,居然不會開口說話。她兒子總體來說還是孝順的,老太太常常下樓到外面去等中醫(yī)老頭,老夫老妻的,去了一個,另一個大都活不長。上鋪感嘆一句。大家在黑暗里說話,丁莉莉初來乍到,沒人跟她說話。她們顧自說著,話題很少交集,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偶爾的,一起為某個話題笑一笑、罵一罵,便又安靜下來,車庫房沉入黑暗。
第二天,丁莉莉背著包裹出車庫,來到小區(qū)門口。人家不收房租,總得打個招呼道謝吧。她等在小賣部門口,等房東出來。不敢打電話,昨天被警告過。到中午,丁莉莉又熱又餓,給楊巧芬打電話,通了。丁莉莉跟她說了在服裝廠的冷遇,說昨晚在地下車庫窩了一個晚上,頭痛得厲害。楊巧芬在電話里罵人說,憑什么我們就得住地下車庫?總有一天,我要到天上飛一次。
當(dāng)晚,丁莉莉找到楊巧芬,沒成想楊巧芬也住地下車庫。狀況比她好不了多少,而且是男女混住。
不是住集體宿舍嗎?丁莉莉吃著楊巧芬特地買來的菠蘿說。
夠集體了,都男女混??!楊巧芬笑笑說,我這里信息很多的。
丁莉莉說,我走了。
楊巧芬說,你去哪里?
丁莉莉說,回純女生房去。
5
一回來,就住到冬天。這幾個月,丁莉莉換了幾份工作。室友介紹她去小吃店做,洗碗、磨豆?jié){,按時間算工資。過不久,做足療的女孩問丁莉莉會不會足底按摩,丁莉莉問招不招服務(wù)員,便去了。走到一幢大樓底下,丁莉莉忽然邁不開步子,只覺得弟弟就在她身后。
姐姐,不要去大樓。
她猛然回頭,跑離大樓。
替人賣過彩票,也當(dāng)過網(wǎng)管。
那次,丁莉莉從小區(qū)門口經(jīng)過,老太太扶著冬青樹邁不開步,她攙老太太上樓進屋子安頓好。過兩天,老太太兒子下車庫來喊丁莉莉,雇她給老太太當(dāng)護理。老太太跟丈夫姓,周邊鄰居都喊她羅太太。丁莉莉跟老太太像有天然的親近,喊太太。太太您要喝水!太太吃藥了!她買菜燒飯洗衣服拖地板,得心應(yīng)手,有那么幾次,羅太太吃飯時忽然要去廁所解手,她也能忍受。
有一回,老太太身子不舒服,丁莉莉送她去醫(yī)院,陪護二十三天。隔壁病房是個化療病人,一邊掛著藥水,一邊嘔吐。瘦成一副皮囊一副骨架,丁莉莉偶爾路過他身邊,感覺他是骷髏要伸出手來抓她。丁莉莉吃不下飯,每次老太太要她一起吃,她總是說,今天肚子很飽很脹,便省去了吃飯,又舍不得吃零食。老太太出院那天,她兒子來接,見到丁莉莉,嚇了一跳,以為換了護工——丁莉莉瘦掉八斤。
老太太出院后心情好,胃口也好。她兒子跟丁莉莉簽雇傭合約,三餐之外,丁莉莉能拿到兩千三百八十塊工資。楊巧芬羨慕說,傻人有傻福。
料理好老太太的起居,搞完衛(wèi)生,丁莉莉給老太太讀小說。讀的都是三四十年代上海流行的小說,張恨水的《金粉世家》,鴛鴦蝴蝶派作品。讀著讀著,丁莉莉忽地覺得日子原來這么好。一個月過去,房東沒有克扣工資,按時打到她銀行卡上。丁莉莉把錢匯給父親,讓他帶母親去趕集,買吃的穿的。再過一段時間,丁莉莉有些熱愛這樣的生活,買菜做飯跟老太太閑聊——之前老太太不說話是因為心里怨兒子。她在丁莉莉面前袒露心跡,說兒子媳婦孫子看著親熱實則離得太遠。世上只有老伴是真心的,可是那個真心的人走了,她活著是可笑的。老太太跟丁莉莉約定,只要有外人在場,他們就不再說話,丁莉莉當(dāng)然遵守盟約。也犯過錯,那天,老太太兒子過來,丁莉莉照例做著那些瑣碎的事,但是她滿心歡喜,似乎忘記曾經(jīng)有過一個疼愛的弟弟。換了生活環(huán)境,原來可以忘卻,這點她從不知道。
老太太兒子留下來吃飯,丁莉莉忘了約定,跟老太太拉家常,老太太盯著她看,眼神里滿滿的都是對方違約后的無奈。丁莉莉不知不覺,說,您剛才說張恨水那個小說好就好在是寫人,有的小說是在寫神。老太太不說話,丁莉莉急了,以為她身體又出了故障,說,您哪里不舒服?來,我給您揉揉??墒悄趺床徽f話呢?
