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憲光
劉公魯
陳巨來《安持人物瑣憶》有兩處寫到了劉公魯,一處是蔣谷孫利用陳氏賺買冷吉臣的絹本巨幅秘戲圖冊頁《宴寢怡情圖》,一處是公魯因為腦后的辮子與趙叔雍斗嘴。趙氏問公魯:你這條豚尾哪一天可剪掉啊?公魯大慍,回答說:你們家祖宗都有的?。扇藶榇藥缀鮿悠鹗謥?。蔣谷孫為密韻樓后人,劉公魯是劉世珩玉海堂大公子,趙叔雍是當時海上巨富趙鳳昌的獨生子,均為滬上響當當?shù)母欢贿^三個人的做派頗有不同。蔣谷孫在父親經(jīng)商失敗之后搖身一變,轉(zhuǎn)行為一個高級古董商,對書畫鑒定造詣極深,坑蒙拐騙的事干了不少。趙叔雍詞學甚佳,可惜后來做了漢奸。唯有這劉公魯整日拖著個大辮子,招搖過市,人盡笑之,亦不管不顧。相比蔣、趙二位的長袖善舞,公魯?shù)臅V氣更足。
近代的官僚,一旦宦囊豐厚而仕途不順,每每即留心于金石文獻,或收藏自怡,或刊刻壽世,幾無例外。大概宦事擾攘兇險,不若金石書畫之頤養(yǎng)性情,不若征文考獻之涵泳沉潛。劉世珩雖然也是世家公子,可是無紈绔氣,早歲有用世志,于兩江財政商業(yè)頗多謀劃,積累了不少財富。辛亥革命爆發(fā)后,即避兵滬上,從此不問世事,轉(zhuǎn)而“留心藝事,刊布要集,沾溉詞林”。世珩子公魯(1901-1937),乳名虎子,名之泗,號畏齋。大概是受父親“拼命存古”的影響,公魯自幼即留心書畫文獻,尤其喜愛董其昌的書法尺牘。他在《董思翁尺牘》題跋中說:“余髫年即喜董書,凡友好中藏有香光書者,無不假讀。而尤愛思翁尺牘,蓋思翁書畫傳世雖多,而尺牘殊不易覯。以其皆干煩請托之辭,均不署款,故非正法眼藏,不能辨之?!保ā抖晷g軒篋存善本書錄》)公魯題跋的這冊董氏尺牘,原為劉鐵云舊藏,后歸著名畫家吳子深,于是殷勤轉(zhuǎn)抄,可見其多么喜愛董其昌的書畫。前段時間看到網(wǎng)上有一篇談論公魯舊藏《須靜齋云煙過眼錄》的文章,提到關于“修羽”其人的一段考證,可見他十分熟稔與董氏有關的掌故。據(jù)當時郵票大王周達致公魯?shù)囊环馐衷斶€曾將董其昌的一幅畫賣給周氏,索價“毛詩之數(shù)”,周氏則還以大洋二百。這大概是世珩去世以后的事。
世珩刻書極富,多倩當時名家??睂彾?,《聚學軒叢書》出蕭敬孚手,《暖紅室匯刻傳奇》出吳瞿安、劉鳳叔手,影宋各種或出繆藝風、李審言手,而公魯則曾從審言、震鈞等人問學,諸人信札中多有與公魯有關的瑣事。李審言致世珩札云:“令郎詩文頗有見地,以讀書甚少,須積材料。每日到館須十一點鐘,請問日短尚有幾何?夜間不睡,酷學乃翁。所好太多,常以東坡‘多好竟無成,不精安用夥戒之,可否家書中示以須多讀書,雜好稍減去一點為妙。渠普通議論已具數(shù)分,加以讀書,則無往而非道也。碩甫聰明,既不肯竟學,詳所望者,公魯耳。做先生不是如圖人家錢,如雇工等也?!保ㄅ黹L卿編《名家書簡百通》)審言的這封信,是當時塾師與家長溝通的一封妙信,主要有兩個內(nèi)容:一是自夸我這個家庭教師有多好,然后就是抱怨少爺每天十一點才到館讀書,而且各種亂七八糟的愛好太多,不能專心讀書,所以向世珩告狀,讓他抽空在書信里教導教導一下公魯。可見讀書時的劉公魯,就不是個安分守己的角兒,“雜好”太多,讀書太少,這正是仰慕斯文的富家公子大多一事無成的病因。
