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章訓
論古代主流學術思潮對方志影響
韓章訓
古代主流學術思潮對方志的影響問題是一個有關方志發(fā)展的重要課題。對此問題,此前學界未曾有過專題論述。本文分列四部分。第一部分分別簡要論述了宋前子學、經(jīng)學、佛學對方志的影響,第二部分具體論述了宋、元、明及清初理學對方志的影響,第三部分具體論述了清代樸學對方志的影響,第四部分具體論述了民國西學(含進化史觀、唯物史觀兩部分)對方志的影響。
古代;主流學術思潮;方志;影響
主流學術思潮即時代思潮。民國梁啟超論時代思潮曰:“凡‘時代’非皆有‘思潮’。有思潮之時代,必文化昂進之時代也。其在我國,自秦以后,確能成為時代思潮者,則漢之經(jīng)學,隋唐之佛學,宋及明之理學,清之考證學,四者而已?!雹倭簡⒊骸肚宕鷮W術概論》一,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主流學術思潮是一代精神文化之表征,決定著包括方志在內(nèi)的一代文化的發(fā)展方向。民國鄭豐稔說得對:“一代之著述必以一代之思潮為依據(jù),反是則背。國史之與方志,蓋著述中之尤重要者?!雹卩嵷S稔:《云霄縣志序》,《民國云霄縣志》卷首。
宋前之子學、經(jīng)學、佛學等,它們作為一種主流學術思潮,必然會對方志產(chǎn)生一定影響。但由于彼時方志尚處萌芽狀態(tài)和現(xiàn)存可稽史料不多,故將它們并為一目以作簡述。
這里所言“子學”指先秦諸子之學。子學對于后世方志是有明顯影響的。其中影響較大的是孔子和孟子思想??鬃铀枷胗绊懛街局饕w現(xiàn)于二端。一是影響了志文的筆法??鬃影炎约鹤鳌洞呵铩饭P法概括為“述而不作”。他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雹劭鬃樱骸墩撜Z·述而》。后東晉常璩率先把孔子作《春秋》的“述而不作”筆法移用到修志領域。他說:“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又說:“善志者述而不作,序事者實而不華。”④常璩:《華陽國志》之《序志》《后賢志》小序。由此可見,常璩把“述而不作”視為志文筆法完全是受孔子思想啟迪的結果。二是影響志書的內(nèi)容。孔子從來不言“怪、力、亂、神”?!墩撜Z·述而》曰:“子不語怪、力、亂、神?!焙笫缹W界對于志書是否該記神釋、鬼怪類內(nèi)容是有爭議的。有的以孔子之言為依據(jù),認為志書不應記載仙釋、鬼怪類內(nèi)容。如宋趙抃說:“神怪死生之事,不可以為教,書之何也?”①趙抃:《成都古今集記序》,《成都文類》卷23。又如明人說:“寺觀、仙釋,非志所急,故略之?!雹凇度鹬莞痉怖?,《正德瑞州府志》卷首。有的從存史需要考慮,認為志書該記神釋、鬼怪類的內(nèi)容。如宋羅愿說:“自《唐書》始列神秀于傳,至國朝景德中,詔纂其源流為《景德中傳燈錄》,此其人皆著見于世,不可揜矣?!雹哿_愿:《新安志敘仙釋》,羅愿著《羅鄂州小集》卷5《敘》。又如明人說:“寺觀之類亦仍志體采入。舊志卷末類載事多奇詭,皆孔子所不語也。茲特纂其有關名教者,以具見一郡之概云?!雹堋赌喜痉怖罚度f歷戊子南昌府志》卷首。有的則取折衷態(tài)度,既記之又貶之。如《萬歷江浦縣志》卷首《凡例》規(guī)定:“寺觀附建置后,而仙釋即附寺觀下,抑異端也?!泵献铀枷胗绊懛街局饕w現(xiàn)亦有二端。一是影響志書體式的發(fā)展?!睹献印けM心(下)》曰:“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贝搜跃褪敲魅藙?chuàng)編“三寶體”志書的思想源頭所在。如明董份述《湖州府志》編纂思想曰:“土地、人民、政事侯邦三寶,舍是未有能為志者也。于是,召諸弟子而分授纂之。數(shù)其總,條其目,類以燦然,目以不紊類。土地則郡建以下其條十類,人民則戶口以下其條十類,政事則守令以下其條十類?!雹荻荩骸逗莞拘颉?,《萬歷湖州府志》卷首。二是影響了后人對志書起源的認識。如清章學誠說:“國史、方志皆《春秋》之流別也?!雹拚聦W誠:《方志立三書議》,《章學誠遺書》卷14《方志略例》1。此類例子還有不少,這里就恕不逐一引述了。