老太太兒子盯著丁莉莉看,不說話。
丁莉莉說,剛才還跟我談舊上海呢……話一出口,才意識到失言,忙不迭地解釋說都是自己瞎想的,沒有這回事。
老太太轉(zhuǎn)過輪椅,把背對著丁莉莉。丁莉莉臉色煞白,收桌子時打破一只碗。老太太兒子像看出端倪,跟老人說,你寧愿相信外人,也不相信我!
語氣里全是恨。遂出門。
后來便再沒來過。這倒讓老太太過了一段舒心的日子,有了笑容,身段也放下來。天氣好時,讓丁莉莉攙扶著下樓走走。有時候也會到地下車庫純女生房門口站一會兒,回房間后便嘆氣,讓丁莉莉搬過去住。
丁莉莉想到老太太兒子那話,那慘白的眼神,心有余悸。又不想違逆老太太,只得謊稱在老家一直住平房,不習(xí)慣高樓。白天,丁莉莉跟老太太待著,到晚上,丁莉莉回車庫。后來,純女生房那些老住戶都搬了出去,陸續(xù)的有新面孔住進來,怯怯的神情,讓丁莉莉想到自己的當(dāng)初。她一直沒有換床鋪,用一塊硬紙板遮擋住透風(fēng)口,有時會給新來的住戶一些建議。
陽光好的日子,丁莉莉把老太太陽臺上廢棄的花盆整理出來,破花盆拎到樓下垃圾桶。騎了自行車到城郊結(jié)合部找泥土,用塑料袋裝著拎回來,花盆里種上植物,綠蘿、長春藤、紫羅蘭。陽臺、窗臺、洗手池旁、客廳電視機邊都是植物,像個家的樣子。
有一天,老太太說想吃餛飩,很多年不吃餛飩了。
丁莉莉去市場買了二十只,在水里煮了,挑點豬油,撒上蔥花。老太太吃了一只,說好吃。很久很久了,只是惦記餛飩。可是,這個餛飩又不是她心里的那個味道。
問什么味道,一下子說不出來。年紀大,總會忘一些事。記不得了。
丁莉莉變著花樣做,老太太每次都吃得不少,像在餛飩里尋找另一碗餛飩。看起來也合口味,但依然是遺憾的神情。
這一天,坐在陽臺曬太陽,小說早已不讀了。讓丁莉莉說家里的事,連續(xù)三天,丁莉莉談了父母,說了學(xué)校,也告訴老太太有個叫楊巧芬的姐妹。到傍晚時,老太太忽然說,你不開心。
我丟了弟弟。丁莉莉不再隱瞞。
我第一天看到你,就覺得你跟我一樣,一定丟了什么。老太太說,丟了魂。
丁莉莉一股腦兒把弟弟的事說了個徹底,這一說,心里滿滿的,像是弟弟回來了。又覺得空蕩蕩的。還是丟了魂。
過幾天,傍晚時,丁莉莉給老太太做餛飩餡,到陽臺去摘蔥。順帶著摘了兩片紫蘇葉子,剛才切肉時,刀口碰到手指,出了點血,把紫蘇葉子揉軟了敷在傷口止血。把多余的紫蘇剁碎混合在餡里。吃混飩時,老太太忽然想起什么,說,就是這個,就是這個味道,紫蘇。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們家小瑤最喜歡吃紫蘇餛飩。
老太太女兒叫小瑤,出嫁前,喜歡在陽臺上種紫蘇。有一次,小瑤發(fā)熱,沒有胃口,老太太給她包了一碗餛飩,紫蘇餡的。吃了發(fā)一身汗,人就精神了。后來,小瑤一直喜歡吃紫蘇餛飩。出嫁后,還常?;丶襾恚隳赣H包餛飩。
事發(fā)前,沒有任何征兆,母女倆一起包餛飩,紫蘇餡的。當(dāng)晚,女兒心肌梗阻,離開她。那年,女兒才三十二歲。
老太太后來便不再記得世界上有紫蘇這種植物。二十年不吃餛飩。
丁莉莉的到來讓老太太的部分記憶復(fù)蘇。老太太跟丁莉莉說起這些,已經(jīng)不再難過,只是淡然地有一些傷感。說自己老了老了,忽然成了孤兒。
這樣的日子,讓丁莉莉有種相依為命之感。隱秘的傷口仿佛愈合。這些時光,只有她跟老太太獨享,老太太跟丁莉莉說自己年輕時候的故事。吃過苦,丈夫曾經(jīng)在軍工廠搞科研,科研人員不允許獨自外出。有一次去鎮(zhèn)上辦事,照例有安保跟著,因為年輕,一時起了好奇心,機智地甩掉便衣,犯了大忌。因他是廠里的中堅力量,作檢討后照舊上班。過了二十年,適逢一場運動,有人翻出檔案里的那一筆灰色記錄,五十五歲時發(fā)配去了勞改營,一去十七年。丁莉莉聽著,不感興趣,那段時光太遙遠,但她總愿意提出一些問題來應(yīng)和老太太的回憶。比如老先生原來是科學(xué)家,后來怎么當(dāng)了中醫(yī),聽說搭脈很準?老太太饒有興趣,一一展開來說。有時,老太太逼迫丁莉莉說一說有沒有喜歡的男青年。丁莉莉說,從未想過,心里只有弟弟。
老太太笑道,男青年在前面等你。你只要往前,就能遇見。不能后退。
好日子總感覺過得快。老太太說,她沒想到還能說那么多話,自從丈夫過世后,她覺得自己失去了語言能力。
有一天,老太太忽然中風(fēng),真的不能說話了。老太太兒子趕到醫(yī)院,醫(yī)生說血管破得厲害,腦里滲血,凝成了塊。她抖索著拿筆寫給兒子看,那些字像繡在紙上的圖案。老太太兒子左看右看還是沒有辨別出什么。丁莉莉拿起紙來,正面看看,再反面看看,告訴老太太兒子說,她想回家。
老太太兒子附身問老太太,媽,想回家?