公魯頗好書法,唐晏、章梫書信中均有與之談論書學的內(nèi)容。公魯向老師唐晏詢問“作書轉(zhuǎn)折之異”,唐回答說“自古書法有二,不出篆隸二者而已。篆利用轉(zhuǎn),隸用折,然亦不過方圓二法而已”,并大談一番“轉(zhuǎn)折”演變的歷史。唐晏、公魯起初喜歡康南海,所作書法亦似南海,章梫勸誡他說:“英年歲月可貴,當努力從事其大者、遠者、要者,立志求千載之名,不求時譽。斬去許多枝葉,方能成一大木。尋常人不足語此,老弟英年卓犖,故敢相商?!边@封信作于一九二二年,公魯正是二十二三歲的樣子,所以章氏寄望殷殷。今天所能見到的公魯手札甚少,剛勁中不乏柔媚,很注重書法的轉(zhuǎn)折。
貴池劉氏素以藏書、刻書名重一時,然而也有人對劉家所謂的宋本有所懷疑。倫明詩云:“貴池刻書愛仿宋,成就武昌陶子麟。本來未見中郎貌,究是中郎是虎賁?!辈⑶腋M一步說道:“貴池劉世珩,精鑒藏,刻書好仿宋,皆出武昌陶子麟手。所刻如《孔子家語》《陶詩》《杜詩》之類,余終疑是明翻宋本,非果宋本也。凡陶氏所刻之書,皆作如是觀?!边@個話其實是很厲害的指責,可惜劉氏后人竟無一人站出來說句話,這是因為劉氏所藏宋本不少都已毀于火,或已底本不存。王欣夫《蛾術軒篋存善本書錄》云:“(《巨鹿東觀集》)宋本由武進費念慈家歸玉海堂。昔晤劉君公魯,云其先人于一九一八年秋攜此與宋蜀大字本《孔子家語》、元貞本《論語注疏》、元本《草堂雅集》,寓浦口之大安棧,不戒于火。此帙適有友人借閱,幸免灰燼?!贝怂伪尽稏|觀集》有黃丕烈跋語,后歸潘氏寶禮堂,并捐入北京圖書館。又據(jù)世珩致繆藝風信,陶詩宋本確實在刊刻時遺失了,而后用他本補刻,同時還遺失了其他書籍,可見倫明的指責并不是無中生有。傅增湘也認為玉海堂所藏宋本不多,其《題宋茶陵本淮南子》詩云:“癖古耽書聚學軒,圣庼秘笈此為尊。”小注云:“此書得之貴池劉聚卿家。聚卿嗜古好學,傳刻古籍至多,《聚學軒叢書》最為巨帙。藏書甚富,而宋本無多,此書在其中要為上駟?!保ā恫貓@群書題記》)似對玉海堂藏書亦不甚推許。玉海堂藏宋元本書似不止此,如臺灣中央圖書館藏有宋槧殘本《魏書》(宋元明遞修九行本)、元大德刊本《北史》,均有公魯一九三五年六月寫于太平巷固廬的手跋。玉海堂藏書中還有一部著名的宋版書《杜陵詩史》,“七七”事變前后以二千五百元的價格抵押給王季常,由于劉氏后人無力贖回,遂歸王氏所有。后來此書被仆人盜賣,三十多年后始重現(xiàn)民間,被蘇州圖書館收藏。此外,張元濟寫給公魯?shù)男爬?,提到廣勤堂元刊本《杜詩》、宋本《草堂詩話》,也應當是劉氏藏書的上品。僅從藏書的角度來說,玉海堂或許算不上當時一流的藏家。
