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海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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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主義與印尼國家整合
——以蘇加諾、蘇哈托時期為例
付海梅①
摘要:作為世界上穆斯林人口最多的國家,印尼并沒有立伊斯蘭教為國教,而是選擇成為了一個世俗國家。社會的多元性和異質性,決定了印尼不可能走上信奉單一宗教的伊斯蘭國家;溫和的印尼伊斯蘭教、分裂的伊斯蘭教派及世俗民族主義的領導地位,使世俗印尼成為可能。印尼獨立后,確立“潘查希拉”(又稱“建國五基”,即信仰神道、人道主義、民族主義、民主政治和社會公正)為建國基礎,并在對伊斯蘭教政治有一定限制的基礎上,實現(xiàn)了精英重組;蘇哈托政府上臺后,大力發(fā)展經濟,加強中央集權,極大地促進了印尼國家整合。印尼的國家整合對于后發(fā)多民族國家有諸多啟示作用,如正確選擇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重要性、政府政策對民族關系的互動以及威權主義對國家整合的重要作用等。
關鍵詞:世俗主義;國家整合;“潘查希拉”;伊斯蘭教
印尼是世界上穆斯林人口最多的國家,穆斯林人口約兩億,占 本 國 總 人 口 的 88.2%、世界穆斯林人口的12.9%。*Mapping the Global Muslim Population,A Report of the Size and Distribution of the World’s Muslim Population, Washington, DC: the New Form on Religion and Public Life, 2009, p.28.然而,印尼的建國者們并沒有立伊斯蘭教為國教,盡管大多數建國者都是穆斯林。那么,為什么印尼沒有選擇伊斯蘭教為國家主導意識形態(tài)?多元、異質的印尼又是怎樣實現(xiàn)國家整合的?本文就蘇加諾、蘇哈托時期的印尼世俗國家整合進行相關分析。
一、世俗主義概念厘定
世俗主義(secularism)亦稱現(xiàn)世主義或非宗教主義,是一種與神權統(tǒng)治或教權統(tǒng)治相對立的政治學說。*楊灝城:《從埃及穆斯林兄弟會看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與世俗主義的關系》,《西亞非洲》1998年第5期。19世紀40年代,英國的霍利約克(George Jacob Holyoake)首次使用了世俗主義一詞,用以指代一種功利主義的社會倫理,強調科學和理性的作用,認為人應該追求今世的幸福與權利,不必隱忍等待來世補償?;诖?,霍利約克認為,國家應在宗教事務上消除偏私,容忍所有的宗教和哲學教條。*Mahmood Monshipouri, Islamism, Secularism, and Human Rights in the Middle East, Boulder: Lynne Rienner Publishers, 1998, pp.10~11.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關注世俗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特征,特別是其在政治領域的影響。
政治領域中的世俗主義大致分為兩種形式:一是政權還俗主義(laicism),它源于法語中的政教分離(laicité)概念,認為宗教的觀念、行為和制度已經失去了其政治意義,處于政治競爭的門檻之下。*劉義:《全球化、公共宗教及世俗主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2頁。宗教與政治相混合被認為是非理性的和危險的。若要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政教就必須分開;民主化的推行等同于世俗化。另一是猶太—基督教的世俗主義,這種世俗主義并不主張完全將宗教排除公共領域,因為它認為,宗教與世俗之間的界限不可能是十分清晰的、完全絕對的?;诖耍@一派的觀點認為世俗主義就是社會脫離了宗教制度和神權象征的統(tǒng)治。
教俗不分、二世并重的伊斯蘭世界,原無世俗主義的說法,直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伴隨著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建立與西方文化的深刻影響,阿拉伯世界才逐漸出現(xiàn)世俗主義思潮。在伊斯蘭世界中,主張政教合一、堅持以伊斯蘭教經典治國的思潮被稱為“伊斯蘭主義”;推崇西方政治模式,主張政教分開,淡化伊斯蘭宗教對政治影響的思潮被視為“世俗主義”。因此,對于現(xiàn)代伊斯蘭民族國家來說,世俗主義指的是完全接受西方文化以及西方國家制度,認為民主化即世俗化,要求宗教與政治分開,宗教不得干涉政治事務。與原始意義上的世俗主義相比,伊斯蘭世界的世俗主義隱含更多政治含義和西化傾向。