老太太用食指在丁莉莉手心比畫,丁莉莉說,她打了一個勾,是肯定的意思。
老太太兒子接著說,家里太冷。
丁莉莉說,送老太太回家吧。
老太太兒子把紙片揉成團丟進垃圾桶。
老太太眼角的淚水洶涌而出,丁莉莉一次次拿面巾紙給她擦淚,忍不住鼻子發(fā)酸,求你送她回家吧!
醫(yī)生進病房查看。
動個手術(shù)吧。老太太兒子說。
醫(yī)生盯著他看,說,借一步說話。
兩人出病房,醫(yī)生低語,出血點多,手術(shù)沒有用。
回到病房,兒子跟老太太說起手術(shù)的事,老太太勉力搖頭,不想被刀割。
兒子生氣,錢存著有什么用?我們不指望你的錢。你一直以為我要奪你的東西……你從沒相信過我!
看一眼丁莉莉,丁莉莉慌忙逃走眼神,看老太太緊閉的雙眼。
任憑兒子說,老太太一直沉沉地睡著。
隔了一天,老太太忽然好轉(zhuǎn),口齒不清。一些零散的字眼,丁莉莉拼湊起來,成為一些完整的話,小囡囡,飯桌底下有個木頭盒子,用鐵釘固定在桌面板下邊,木頭盒子里有本存折。你去取了。
丁莉莉搖搖頭,不能由我來做。
老太太緊了緊丁莉莉的手,去取來給我。
丁莉莉搖頭。
早晚要走,這一陣子,你在我屋子里,我想起年輕時候,女兒沒有出嫁時,也像你一樣,臉蛋圓圓的……老太太又簡短回憶了一下。
丁莉莉心里一熱,我去。
去了銀行,一邊躊躇一邊填單子,密碼記在心里,順利輸入。十八疊現(xiàn)金從窗口遞出來,工作人員給她一個黑色的塑料袋,例行公事,請小心保管。十八萬,丁莉莉從未見過這么多錢,像在做夢。膽戰(zhàn)心驚,生怕出錯。要趕緊跑去醫(yī)院,交給老太太。
她掏出一個布包,把錢放進布袋。剛轉(zhuǎn)身,老太太的兒子站在她身后,笑著說,我就知道你不簡單。
丁莉莉嚇得渾身發(fā)抖,就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被當(dāng)場抓住。她抖索著抱緊布袋子。
老太太的兒子抓過丁莉莉手里的布包,丁莉莉要搶過來,說這是老太太叮囑她來取的,她得送過去。老太太的兒子提高音量,他有理有據(jù)地跟銀行大堂經(jīng)理跟大廳等待辦理業(yè)務(wù)的人細數(shù)丁莉莉的不齒行為——最合情合理的說法是,丁莉莉潛伏在他家,是為了要拿到老人的銀行卡和密碼。
解釋起來很費力,沒人相信她,誰都不信。說再糊涂的老人也不會把銀行卡和秘碼交給一個才服侍了一百來天的外地保姆。指責(zé)丁莉莉,把她作為外地保姆的反面教材開現(xiàn)場會。立刻有人說起他以前的保姆,手腳不干凈,拿了他家一個金戒指和一方藍田玉印章。丁莉莉只想拿過那個布包,她覺得自己的事還沒做完,她得親手交給老太太,然后由老太太告訴他們真相。這已不可能,老太太兒子表示他不報警是看在她還沒有時間把錢轉(zhuǎn)移的份上。
起了風(fēng),雪花飄落,年關(guān)近了。天越發(fā)的冷了些。
丁莉莉奔跑著去醫(yī)院,委屈來不及細訴,無人聽更無人信。她只想再看看老太太,至于自己在銀行受的不白之冤,又算得了什么!跑進病房,老太太的兒子早已經(jīng)站在床前。老人雙眼不再睜開,緊抿著的嘴唇蒼白,她全身插滿管子。有一次,她跟丁莉莉說,萬一自己有個三長兩短,千萬不要搶救,她希望自己體面地離開。還跟丁莉莉約定,讓丁莉莉哭一哭,就當(dāng)她是自己新認的一個奶奶,不至于床頭荒涼。
看著老太太被這個儀器那個儀器測試,她抽泣起來,只是心痛,想起老太太的種種好。曾經(jīng)給她一塊圍巾,雖然有些年份,也舊了,但出門時很擋風(fēng),又溫暖。有一次丁莉莉在沙發(fā)上睡著了,老太太拿出一床新棉被給她蓋上。最讓她感慨的是,陌生的兩個人,親密無間地生活了一百多天。陽光、植物,還有回憶。丁莉莉忍不住地要哭一場,老太太兒子把她拉到一邊說,少不了你的工資,哭什么,吵死了!