聚學軒藏金石拓本甚富,光緒庚子所編《鐵如意館金石目》已經(jīng)有三千九百余種。后來又以三千金收藏了葉昌熾五百經(jīng)幢館中的碑刻石墨,再加上自身所藏,共計七千多件,以一萬元的價格讓歸潘景鄭先生,最后由潘先生捐給了合眾圖書館。潘景鄭云:“公魯存時,頗以所藏自夸,謂藝風之下,無可比擬,然終秘不示人也。丁丑之難,公魯病死,藏篋亦旋散?!保ā吨帢亲x書記》)他曾將家中所藏古璽小印親自手鈐,制成《畏齋藏鉨》,分贈親友。公魯復好抄書,有“貴池鎦氏畏齋抄本印”。玉海堂亦藏有諸多古書畫,其詳情不明。世珩曾購得唐周昉繪《貴妃出浴圖》,或為其藏品之冠,后公魯懸諸室中二十年,抗戰(zhàn)中被日寇掠至滿洲國,又輾轉(zhuǎn)歸蘇聯(lián)列寧博物館。上世紀三十年代初,著名畫家、書畫鑒定家吳湖帆曾經(jīng)看過其中的一部分藏品,真贗間雜,已佳什無多。
關于公魯其人,鄭振鐸有一段描述為人熟知:“公魯為人殊豪蕩,腦后發(fā)辮垂垂,守父訓不剪去。時至上海宴游,偶作小文刊日報上。我和他曾有數(shù)面緣。他嘗有信向我索清人雜劇,作‘國朝雜劇,可知其沾染‘遺少氣味之深?!艘蝗螅瑪耻娺M蘇州,他并未逃走。聞有一小隊敵兵,執(zhí)著上了刺刀的槍,沖鋒似的,走進他家。他正在書房執(zhí)卷吟哦,見敵兵利刃直向他面部刺來,連忙側轉(zhuǎn)頭去,腦后的辮子一搖晃,敵兵立即鞠躬退出。家里也沒有什么損失。然他經(jīng)此一驚嚇,不久便過世了。他家境本不好,經(jīng)此事變,他的家屬自不能不將藏書出售。但愿能楚弓楚得,不至分散耳。”(《求書日錄》,見《西諦書話》)公魯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已遷居蘇州,吳瞿安一九三一年十月間曾為公魯所藏《仇十洲洛神圖》題跋,并到太平巷劉齋觀賞藏品。有一天,瞿安與藏書家鄧孝先、王蔭嘉一起到劉齋飲酒,并縱觀所藏,看到的古書有錢氏述古堂舊抄《廣卓異錄》、元本《杜工部集》、元本《傳燈錄》、明弘治黑口本《禮記》、唐藩本《文選》、三朝本《晉書》等,畫有《楊西亭吳門十二景冊》《趙?叔端午節(jié)物圖》《吳冰仙花果軸》等,似皆非玉海堂上駟,或許當時公魯尚未把最佳藏品帶至蘇州寓所。遷蘇后,公魯終日埋頭于金石書畫及古書??敝小mf力先生藏有一冊《云間韓氏藏書目》,有公魯題記:“乙亥正月廿六日夜,陳渭翁自海上來訪,因出金石書畫墨本共觀,鬯談至午夜始去。適手邊有此目,略一翻檢,并識所見于眉。陳云渠近得莫郘亭先生手抄《復古編》,批校滿紙,題識至多,附記于此。公魯坐弟三子重熙床沿書。時苑伊夫人相伴,鐘鳴三下矣?!保ā盾铺m齋書跋續(xù)集》)字跡遒美流利,亦不乏骨力。公魯留下的題跋,多寫于這一年。他在虞山錢氏述古堂抄本《廣卓異記》題跋中寫道:“乙亥五月,上海涵芬樓欲假影印,乞拔可年丈紹介索之,余因花近樓主開八秩壽祝,攜之行笈,午節(jié)夜五鼓,逆旅客散,信筆識此,并倩內(nèi)子錄《敏求記》一則于后,時東方既白久矣?!保ā稑它c善本題跋集錄》)大概當時頗得夫唱婦隨之樂。他的死帶有傳奇色彩,正是書癡的死法,只是未能人盡其才,將其藏書一一撰寫題跋以得不朽,惜哉!