“經(jīng)學”本泛指關于各家學說要義的學問,但自漢代獨尊儒術始,則特指解釋儒家經(jīng)典的字面意義和蘊含義理的學問。經(jīng)學影響方志的主要體現(xiàn)有二。一是對方志概念流變的影響?!胺街尽币辉~始見于先秦古籍《周禮》。其文曰:“誦訓,掌道方志,以詔觀事?!薄靶∈氛瓢顕??!薄巴馐氛茣饬睿扑姆街尽?。東漢鄭玄注“誦訓掌道方志,以詔觀事”曰:“說四方所識久遠之事,以告王觀博古所識?!弊ⅰ靶∈氛瓢顕尽痹唬骸班嵥巨r(nóng)云:志謂記也?!洞呵飩鳌匪^《周志》,《國語》所謂《鄭書》之屬是也?!弊ⅰ巴馐贰扑姆街尽痹唬骸爸?,記也,謂若魯之《春秋》、晉之《乘》、楚之《梼杌》?!编嵭苏f對后世的影響是深遠的。如清錢大昕說:“志之為言,識也。《周禮》小史掌邦國‘志’與‘識’通?!雹咤X大昕:《鳳陽縣志序》,錢大昕著《潛研堂文集》卷24。錢氏此言的思想源頭就是鄭玄《周禮注》。二是對修志方法的影響。如東漢《三輔黃圖》佚名序曰:“昔孔子作《春秋》,筑一臺,新一門,必書于經(jīng),謹其廢農(nóng)時奪民力也。今裒采秦漢以來,宮殿、門闕、樓觀、池苑在關輔者著于篇,曰《三輔黃圖》云,東都不與焉?!雹嘭骸度o黃圖序》,《三輔黃圖》卷首。又如北宋李宗諤曰:纂修圖經(jīng)當“舉《春秋》筆削之規(guī),遵史臣廣備之法。”⑨李宗諤:《諸州縣圖經(jīng)序》,王應麟編《玉?!肪硎摹跋榉菘h圖經(jīng)”條。
東漢時,佛教自印度傳入中國。至南北朝,佛寺已遍布各地。唐人有詩曰:“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雹舛拍粒骸督洗骸?。此兩句即言彼時佛寺建造之盛。佛學影響方志的主要表現(xiàn)有二。一是影響志書內(nèi)容。自漢以降,政區(qū)總志對于佛寺皆有記載。如東漢《三輔黃圖》卷首佚名《序》曰:“昔孔子作《春秋》,筑一臺,新一門,必書于經(jīng),謹其廢農(nóng)時奪民力也。今裒采秦集以來,宮殿、門闕、樓觀、池苑在關輔者著于篇,曰《三輔黃圖》云”。這里所言“樓觀”自然包括佛寺。唐、宋的一般地方志書,對于佛教皆有記載。如唐陸廣微《吳地記》、宋朱長文《吳郡圖經(jīng)續(xù)記》、元徐碩《至元嘉禾志》等皆如此。二是引發(fā)了佛教專志的編纂。六朝時開始出現(xiàn)佛教專志。如南朝梁釋慧皎撰《高僧傳》、釋寶唱撰《比丘尼傳》等。至隋唐,由于帝王的支持,佛學發(fā)展出現(xiàn)高潮。在這種社會背景下,佛教專志迅速增多。如唐釋道宣撰《釋迦方志》、釋道宣撰《續(xù)高僧傳》等。這些佛教專志編纂皆與佛學發(fā)展密切相關。如北魏楊衒之就是因有感于古都洛陽佛寺盛衰而作《洛陽伽藍記》。楊氏曾自敘曰:歷亂后,只見洛陽“城郭崩毀,宮室傾覆,寺觀灰燼,廟塔丘墟,墻被蒿艾,巷羅荊棘……今日寮廓,鐘聲罕聞,恐后世無傳,故撰斯記。”①楊衒之:《洛陽伽藍記自敘》,《洛陽伽藍記》卷首。至明代,因明太祖朱元璋鼎力支持佛教,故佛學再度大興。與此同時,佛教志編纂也空前興盛。據(jù)明《千頃堂書目》著錄,明代就有盛時泰《祈澤寺志》、文伯仁《棲霞寺志》等佛教寺觀志25種。據(jù)當代學者曹剛華統(tǒng)計,明代佛教志有152種,其中現(xiàn)存者有87種,亡佚者有65種。②詳見曹剛華《明代佛教方志研究》第二章第三節(jié)《筆者所見現(xiàn)存的明代佛教方志》《亡佚明代佛教方志表》二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但自明后,佛學對方志影響則日益變小。