丁莉莉悲憤,恨不得打他一個耳光,又覺無力,哭著喊他混蛋。男人掄起手來就是一個巴掌,好像她的心思他早已看透似的,他先下了手。臉頰紅腫,像抹了辣椒,但比不上被羞辱的疼。丁莉莉才知自己終究是軟弱的,什么也做不了,只蹲在病房走廊痛哭。來來往往的人,沒有人知道她為誰哭,總以為她最親的人走了,才會這么悲傷。
6
隔兩天,老太太離去。喪事熱熱鬧鬧,辦了三天。那幾天,丁莉莉走出車庫房,遠遠地站著,看羅家熱鬧一番、冷清一番、再熱鬧了兩天,便再沒有人氣。丁莉莉有心要送老太太一程,被老太太兒子攔住,說:“我最恨手腳不干凈的人,窮也要有骨氣?!?/p>
老太太住過的那個房間,窗簾已經(jīng)拆下,只有空洞的方形格子,觸目驚心??傆X得有雙眼睛看著她,責(zé)問,說要送我走到最后的,你不守信用!老太太終究還是有遺憾的吧?
過了一個禮拜,更冷了些。下過兩次雪,沒有一場酣暢的,卻是冰冷刺骨。丁莉莉躺在車庫房,熱烈地想起跟老太太在陽臺曬太陽的時光。
她打了個電話過去,電話里,老太太兒子語氣平穩(wěn)了許多,問丁莉莉什么事。丁莉莉說,來拿點東西。老太太兒子說,沒有東西,屋子里只有家具。丁莉莉說,一些書、換洗的衣服,還有一床被褥。老太太起床困難時,讓她把被褥帶過來,在小房間睡。燒遺物時,家里所有東西都搬出去燒了。老太太兒子說。
腦袋嗡嗡地響,雖說只有兩個袋子,卻都是她喜歡的。老太太給的一些書、帽子、圍巾、兩雙板鞋,還有一雙雪地靴,是她陪老太太出去散步時在門口地攤上買的,是老太太付的錢,她一直舍不得穿?,F(xiàn)在,這一切都沒有了,就好像所有在這個城市里曾經(jīng)給過她溫暖的人和事以及物品都化為灰燼。
想搬出車庫,她不想再看到老太太兒子。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賊,都是偷走他幸福的人,而丁莉莉是試圖偷他家財產(chǎn)被他及時發(fā)現(xiàn)的“手腳不干凈的外地人”。這種感覺讓丁莉莉難受。過兩天,室友議論說,車庫房已經(jīng)轉(zhuǎn)讓,連同她們這些租住的人,“賣給姓李的養(yǎng)豬專業(yè)戶了”。這么一來,丁莉莉便又住下來。
這天,巧芬打來電話,讓丁莉莉做好準備。
莉莉,我打算換個地方找錢。巧芬說,橫豎我們一無所有,到哪里都是重新開始。
丁莉莉才知巧芬這半年來過得也不順,換了四五次工作,都以炒魷魚結(jié)束。
年前幾天,室友們談起,現(xiàn)在找工作容易些,因為好多人都要回去過年。她們問丁莉莉買票了沒有,丁莉莉才跟巧芬說要去買票。巧芬說,不回去,不給中國交通作貢獻!