公魯熟悉戲曲掌故與昆曲沿革,善度曲作戲,曾與荀慧生等合演《穆柯寨》。然不善治生,有煙霞癖,靠變賣父藏過著瀟灑的生活,不甚通世故。世珩藏有黃丕烈、潘榕皋等題詠的《芳林秋思圖》,為改七香所繪,連吳湖帆也以為“詩書畫三者皆絕,洵文房妙品也”。公魯攜至海上,為人賺奪,幾乎惹出了官司。他去世以后,家人將玉海堂藏書售賣,其大頭部分被著名書賈孫伯淵收購,并經(jīng)鄭振鐸之手收歸國有。鄭先生在《求書日錄》中說:“博山來談,約定下午至孫伯淵處看玉海堂書。二時許,偕博山同赴孫處。先看目錄,不過十多部書,佳品不少。按目看書,一部部翻閱一過。玉海二百冊,確是元刻元印本。與后來所謂‘三朝本,補刻極多,字跡模糊不清者截然不同。其他元刻本數(shù)種亦佳。戲曲書凡二十余部,以明刻本董西廂、張深之本《西廂記》及有附圖的原刻本畫中人為最好,余皆下駟耳。劉氏嘗刻暖紅室匯刊傳奇,意其收藏善本戲曲必多而精,實則浪得虛名也。伯淵索價二萬五千金。當答以考慮后再商談?!边@批數(shù)量不多的劫后藏書最后以一萬七千元成交,實際上已不太能代表玉海堂藏書的原貌。
收藏一道,聚散本無常,能夠陪著那些珍本秘籍走上一段,已是人生的無上福分。而今拍場上劉氏翻刻暖紅室傳奇的價格已翻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大概是公魯沒有想到的吧。
鄒百耐
我在《釣客閑話》一文中曾說,跟屈伯剛合伙開書鋪的鄒百耐要算是老子藏書兒賣書的書林“釣客”,卻不是一個真懂書的人。最近讀吳梅《瞿安日記》及吳湖帆《丑簃日記》,感覺有些冤枉了他。
百耐原名紹樸,為翰林侍講福保之子,據(jù)說家有藏書十余萬卷。福保(1852-1915)字詠春,號蕓巢,丙戌(1886)科榜眼,曾多次充任鄉(xiāng)試、會試主考官,對于維新變法不以為然,遂開缺回籍,后任存古學堂總教,著有《讀書燈》《徹香堂經(jīng)史論》《徹香堂詩集》《文鑰》等。清室覆亡,福保憂憤不已,從此只啜飲粥食,不啖干飯,有詩云“剩有蓋棺三品服,我生終古大清人”,以遺民自居。臨歿之前,作自祭文、詩若干及自挽聯(lián),分送親友題跋唱和,后以《巢隱老人自祭文、呻吟語、自挽詩聯(lián)》為名影印出版,其中一部分稿件即百耐所抄。吳梅《蠡言》載:“元和鄒蕓巢,少以制藝負盛名,通籍后,銳意讀書,收藏頗富。辛亥國變后,杜門不出,以文史自娛。所作詩稿名《倩溝詩》,蓋隱‘清侍講三字,猶鄭所南之本穴世界也?!庇謴埐x《素月樓聯(lián)語》載:“(福保)入民國后槁餓不出。陸潤庠鳳石亦居蘇州,不問世事。兩人嘗至天平山高義園相晤。鄒卒,陸挽以聯(lián)云:‘極樂國距三千界而遙,此處有干凈土,君乃先往;高義園才七十日之別,其言如廣陵散,吾不忍聞。語極真摯凄惻?!苯裉炜磥恚倪z老立場有些可笑,當時卻是很真摯的一種政治態(tài)度。自進京為官,二十余年“得錢且買奇書讀”,聚書不已,與書賈們保持著良好的關系。其《讀書》詩云:“積書何異積財難,既省衣裘又減餐。六十年來三萬冊,都從辛苦得奇觀?!薄痘茨哮櫫医狻奉}跋自言“別無他嗜,唯舊本古書,愛如性命”,明嘉靖刊本《墨子》題跋則說“年來減衣縮食,銳意購書,以圖南面百城之樂”,全是一副書癡腔調(diào)。光緒二十三年(1897)秋天,著名書賈侯駝子給他送來了一套舊抄殘本《明史列傳》,為徐乾學手輯本,福保大為心動,遂不惜血本購之。他在該書題記中說:“是書紙墨精良,古色古香,令人愛不忍釋,奈索值奇昂,非吾儕寒士所得問津,然秘笈難遇,余亦斷不肯舍,商之再三,竟以銀餅千枚易之,謹藏篋笥。今日坐而無聊,爰題數(shù)語,告我子孫,世世寶之?!保ㄒ陨纤}跋均見《標點善本題跋集錄》)題跋時正值舊歷五月,他還穿著薄棉衣。百耐的生卒年,歷來不詳。最近翻閱上海圖書館所藏抄本《徹香堂詩集》,其中福?!稑銉夯槭露Y成賦此記之》詩注云:百耐于光緒十九年(1893)舊歷九月十一日生于北京繩匠胡同,與其父同月同日生,故小字曰喜。福保四十二歲得子,對他寄予厚望,可能沒有料到百耐會以書賈的身份度過一生。