理學亦稱道學,為宋明時代官方哲學。理學流行時間較長,包括宋、元、明及清初。宋程頤、程顥、司馬光均為理學創(chuàng)始者,朱熹為理學集大成者。淳熙間,朱熹兩次說自己“到任之初”便“考按圖經(jīng)”。淳熙六年,他在《曉諭兄弟爭財產(chǎn)事》一文中說:“當職昨來,到任之初,詢訪民俗,考按圖經(jīng)?!贝文?,他又于《書石經(jīng)及國子監(jiān)九經(jīng)(四)》一文中說:“蒙圣恩,假守茲土,到任之初,考按圖經(jīng),詢究境內(nèi)民間利病?!雹垡娭祆渲痘掴旨返?9、16卷。理學對方志影響可歸納為如下兩方面:
自宋始,修志界多把理學的基本思想和某些理學家的修志主張作為修志指導思想。如北宋李宗諤曰:修志“立言之本勸戒為宗,守令循良罔不采尋?!雹芾钭谥@:《景德諸州縣圖經(jīng)序》,《玉海》卷14“祥符州縣圖經(jīng)”條。這里所言“勸戒”思想與后理學家、史學家司馬光《資治通鑒》所表達的戒鑒思想顯然是相類似的。南宋周應合曰:“嘗聞南軒先生因修郡志而示訓曰:‘削去怪妄,訂正事實,崇厚風俗,表彰人才。’是編也,于前之八字無能為役,于后之八字或庶幾焉。”⑤轉(zhuǎn)引自周應合《修志本末》,《景定建康志》卷首。這里所言“南軒先生”即為南宋著名理學家張栻(字南軒)。有的還把理學所崇“義理”作為詩文選錄的基本標準。如南宋黃巖孫說:“詩文取其義理法度,否則辭雖工而弗錄焉?!雹撄S巖孫:《仙溪志跋》,《寶祐仙溪志》卷末。這些都是理學影響宋代修志的一些具體例子。
元代理學對于修志的影響大于宋代。元人修志多把理學思想作為內(nèi)容取舍的基本準則。如馮福京就把有關“風教”和合乎“義理”作為材料取舍的基本標準。他說:“事不關于風教,物不系于錢谷,詩不發(fā)于性情,文不根于義理,皆一切不取?!雹唏T福京:《大德樂清縣志序》,《光緒樂清縣志》卷二。在彼時修志界,有的還把宣傳理學家和理學思想作為修志的一個要旨。如《至順祁閶志》編修要旨之一就是為了宣揚著名理學家朱熹。該志纂者汪元相曰:“新安郡文公朱夫子闕里,祁為屬邑。教化漸被,有鄒魯之遺風。地靈人杰,代不乏才。況大夫過化之粹、政事之嘉、文學之美,是宜有以志之?!雹嗤粼啵骸吨另樒铋嬛拘颉?,《同治祁閶志》卷首《原序》。
在強大理學思潮籠罩下,故在明代修志思想中,出現(xiàn)了濃烈的理學色彩。如《弘治永平府志》卷首《凡例》曰:“郡志之作以端教化、勵風俗為本,故雖窮鄉(xiāng)下士有以行之善、一事之義,必謹錄之,示激勸也?!庇械拿髦具€專設“教化”門,以彰理學思想。如《嘉靖香山縣志》卷四即為“教化志”,內(nèi)含學校、社學、國禮、縣禮、鄉(xiāng)禮、弦歌六目。有的明人還把理學思想作為修志材料取舍的一個基本價值取向。如《嘉靖蘄州志》卷首《凡例》曰:“詩文有關世教,堪以垂范者錄之。他如荒唐幻語,文理謬戾者去之?!痹诿鞔拗窘?,還盛傳程、朱重視志事的佳話。如正統(tǒng)間朱晅稱:朱熹出任南康軍,“始至問及志書,識者謂其知所當務。”①朱晅:《正統(tǒng)南雄府志序》,《嘉靖南雄府志》卷末《附錄舊志序》。正德間石祿稱:“昔紫陽公作郡,下車首訪郡志。蓋亦知其重而不敢易焉耳。”②石祿:《大名府志后序》,《正德大名府志》卷末。嘉靖間毛德京亦稱:“昔朱子守南康,下車問志,議者以為知務?!雹勖戮骸断笊娇h志序》,《嘉靖象山縣志》卷首。在明志中,此類例子不勝枚舉。
至清初,雖然諸儒開始批判理學,但就整個文化界而言,仍未擺脫理學的影響。一般文化界是如此,修志界也是如此。在清初修志界中,有的仍然繼承前代余緒,主張應像宋理學大師程顥、朱熹那樣重視志事。如康熙間王兆鰲稱:“昔明道官鄠,考亭官南康,皆首重志事”。④王兆鰲:《朝邑縣后志序》,《康熙朝邑后志》卷首。但同明代相較,此類言論已經(jīng)日趨少見。