下了一場雪,一切看起來蓬松、潔凈。丁莉莉出去找工作,回來時路過江邊,一些人在拍照、打雪仗。有個孩子把雪團丟過來,正好砸到丁莉莉后腦勺,丁莉莉啊了一聲蹲下。孩子們跑開。有人問丁莉莉要不要緊,聲音很好聽,丁莉莉抬起頭來,看到一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男生。
站起來時有些頭暈,他扶她到一邊,木椅子上是厚厚的積雪。他放下雙肩包,從包里翻出一張報紙,墊在木椅子上。想想又不合適,把圍巾解下來鋪到報紙上,讓丁莉莉坐。丁莉莉不肯,他把她按到木椅子上。她坐下,只覺得軟軟的,心底頓時熱起來。他問丁莉莉要不要緊、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住哪里、要不要送回家。
雪團沒有那么大力,丁莉莉只覺得被嚇著了,又因連續(xù)失眠少進食,身體虛弱,眼睛有些澀,鼻子發(fā)酸,像要落淚。不可以。不能這樣!她拼盡全力抑制情緒。恍然以為在做夢,怎會有這樣一份關(guān)心體貼落到自己身上?有些不真實。
她說沒事,回家吃點東西就沒事了。
他從包里拿出吐司,拆開包裝,剝了兩片遞給丁莉莉。丁莉莉接過來吃,他也撕一片吃,又掰一片給丁莉莉。你一片我一片把一包吐司吃完。像是恢復(fù)了體力,丁莉莉也有力氣回答他的問題,她只跟他說自己當(dāng)過老師。
你是師范畢業(yè)的?男生欣喜。
見丁莉莉搖頭,他聊他喜歡拍照,寒假回來,過完年又得去學(xué)校,他還在讀大學(xué)。說著便給丁莉莉拍照,問丁莉莉怎么發(fā)給她,郵箱或者QQ都行。丁莉莉什么也沒有。
不想讓他知道自己什么也沒有,又不愿很快離開,便只是坐著不回答。慢慢地覺得身上涼了,才想起來,自己把雪給坐化了。圍巾早已濕透。
回到車庫房,整個晚上都在想男生,他干凈的臉,戴副眼鏡看起來就是好看的大學(xué)生。喜歡拍照,圍著圍巾,煙灰色的羽絨服、米色長褲、戶外鞋,挺拔、干凈。手心手背白白凈凈,指甲修得整潔——丁莉莉悲切地意識到,自己喜歡這樣的男生。不知道他叫什么、在哪讀書、哪里人,只是覺得他好。就算再看見一眼,心里也是歡喜的,晚一天找到工作也樂意。
又一廂情愿地想,男生關(guān)心她,是不是因為她是老師?可自己只是高中畢業(yè),在村里的小學(xué)教了三個半月學(xué)。這些是絕不能讓他知道的。
隔天,又路過江邊——她知道只為看到他。果然他也在,他拍日落。兩人都欣喜,丁莉莉覺得男孩在等她。他是畫油畫的,喜歡落日時分熱烈的明亮和驟然黯淡的變化。他們并肩走著,一條長長的江堤走完,話還說不完。男孩提議再往回走,又并肩走來。男孩邀請她去星巴克,丁莉莉擺擺手說不餓。男孩說他餓了,請丁莉莉陪他吃點東西,說新開的面包房正在搞活動,有好多小禮品送。年輕又蓬勃的對世界的好奇與熱愛。丁莉莉猶豫之間,男孩拉著她的手小跑著開了玻璃門。
面包房人多,電腦上看電影、噼里啪啦敲擊鍵盤、戴著耳機聽歌——他們好像不用上班,卻能喝咖啡聽歌,世界是他們的,好光景也是他們的。丁莉莉在這個男生女生組建起來的空間里,更覺落寞。
坐下吃面包,男孩給丁莉莉要了一杯熱巧克力。捧著杯子,只覺得滿世界的暖,夾雜了滿世界的悲切——他也是喜歡她的吧?唯其如此,才更傷感。男孩說,一會兒送她回出租房,丁莉莉跳起來說自己還有事,逃出面包房。
還沒回到車庫房,楊巧芬電話過來說,她要去上海,“黃浦江邊,十里洋場,總有我們賺錢的地方。莉莉,我們一起去吧!”
丁莉莉哭,為什么?
楊巧芬說,賺錢去!
丁莉莉說,為什么?
楊巧芬問,什么為什么?