民國時期蘇州的書鋪多集中在觀前街和護龍街上,據(jù)長澤規(guī)矩也所記,進入稍嫌狹窄的護龍街,從南邊數(shù)第一家是藝云閣,緊挨著的就是百擁樓、適存廬,文學山房則位于北邊路東。與其他書賈不同,鄒百耐或許可以被稱為是一位“雅賈”,百擁樓有時候承擔了一個文化沙龍的角色。他交往的人物,多是吳中一干書畫家和文人,如吳湖帆、吳瞿安、陳子清、潘博山、景鄭兄弟等,“百擁樓”匾額即由湖帆所書。潘景鄭《劉泖生校抄本墨史》跋云:“此冊為吾邑鄒詠春先生蕓碧巢故物,藏印可證。詠春先生哲嗣百耐,與余夙有契好,曩年曾設書肆于吳中,曰百擁樓,余旦暮過值,一鱗半爪,時有所獲。”吳梅與屈伯剛、鄒百耐均十分熟稔,還為穆齋書肆投入了七十元的股本,常到百耐處觀書。據(jù)《瞿安日記》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二日條,他和吳檢齋一同到百耐處:“時新自蠡口購書卅箱,因得繼觀一切。如《世德堂六子》、嘉靖本《文溫州集》、嘉靖南監(jiān)本《遼史》、洪武初印《元史》、芥子園《金瓶梅》皆佳。他如不經(jīng)見者,如宋翔鳳《浮溪精舍叢書》《靜志居詩話》《抱犢山房集》及曲本多種。余僅購《硯緣集錄》、《靜志居詩話》、《夢園雜記》、《昌谷詩注》二種、石琢堂刻《林和靖集》而已?!边@批書二十多天后送到瞿安家中,瞿安十分滿意。不僅如此,瞿安的《霜厓?nèi)齽 芬参邪倌痛鸀殇N售,花了上百元的廣告費進行宣傳。一九三三年初,吳湖帆、彭恭甫等人組建“正社書畫會”,意在研習書畫,“取法純正,并趨雅音”,“為國家文化生色,為三吳藝術爭榮”,后來葉遐庵、張大千也加入進來,陣容不斷壯大。百耐亦是其中一員,是文人雅聚的熱心組織者。一九三四年元旦,“正社展覽會”即在“百擁樓”舉行。后來“正社”的書畫作品曾到北平、南京展出,聲譽甚隆。
百耐不僅是一位“縱覽天水、奇屋溫諸刻本”的書賈,還和兩部藏書目錄有著密切的關系,一部是他編纂的《云間韓氏藏書題識匯錄》,一部是由他印刷的《思適齋集外書跋輯存》。在近代書史上讓他足以傲視其他書賈的,便是他作為松江韓氏讀有用書齋藏書售賣的經(jīng)手人,同時還編纂了《云間韓氏藏書題識匯錄》。據(jù)《丑簃日記》,在運作韓氏藏書的過程中百耐始終與吳湖帆、潘博山等人泡在一起,一九三三年七月初幾個人幾乎天天碰頭?!冻蠛m日記》七月四日條云:“博山來,余尚未起,約午后一時往觀韓氏書。與百耐、博山、王欣夫等同至金城銀行保管庫閱書。所有宋元本及明鈔校本都百余種,最佳者為北宋《荀子》及《戰(zhàn)國策》、《東坡集》(殘本)。又南宋刻《晉書》《禮記》《三國志》《昌黎集》《壺山集》,多殘本,而皆極精。元刻《夢溪筆談》,至佳。毛鈔宋詞五冊,雖精,惜非影宋。四時后歸……夜飯后百耐、博山同來,長談,研究書目價格事。”這批藏書于十二月一日在滬出賣,其詳情以王欣夫所記最生動:“至冬十二月一日,在滬賃屋出售,日出十余種,各標價,鄒君經(jīng)紀之。余攜葉遐庵、張芹伯、陳澄中、吳湖帆、潘博山及平賈日往觀焉。澄中首以萬金得熙寧本《荀子》,諸君皆興會飆舉,于是標價益高。一小冊必數(shù)百金,猶競購不下,晨到稍遲即向隅,余以措大徒呼負負耳。大致宋槧多歸澄中,黃跋本多歸芹伯,谷孫所得悉歸潘明訓,平賈所得悉歸周叔弢,余不過一二畸零而已。”這簡直就像一場非正式拍賣會的現(xiàn)場直播,熱鬧非凡,可算是當年滬上大書癡們的一件盛事。