宋歐陽修等纂《新唐書》首設儒學傳。這對宋志編纂有明顯影響。如南宋王稱《東都事略》設《儒學傳》,南宋《景定建康志》在人物門中設《儒雅傳》目等。元脫脫等撰《宋史》更加推崇道學,設有道學、儒林傳。這對元志編修有直接影響。如《至正金陵新志》在《人物》門中設《儒林》目,《至正四明續(xù)志》在“學?!遍T中設《儒學》目等。
至明代,理學對志書內(nèi)容影響更為明顯,主要體現(xiàn)于記人物和記學校兩方面。在明志人物門中,設道學或理學目者比比皆是?!都尉笍V東通志稿》卷首《凡例》述于人物門中增設“道學”目用意曰:“舊志自昔無道學,均平等條,乃今創(chuàng)為此例何,亦以見世俗誦法圣賢,而不知道學之所以然,均平因舊無則例,而有司漁獵竭盡錙銖,以致民益迯竄,田率蕪萊,故今以一得之意附于下,使人知天下有正學,而不敢立異沽名,以自附亂賊之流。有司知均平之有正法,則亦不敢以假公營私而瘡痍亦少甦云?!痹诿髦局?,設“道學”目者,如《弘治保定郡志》《嘉靖延平府志》等,但數(shù)量較少。設“理學”目者,如《弘治衢州府志》《嘉靖寧波府志》《萬歷新昌縣志》《天啟衢州府志》《崇禎尤溪縣志》等,數(shù)量較多。這些都是理學影響明志內(nèi)容的一些佐證。有的明志還在人物門中創(chuàng)設道學或理學世家。如《嘉靖建陽縣志》卷八設置《二世家》《朱子世家》《蔡氏世家》三目,《嘉靖邵武府志》在卷十一人物門設《李忠定公世家》《何李二氏世家》二目。《嘉靖徽州府志》設《朱子世家》目等。明志還普遍重視對學校的記載。如《隆慶儀真縣志》卷首《例言》曰:“安國家,淑人倫,美風俗,莫重于學校?!睂Υ藛栴},《嘉靖廣平府志》卷五《學校志》小序還有更為具體的闡述。其文曰:“敘志學校者,尊教化也。今之學校,有宸翰之奉焉,有明禋之萃焉,有天敘之昭焉,有藝業(yè)之地焉,有廩號之室焉。諸制備而后可以言學,尊之乃專志之也。是故學亦宮室也,上不同于建置者,以非諸建置之比,不敢以一類而合也。廟亦秩祀也,下不同于壇宇者,以舍廟不可以言學,不敢以二類而分也。尊教化,所以尊道也?!?/p>
時至清初,有些志書人物門仍襲舊例,設道學、理學和理學世家目。例如,《雍正浙江通志》和《雍正廣西通志》皆設《儒林》門,《康熙建寧府志》在人物門中設理學目,《康熙徽州府志》在人物門中就首列《朱子世家》目??滴蹰g面世的《靈壽縣志》則是較多表現(xiàn)理學思想的一部名志,故民國梁啟超稱之曰:“陸稼書之《靈壽縣志》借之以昌明理學,而世人亦競譽為方志之最良者?!雹萘簡⒊骸肚宕鷮W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方志學》,《東方雜志》1924年第21卷第18期。但從總體上,入清后,理學對于方志的影響已經(jīng)越來越小。
清代樸學又稱漢學、考據(jù)學、考證學。樸學流行時間包括整個清代。民國梁啟超述樸學流變曰:“此派發(fā)源于順康之交,直至光宣,而流風余韻,雖替未沫,直可謂與前清朝運相終始。”①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十九,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樸學作為一個學術流派,于乾嘉間就已贏得主流學術思潮的地位,故學人無不從之。其狀況恰如梁啟超所云:“乾、嘉間之考證學幾乎獨占學界勢力,雖以素崇宋學之清室帝王,尚且從風而靡,其他更不必說了。所以稍為時髦一點的闊官乃至富商大賈,都要‘附庸風雅’,跟著這些大學者學幾句考證的內(nèi)行話。這些學者得這種有力的外護,對于他們的工作進行,所得利便也不少??偠灾?、嘉間考證學,可以說是清代三百年文化的結晶體,合全國人的力量所構成。凡在社會秩序安寧、物力豐盛的時候,學問都從分析整理一路發(fā)展。