丁莉莉明知不可說,即便說了巧芬也未必懂得。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痛楚的,也有甜蜜。丁莉莉把頭蒙起來,告訴自己不是夢。狹窄冰冷的車庫房,呼啦啦地暖了起來。
像是召喚,過兩天,黃昏時,她出車庫房,快步跑往江邊,果然就看見了他。遠遠的,才見了兩次,卻像已相識一百年,她快步跑過去。男孩端著相機拍長廊,他下蹲,往前走一步、退兩步,一直在按快門。丁莉莉再走幾步,看到一個女孩,跟自己相仿的年紀,也有一根馬尾辮。只是,她是白凈的。白色的羽絨服、藏藍色的圍巾、咖啡色褲子配以藏藍色雪地靴。
丁莉莉猛地停了腳步,遠遠看著男孩為女孩拍照,女孩從男孩手里接過相機,為男孩拍。他們配合默契,天衣無縫,融洽協(xié)調(diào)。丁莉莉站著,看他們往前走,女孩挽住男孩胳膊,男孩往一邊讓了讓,終于還是跟女孩并肩。丁莉莉呆呆地站著,狂跳的心怎么也壓不住,像要從胸腔沖出來直奔男孩而去。男孩忽然回頭,看到丁莉莉,欣喜地轉(zhuǎn)身,丁莉莉卻回身,往反方向奔跑起來。見了又如何?他是他,我是我。十指相扣,與我,終是夢。
是夢。車庫房殘余的一些暖都因了丁莉莉不間斷的回憶。男孩一次次在她的眼前出現(xiàn),笑容、干凈的臉。
7
丁莉莉是被鞭炮聲驚醒的。她坐起來,頭暈得厲害,嘴里苦澀,嗓子干燥得像要著火。她掙扎著下床,沒有水。她走出門去,車庫邊上洗拖把的水龍頭滴滴答答地漏水。她擰開水龍頭,咕嘟咕嘟喝了幾口——太冰了。像一把碎冰堵在嗓子眼,生生地痛,她猛烈咳嗽起來。有些難受,想要哭一哭,流一下淚或許就能把委屈平息一些??墒?,肚子餓了。
這一覺睡得足夠漫長,錯過了發(fā)車時間,即便不錯過,她依然不會回去。退完票,丁莉莉才知道,明天是除夕。
得吃飽才好,養(yǎng)足力氣,才能痛痛快快哭一場。穿棉衣,系圍巾,出車庫房。雪早已停了,滿地的破殘。
化雪的路面被滾動的輪子濺得污水四散開,又聚攏來。丁莉莉趟過積水,走進小吃店,店里只有一個服務(wù)員,在看相親節(jié)目,見丁莉莉進來,問吃什么。丁莉莉說,想吃一碗熱的,我冷。
服務(wù)員的臉像雪天的風(fēng)一樣,寒意陣陣,問,吃什么?
丁莉莉說,辣面,多放點辣椒。
服務(wù)員站起來進廚房,不一會兒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漂浮著翠綠的細細的蔥花。還沒來得及吃呢,丁莉莉就落下淚來。一滴落到碗里,一滴順著臉頰往下經(jīng)過下巴滴到桌面。
楊巧芬電話過來,我已經(jīng)在上海了,你快過來,我跟你說怎么坐車,你坐514路到東站,買一張到上海的高鐵票,到虹橋,我到虹橋來接你……
我不去。丁莉莉打斷楊巧芬。
楊巧芬問為什么?
丁莉莉掛了手機。
手機又響起來,丁莉莉說,我不去。
手機里一個聲音喊,姐!
丁莉莉渾身一激靈,筷子掉落,東東!
東東你在哪?姐姐一直在找你。東東你回家了嗎?爸爸媽媽他們都好?東東你瘦了還是胖了?一連串的問題,隨著淚水噴涌而出。顧不上吃面,沖到外面,以為弟弟就在門口,雖然聲音有些陌生,但清晰。不能錯過他說的每句話。
姐,我到車站了。
車站?哪個車站?丁莉莉一時回不過神來,以為還在廣州那個燥熱的地方。
三岔路口,有個銀行,對面是一幢大樓。就是丁莉莉跟楊巧芬下車的地方。
來不及付錢,沖出門,招手打車。身后服務(wù)員喊她付錢,丁莉莉揮揮手說,我弟弟來了!我弟弟來了!從未有過這一刻那樣的信心滿滿,江邊有過的對男生的傾慕,那短暫的秘密的戀情,是她在這個城市的寶藏,像那一碗熱氣騰騰的紫蘇餛飩,都埋藏起來吧。弟弟來了,這比什么都重要。
明天就是除夕,路上堵得厲害,人們都出來買年貨。弟弟怎么會突然找來了?是先回了家,然后再一路尋找過來的嗎?這些年一個人在外,是怎么過的?丁莉莉內(nèi)心如江河翻滾,因為激動興奮,渾身顫抖。甚至于都不能平穩(wěn)地坐著,像經(jīng)歷狂風(fēng)暴雨,被擊敗后再爬起來的那一刻,劫后余生。
站在出口處等,沒見到弟弟?;蛟S這么多年,他已長成大男孩了,也可以被白凈高挑的女孩挽著胳膊享受愛情的歡愉。車站崗?fù)さ牟AТ袄?,丁莉莉看到自己疲憊的臉龐,有暮年的蒼涼。
電話響,丁莉莉接起來,弟弟說,姐,我在出口。丁莉莉往出口處看,一個男孩,瘦瘦高高的,正拿著電話在說話。他在喊,姐!我在車站,我來了!