另外,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百耐編纂的《云間韓氏藏書題識匯錄》。這書確實存在不少問題,因此我曾說這本《題識匯錄》應是“韓氏后人編撰的《藏書志》的一份不全抄本,且錯誤百出,從反映韓氏藏書原貌、全貌的角度著眼,更應出版的似是《藏書志》,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小小的遺憾”?,F(xiàn)在看來,這個話也有些責人太甚。去年歲杪,我和王亮兄到南京圖書館訪書,見到了韓氏后人編撰的《藏書志》稿本。此稿本原為黃裳先生舊藏,所載二跋與《來燕榭書跋》中《讀有用書齋藏書提要》文字有異,大概后來有所修訂。這個稿本次序混亂,繁簡失當,根本不適合出版。百耐編定本亦不甚佳,吳瞿安在日記中就曾說它“誤字至多”“特未善也”,而較之韓氏稿本,已經(jīng)算得上經(jīng)、史、子、集各安其位,二者不可同日而語,故百耐實為松江韓氏藏書事業(yè)之功臣。
關于顧千里書跋,當時幾乎同時出現(xiàn)了蔣祖詒、鄒百耐的鉛印本,以及王欣夫的木刻本,也算是當時一個小小的書林公案?!端歼m齋集外書跋輯存》署名蔣祖詒會輯,鄒百耐增印,其實是不光彩地剽竊陳乃乾輯本而成。此書有百耐跋,略云:“今秋過蔣氏密韻樓,與谷孫縱談之余,旋出顧氏思適齋書跋一編示余,曰:‘此數(shù)年來辛勤孴輯所得,子其有以補苴之乎?余受而讀之,俱為原集所未錄者……吾深嘆谷孫思力之深與取舍之謹,非淺見者流以多為貴可比也?!卑压葘O辛苦輯佚的情狀描繪得活靈活現(xiàn),實際上不是那么回事。《思適齋集外書跋輯存》新書介紹于一九三六年一月三十日在《大公報》刊出以后,白蕉發(fā)表《關于顧千里書跋之輯刊》一文,其中說:“遠在十五年前,海寧陳乃乾已經(jīng)從事于此,當時王靜安、丁芝生、傅沅叔、孫星如諸人均嘗代為蒐輯……后副稿被蔣谷孫祖詒借去,久索未歸?!币虼?,所謂蔣谷孫輯本,實際上是攘竊而來。不過,白蕉認為王輯也是以陳輯為藍本則謬甚,于是王欣夫在《逸經(jīng)》上發(fā)表了《書〈關于顧千里書跋之輯刊〉后》,附錄了陳乃乾的兩封信,并指出自己輯錄的數(shù)量是蔣氏刊本的三倍。王氏文章發(fā)表之后,未見其他回應,實情可想而知。潘景鄭先生為該書撰寫序文,說谷孫“淹雅好古”大概是不錯的,又說他“近于黃顧校跋,搜討尤勤”,則恐怕是和百耐一起受了蔣氏的騙。
長洲吳氏與鄒氏世為姻婭,以至于當時鄒氏族人戲謂瞿安:鄒氏生女,專為吳氏作媳婦。瞿安應之曰:“他日吾族生女,當可奉還若干,以求平均如何?”可見當時吳中近親通婚的風尚。瞿安之妻與百耐為從兄妹,故瞿安與百耐交往至密。其為《云間韓氏藏書題識匯錄》作序,云:“百耐少席華胄,壯宦京曹,又身當盛年,正指顧風云之日,乃垂翅南下,隱跡蠹余,知必有無通無告之苦。而后甘守閭里,隨靈威之老人,作食字之脈望,此其間有未可言者在也。”這話大有深意?;蛟S,百耐真的是一位書中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