乾、嘉間考證學所以特別流行,也不外這種原則罷了。”②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5頁。乾嘉樸學大興必然會影響到方志界。彼時方志界所以迅速接受樸學,還有一個特殊原因,那就是彼時朝廷實行嚴厲的思想專制,大興文字獄,學者不能隨意著書立說,故便把精力投向具有官書性質(zhì)的志書編纂領域。民國徐國桓說得對:“滿洲定鼎乾嘉之際,名儒碩學綜合古今,既不得行其志于史官,乃一意致力于方志。踵事增美,引伸滋繁,由省而府而州而縣。自山川、郡邑而外,典禮、食貨、兵制、職官、選舉、星紀、災祥,舊聞新事,旁逮古今人物、金石、藝文,靡不甄錄,隱然成一方之史盛矣哉?!雹坌靽福骸稖婵h志序》,《民國滄縣志》卷首。樸學對方志影響主要體現(xiàn)于如下兩方面:
自清初始,尤其是在乾嘉之后,考據(jù)之風大興。對此問題,民國于乃仁有言:“乾嘉而后,樸學大興,一代知名學者,或開府大邦,力振文業(yè),或傳食名都,從容載筆,故勒成諸志,頗復斐然?!雹苡谀巳剩骸斗街緦W述略》,《建國學術》1942年創(chuàng)刊號。彼時許多學者除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古籍整理外,還在在舊志考證方面做出很大貢獻。例如,阮元將其珍藏5部舊志交給劉文淇考證。劉氏考證出其中“宋本”《通州志》系偽本。又如毛奇齡作《杭志三詰三誤辨》《蕭山縣志勘誤》等。至清后期,參與考訂舊志的學者越來越多。如王棻就對光緒前編修的《杭州府志》《仙居縣志》進行仔細考證,且作《杭州府志辨誤》《仙居舊志辨誤》等。劉光謨也對各類舊志作過深入考訂,并有專門論述。他說:“曩撰舊志諸君,皆邑前輩,后生略有所見,起而訶之。儇俗也,薄行也,是奚可哉!”他還強調(diào)說:“補闕訂偽,著述之要。舊志偶有闕,確為考訂可也。動輒痛詆,不可也?!雹輨⒐庵儯骸渡浜榭h修志議》,劉光謨:《高石齋文鈔》。此類例子在清代修志界中是屢見不鮮的。
清考據(jù)家們普遍認為,舊志所載內(nèi)容真實度不高,故今撰志當詳加考證。如姚鼐曰:“余嘗病天下地志謬誤,非特妄引古記,至紀今時山川、道里、遠近、方向,率與實舛,令人憤嘆。設每邑有篤好學古、能游覽者,各紀其地土之實,據(jù)以參相校訂,則天下下地志何患不善?!雹抟ω荆骸短┥降览镉浶颉罚ω尽断Пк幬暮蠹肪?。自乾嘉始,重視考據(jù)之法已成修志中的一個流派。其中代表人物就是戴震。他著重于考證地理沿革與方位,且贏得可喜成就。時人段玉裁述戴震修志曰:“蓋從來以郡國為主而求其山川,先生以山川為主而求其郡縣。其敘《水經(jīng)注》曰:‘因川源之派別,知山川之逶迤,高高下下,不失地阞?!癁椤斗陉栔尽钒l(fā)凡曰:‘以水辨山之脈絡,而汾之東西,山為干、為枝、為來、為去,俾井然就序。水則以經(jīng)水統(tǒng)其注入枝水,因而遍及澤泊井源。令眾山如一山,令眾川為一川。府境雖廣,山川雖繁,按文而稽,各歸條貫?!粍t先生之《水地記》固將合天下之山為一山,合眾川為一川,而自《尚書》《周官》《周禮》《春秋》之地名,以及我國歷代史志建置沿革之紛錯,無不以山川之左右曲折安置妥貼,至跡而不亂?!雹俣斡癫茫骸洞鳀|原先生年譜》“水地記”條。這段話詳細說明了戴震把考據(jù)法用于修志的具體做法,即以水系辨山脈,以山川形勢考察郡縣建置和地理沿革。其他樸學家如錢大昕、孫星衍、洪亮吉等,雖各有不同主張,但都未越考據(jù)規(guī)范,皆都重事考證史事。自乾嘉始,考證史事不僅已經(jīng)成為修志的一項不可或缺的工作,而且還被視為修志的一項基本功。如光緒間有人說:“修史具有三長,而修志宜兼兩事。蓋考據(jù)、著述不可偏廢。無考據(jù)之學,則援引失實,辯證不精。無著述之才,則敘次繁蕪,敷陳鮮當?!雹谝姟锻矢痉怖?,《光緒同仁府志》卷首。