男孩背著雙肩背包,站在崗?fù)み?,正張望著。丁莉莉走過去,問,你是誰?
突然見到丁莉莉,雙肩包男孩有些局促,臉紅到耳根,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丁莉莉就是在這一刻爆發(fā)的,她一把奪過雙肩包男孩手里的手機,掄起手給了他一個耳光,響亮、清脆。然后,丁莉莉的話像一串被點燃的爆竹炸響。她像個有口仗經(jīng)驗的村婦,出口粗俗,每一句都像鋒利的刀子,利落地割裂著雙肩包男孩。男孩毫無準備,被突然襲擊,他只用瘦弱的胳膊抵擋,任憑丁莉莉抓扯頭發(fā)、臉、衣服。
人群聚集,丁莉莉的音調(diào)由高到低,慢慢的她顯得有氣無力,倚靠著崗?fù)ぁ?
你把我弟弟怎么了?他的手機怎么會在你這里?電子表是我賺的第一份工資給他買的,這些東西怎么都成了你的?你偷了他的東西?你把我弟弟怎么了?幾天沒吃飯,加之剛才的激動,丁莉莉無法支撐,沿著崗?fù)せ聛?,蹲在地上?/p>
有人質(zhì)疑男孩,男孩百口莫辯,開始微微地顫抖。他穿著黑色高領(lǐng)毛衣、藏藍色夾克外套,他太單薄。片刻,男孩也蹲下來,捧著肚子,像是忍受疼痛。然后他說,我餓。
崗?fù)さ拈T打開,出來一個穿制服的中年男人,他走到男孩身邊,一把把他拎起來。說,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就是一個賊。別裝了,不是餓了嗎?送你去那里,有你吃的。
雙肩包男孩的胳膊被扭住,他疼得咧嘴,丁莉莉站起來,一把推開制服男人。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議論著。丁莉莉壓低聲音,對人群說,滾!
打車,回到面館。
男孩吃完面,又喝光湯,說,還想吃一碗。
丁莉莉說,你吃兩碗了。
車庫房安靜,高低床,被褥,住戶都已回家。男孩走進車庫房時,立刻顯得自在起來,收拾床鋪,打開背包,背包里幾件皺巴巴的T恤,及充電器、運動鞋。
男孩叫鋮鋮,一年前,跟東東在上海認識。
我們在一起工作。鋮鋮說著拿出一個大的公文袋,公文袋里一件白色的襯衫,一條黑色蝴蝶領(lǐng)結(jié)。
我們在大樓工作。男孩說。兩人在上海相遇,懷著雄心壯志,他們參加聚會,傾聽發(fā)財神話。一個晚間,他們從窗口逃出,進了一家叫半島的酒店。明亮的大堂、嶄新的電梯,出門是幽暗的甬道,像沼澤一樣癱軟的地毯。閃著鐳射燈的包間,他們被封為少爺,為客人端水果、送茶水、拎整箱啤酒。偶爾為客人點歌,恰當(dāng)?shù)臅r間進包間,對包間發(fā)生的一切視而不見。偶爾,小姐被客人弄痛哭泣,他們進包間問,是否需要續(xù)時間,讓小姐有時間逃離包間。也有那么兩次,他們在客人離開時,替小姐要到說定的小費,語調(diào)謙卑似乞討。
帶客人到前臺結(jié)賬,站在電梯門口跟客人道再見、晚安。然后回到包間整理,將散落在沙發(fā)或者地上的麥克風(fēng)重新擺放到茶幾、用面巾紙清理煙缸、撤走酒瓶子。查看是否有客人遺漏的東西,偶有一包拆封的香煙,一把再也打不著火的打火機。午夜的大街,清冷,城市入睡,那些路燈不知疲憊地亮著,像是他們在異鄉(xiāng)的親人。
他們的住處在地下一層,在一張大床上昏睡,熬過漫長的白天。打牌、抽煙、叫外賣,相同的刺青。有個晚上,東東在夢里抱著鋮鋮。他們做游戲,戴上木槿花。他們緊挨在一起。房間充滿雞蛋清的味道。在充滿小姐的都市,他們用特殊的方式遠離小姐。
有一次看到一個女孩,剛從鄉(xiāng)村出來,怯生生的,被客人拉著扯著。女孩在哭,要逃。東東進去,打了客人一拳。女孩跑出包間。東東很快被客人踩在腳底,他們讓他舔鞋子,用打火機燒他的頭發(fā)、眉毛。血流了一地。他罵臟話,用微弱的聲音跟客人為女孩要到一百塊小費。