西學又稱西方新學。西學影響方志時間包括晚清和民國。自清末嚴復翻譯《天演論》后,西學著作傳入中國則迅速增多。民國梁啟超有言:“自清末以來,西學東漸,西方學術傳入中國,受到重視。許多學者都在一定程度上參考了西方的治學方法,致力于中西學術的會通與融合,因而達到了學術研究的較高水平?!雹蹚堘纺辏骸肚宕鷮W術概論序》,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卷首,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其中對中國史志界影響最大的要數(shù)進化史觀。時人顧頡剛曰:“中國人向來有個‘歷史退化觀’的謬見,以為愈古的時代愈好,愈到后世便愈不行,這種觀念根深蒂固地種在每個國人的腦海中,使大家對于當世的局面常抱悲觀,而去幻想著古代的快樂。目前我國民族文化的不易進步,這也是一個大原因。海通以來,西洋的新科學和新史學輸入到中國,使國人思想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開始發(fā)現(xiàn)過去歷史觀念的錯誤,于是對古傳說,便漸漸開始懷疑了。”④顧頡剛:《當代中國史學》第五章第一節(jié)《古史研究興起的背景》。西學傳入中國,對中國方志發(fā)展有很大影響。時人傅振倫經(jīng)指出:“近代方志學本身的興起就與西學重民生民主的思想有千絲萬縷的關系?!雹莞嫡駛愔?、陳怡整理:《傅振倫學述》,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43、144頁。西學對晚清和民國方志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于如下兩方面:
時至晚清,西方進化論開始影響方志。如光緒三十三年,羅寶書曰:“于地理之沿革、歷史之變遷、物產(chǎn)之進化,沿舊志而紀之至今。且舊志目例于現(xiàn)時觀念不合者,宜增者增,宜刪者刪,務期于人心社會進化概念能相合,而借以鼓吹其精神。”⑥羅寶書:《開原縣志序》,《光緒開原縣志》卷首。時至民國,進化史觀對方志影響日益增大。其總態(tài)勢恰如《民國青縣志》卷首《凡例》云:“新舊之爭于今為烈,方志之作亦其一端?!北藭r梁啟超、李泰棻、傅振倫等率先以進化論觀點審視方志。梁啟超以進化論觀點研究方志發(fā)展歷史,認為中國方志及其編纂方法“代有進化”。⑦詳見梁啟超《說方志》,梁啟超《飲冰室文集》卷41。李泰棻認為,方志就是“紀載及研究一方人類進化現(xiàn)象”。⑧詳見李泰棻《方志學》第一章第一節(jié)《方志之定義》。傅振倫認為,史志必須體現(xiàn)“社會進化之精律”。⑨詳見傅振倫《編輯北平志蠡測》,《傅振倫方志論著選》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除此三家之外,還有不少學者也以進化論觀點去審視方志。如李禮耕就把“適合人群進化”視為修志的最高原則。他說:《修武縣志》編纂“遵省頒之大綱,將科學化與新潮流之結晶兼收幷蓄,是可謂會通新舊兩方面之演進實錄,適合人群進化之最高原則?!雹饫疃Y耕《修武縣志敘》,《民國修武縣志》卷首。后來傅振倫也曾追憶曰:“在我年輕的時候,當時國內(nèi)的學術界可以說是百廢待興,幾乎所有的學科都受到了西學思想的強烈沖擊,從而在思想和內(nèi)涵上都發(fā)生了裂變。方志學也不例外。”①傅振倫著、陳怡整理:《傅振倫學述》,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43、144頁。除前述之外。彼時劉師培還把進化論觀點運用到鄉(xiāng)土志編纂領域。他認為,編撰鄉(xiāng)土志必須反映出本地歷史進化的基本軌跡。他說:今編鄉(xiāng)土志“宜搜集人世之現(xiàn)象,推記古今之遷變,以驗人群進化之跡。蓋人類舉止悉在因果律之范圍,惟即果以溯其因,使民之閱于習俗者,各明其所以致此之由,并證明遷化之無窮?!雹趧熍啵骸多l(xiāng)土志凡例》,劉師培《劉申叔遺書·左盦外集》卷11??偠灾M化史觀對民國修志界的影響是比較普遍和深入的。
自1917年蘇聯(lián)“十月革命”爆發(fā)后,唯物論開始傳入中國。彼時一些具有先進思想的方志工作者,開始接受唯物論,并把它運用用到方志領域。其中代表人物就是李泰棻、傅振倫。李氏根據(jù)唯物史觀的要求,認為新編方志當注重反映“社會”、“民生”和“生產(chǎn)樣式”。他說:“近半祺來,世界史家咸重唯物,故作史須重社會,關系民生,尤貴生產(chǎn)樣式。方志既為地方之史,則于時代史潮豈能獨外?!雹劾钐保骸对柨h志序》,《民國陽原縣志》卷首。傅氏認為,新編方志當依照唯物論原理,注重記載“社會嬗變”和“當代經(jīng)濟狀況”。他說:“自馬克思唯物史觀表揚于世以來,而社會嬗變(社會之嬗變即人類之歷史)恒視經(jīng)濟之變更為轉(zhuǎn)移之理大明。故欲闡明事理,須求當代經(jīng)濟狀況。是擴充舊史志食貨門類目,誠當今修志之要義矣?!庇终f:“自馬克思唯物史觀之說興,歷史始可以一定之法則解釋之,而史學逐成專門之學。唯歷史之科學化也,則必第一,須為實錄。第二,須注重進化方面;第三,須為真理公例之探求。此外又須兼重科學之記錄?!雹芨嫡駛悾骸毒庉嫳逼街倔粶y》,《傅振倫方志論著選》,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后來傅氏在總結自己在民國修志經(jīng)驗曰:“從1927到1943年,我先后主持了《新河縣志》《北平志》《河北通志》《北碚志》的編纂,以實踐對方志進行了改造與創(chuàng)新。我以為我和舊志的編撰者最大的區(qū)別就是我以唯物史觀作為修志的指導思想?!雹莞嫡駛悾骸陡嫡駛悓W述》,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17-118頁。除李、傅二氏之外,還有一些人也主張以唯物論和辯證法觀點去審視方志。如高錫攀說:“嘗讀唯物辯證法,知在空間上全面考察事物,須于其‘連系中、矛盾中、實質(zhì)中、實踐中’考察之,以認識事物對立之統(tǒng)一與統(tǒng)一之分解,非可劃然以一事物之單獨形式而求得事物之內(nèi)容也。又在時間上全面考察事物,須明其‘到反對物去之轉(zhuǎn)變發(fā)展,即是對立物之斗爭由量到質(zhì)之突變,否定之否定’諸定律,以認識事物,只是變動發(fā)展之過程非可截然以一事物霎時之靜態(tài),而求得事物之生命也。衡天下之事物如是,讀國史、方志亦莫不如是?!雹薷咤a攀:《柳城縣志序》,《民國柳城縣志》卷首。在民國方志界,雖然此類言論并不多見,但終究出現(xiàn)了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古代主流學術思潮對方志的影響問題,應該說是一個有關方志發(fā)展的重要課題,因它與修志宗旨問題密切相關。但此前學界尚無人對此問題做過專題研究。筆者有感于此,故不揣淺陋,試就此問題談點管窺之見,以求教于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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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章訓,浙江省衢州市地方志辦公室,研究員 (浙江 324002)
劉雪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