過了幾天,女孩又來包間上班,東東把一百塊錢塞給女孩,不讓她進包間。主管看不過去,把東東喊出去,扎扎實實揍了一頓,又請他去喝酒,大醉,認東東是哥們。
晚上,地下一層,東東發(fā)著高燒,昏迷不清的他拿出一張鉛筆畫,是姐姐。姐姐的眼睛充滿怯意。
有天早上,鋮鋮醒來,東東沒在身邊。留下電子手表、兩件T恤、手機、鉛筆畫、一雙運動鞋。從此再也沒見到他。
有人說主管帶東東去了北方,那個地方有很多大樓。東東就在那些大樓之間穿梭。他不再是少爺,他接替了主管。又有傳說,東東后來跟那個女孩在一起了,他要把女孩送回老家。
鋮鋮獨自上班下班,再也沒人跟他說起東東的事。
鉛筆畫上的姐姐依然在鄉(xiāng)村。往事紛至沓來,恍若回到家鄉(xiāng)。跟父親學(xué)藝一年,終于成為鄉(xiāng)村木匠。成為木匠的東東,已經(jīng)掌握木匠用具的性能、用途,能用鉛筆嫻熟地畫線條。丁莉莉第一年外出打工回來,發(fā)現(xiàn)弟弟在畫畫。
說著說著,天亮了。
說著說著,天黑了。
車庫房冰冷,卻顯出異常的安寧,沒有慌亂與羞怯,沒有尊卑。好像回到大山里的家。忽地,煙火亮起,都市人迫不及待地要過年。他們出了車庫房,來到空蕩的大街。家家戶戶窗戶亮起來,窗戶內(nèi)有滿屋子的新年禮物、滿屋子的團圓。抬頭看天空,那一朵朵開放在夜空中的煙火,照著鋮鋮的眼睛一閃一閃的。
下雪了,大朵大朵棉花一樣紛紛落下來。兩個饑腸轆轆的人,在雪地里咔嚓咔嚓地走。一只狗,不知什么時候不緊不慢跟在他們身后。丁莉莉拿雪團砸它,它跑開去,等他們往前走時,又看到它在不遠處站著,仿佛多年老友,一直在那邊等著。不覺間,他們來到江邊。日落,油畫,攝影,干凈的臉龐。那樣好看的一個男孩,只有白雪公主才般配。他們手挽手在一起,才不惹人生氣。想著想著,丁莉莉淚水滑落。想要用力哭一哭,呼吸冰澈透骨的風(fēng),才能忘記那短暫的美好。
鋮鋮說,餓。
丁莉莉不說話,徑直往前、再往前。雪越來越大,像要覆蓋整個大地。路過長廊、木頭椅子,路過星巴克,只覺得有什么在生長,又有什么在幻滅。
面包的香固執(zhí)地飄過來,丁莉莉說,我?guī)闳ッ姘?,除夕搞活動,有小禮品送。
推開玻璃門,進屋。依舊熱鬧,忽地以為回到那一天,男生就坐在對面。丁莉莉驚愕地揉揉眼,再看,鋮鋮狼吞虎咽地吃著面包,他面前有一只可愛的胖兔子。終于獲得一份小禮品。
吃面包、喝熱巧克力、聽音樂,把寒氣關(guān)在門外。
男青年在前面等你。你只要往前,就能遇見。不能后退。老太太說。
丁莉莉低頭,吃了一個,再吃一個。喝了一杯,又添了一杯。
出門。雪花更加密集。忽地傳來吆喝聲,餛飩,熱乎乎的餛飩!
站住。遠遠看過去,巍峨的大樓,紛亂的雪花。大樓前面的路燈下,一輛三輪車停著,大大的防雨傘撐開,傘面積了厚厚的雪,一個婦女在包餛飩。煤餅爐火焰正旺,鐵鍋熱氣騰騰。即便如此,除夕之夜出來擺攤,總平添了凄涼。
轉(zhuǎn)身看鋮鋮,這個來歷不明的男孩,他大約一直餓著,吃飽了依然那么瘦。丁莉莉心底一酸想:會長大也會成熟的,東東也會長大也會成熟。所有人的成長都一樣,必得歷經(jīng)酷烈與暴雪。她呆呆站著,想起那個素面的居士,她一心向佛,不問世事,卻在陌生的街頭把丁莉莉帶到她的家。又想起老太太,縱然這個城市有最冰點的冷,因有過那樣一碗熱騰騰的餛飩,足以抵御除夕之夜的冷酷。
丁莉莉深深地呼吸,清冽之氣沁入,她頓時覺得一切都明朗干凈起來。不知什么時候,那只流浪狗又出現(xiàn)在他們身邊。
她回頭看了看鋮鋮,鋮鋮咧嘴一笑。丁莉莉頭一偏,說,吃餛飩?cè)ィ?/p>
鋮鋮開心地點頭,抓一把雪,團起來,砸向流浪狗。流浪狗逃開去,又很快跟在他們身后,嚓嚓嚓地隨了去。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