印尼雖然沒有像土耳其那樣在憲法中明確規(guī)定政教分離,但在實際的政治生活中,印尼禁止宗教干預政治,屬于事實上政教分離的世俗國家。印尼穆斯林盡管占人口的絕對多數,但伊斯蘭教并沒被立為國教。印尼憲法第11章第2款規(guī)定:國家保證每一居民有信仰各自宗教的自由以及根據宗教和信仰舉行其宗教儀式的自由。此外,印尼憲法明確規(guī)定“潘查希拉” (又稱“建國五基”,即信仰神道、人道主義、民族主義、民主政治和社會公正)為立國基礎。 “潘查希拉”規(guī)定“信仰神道”,但沒有具體規(guī)定必須信仰哪個神,印尼人民可以自由選擇宗教信仰(共產主義、無神論除外),這一規(guī)定更加明確了印尼世俗國家的性質。獨立后的印尼一直實行宗教信仰自由政策。蘇加諾和蘇哈托都認為,伊斯蘭教如果被政治化,就可能成為政治不穩(wěn)定的因素,因而嚴厲壓制伊斯蘭教的政治作用。雖然蘇哈托執(zhí)政后期放寬了伊斯蘭教政策,加強了宗教教育力度,提高了伊斯蘭教法庭地位,允許穆斯林女生戴面紗等,但是這些政策都沒有超出伊斯蘭教作為個人事務的范圍,并沒有違背“世俗主義”原則。
二、印尼世俗國家形成的原因
穆斯林人口占絕大多數的印尼走上世俗國家的道路,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有些不可思議。然而,當我們把目光聚焦到印尼的傳統(tǒng)文化、彼時的國內情勢以及所處的國際背景時,這種貌似偶然的世俗之路就不禁顯現(xiàn)出其背后的必然性來。
(一)印尼政治文化因素
首先,東南亞素來以多民族、多文化、多宗教著稱,作為東南亞典型代表的印尼更是多種文化的大熔爐,各種文化在這里溝通、交融、升華,形成了印尼社會別樣的文化特質。伊斯蘭教雖是印尼信仰人數最多的宗教,但也只是眾多宗教中的一元。在伊斯蘭教傳入印尼之前,該地區(qū)已經在原始宗教、佛教和印度教的影響之下了。因此,伊斯蘭教傳播到印尼后,融合了大量原始宗教和印度教思想,具有很強的包容性與濃厚的印尼地方色彩。其次,伊斯蘭教傳入印尼不像傳入西亞地區(qū)那樣依靠圣戰(zhàn),而是經過商人、通婚、學術交流等和平方式進行的。伊斯蘭教傳播方式的和平性與多樣性,決定了印尼的伊斯蘭教沒有那么強勢與激進,“不像中東的伊斯蘭教兄弟國家那樣具有典型的伊斯蘭特征”。*[新西蘭]尼古拉斯·塔林主編:《劍橋東南亞史》第2卷,陳明華等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32頁。再次,從時間跨度上看,從伊斯蘭教傳入蘇門答臘至印尼主要島嶼,伊斯蘭化的完成歷經了幾個世紀。在這漫長的傳教過程中,伊斯蘭教與各地傳統(tǒng)宗教文化融合程度不一,滲透強度不同,對當地影響有深有淺。在蘇門答臘北部、馬來半島等地,伊斯蘭教的影響更大些,但是在內地,伊斯蘭教的影響則比較有限。所以,即便同是穆斯林,其信仰程度也不一樣——有虔誠穆斯林“桑特里”(santri),亦有名義穆斯林“阿班甘”(abangan)?!吧L乩铩笔球\認真地履行伊斯蘭教義務的穆斯林,“阿班甘”對伊斯蘭教教義較為冷漠,不嚴格遵循“五功”,甚至有多重信仰。名義穆斯林的多數優(yōu)勢使印尼全國上下彌漫著溫和、寬容的宗教氣息。最后,作為印尼文化主體的爪哇文化,主張對各種宗教的容忍與寬容,強調人的自身和諧,倡導人與人之間和睦相處,注重內心的寧靜、和諧與平衡。和諧的爪哇文化連同多元的宗教部族文化、溫和包容的東南亞伊斯蘭文化,構成了印尼推行世俗化的文化根基。
(二)印尼政治現(xiàn)實因素
印尼社會的世俗化始于西方殖民者的入侵和隨之而來的殖民統(tǒng)治。荷蘭在印尼實行間接統(tǒng)治,其二元結構的政府使印尼人開始有機會接觸西方管理體制。拿破侖戰(zhàn)爭期間,英國對爪哇進行了短時間的控制,斯坦?!とR佛士朝著經濟自由主義和更直接、理性的行政體制進行了改革。*[美]加布里埃爾·A.阿爾蒙德等:《發(fā)展中地區(qū)的政治》,任曉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1頁。印尼重歸荷蘭后,荷蘭人保留了萊佛士的許多改革內容,這使印尼人對理性化的行政經驗、世俗化和規(guī)范化的法律制度與自由經濟政策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殖民后期,隨著世俗化教育的逐步興起、農村和城市的不斷變遷,人們對傳統(tǒng)權威的認識逐漸模糊,宗教在印尼人生活中的地位開始衰落。
如前所述,印尼的民族成分與宗教成分相當復雜,因此印尼不可避免地存在著激烈的民族矛盾和宗教斗爭:不僅有穆斯林與基督徒的沖突,印尼土著人和華人的沖突,而且穆斯林內部派別、不同民族也有很多沖突,如爪哇印尼人和外島印尼人的沖突。宗教矛盾與民族矛盾的復雜交織,使印尼的國家建構異常困難。在這種情況下,只有強調和諧、寬容、平衡、融合的精神才能保證國家統(tǒng)一和民族團結,突出某一民族或某一宗教必然導致印尼社會的分裂。
如果說印尼溫和的政治文化為世俗化提供了意識形態(tài)上的可能性,那么世俗民族主義取得領導地位,則為印尼世俗化帶來了現(xiàn)實性的保障。在印尼,能否建立世俗國家,在某種程度上是由當時世俗民族主義和伊斯蘭民族主義兩大派系的實力對比決定的。世俗民族主義和伊斯蘭民族主義是印尼抗荷斗爭中的兩股主導力量,前者受西方民族主義和中東世俗民族主義影響比較大,后者雖然也受到西方民族主義的啟蒙,但是受中東伊斯蘭民族主義的影響更深一些。在反殖斗爭中,二者既沖突又合作,最終世俗民族主義者取得領導地位。世俗民族主義的領導者蘇加諾曾說:“我們的國家是全體印尼人民的國家,如果國家以伊斯蘭教為基礎,一些非伊斯蘭教的地區(qū),如巴厘島、弗洛勒斯島、卡伊群島和蘇拉威西將退出。西伊里安也不會成為印尼國土的一部分?!?Herbert Feith, The Decline of Constitutional Democracy in Indonesia,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62, p.281.因此世俗民族主義者不主張立伊斯蘭教為國教,而是主張在印尼推行世俗化,實行政教分離和自由民主制。
(三)國際背景因素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印尼一直是荷蘭的殖民地,稱荷屬東印度。二戰(zhàn)后,印尼人民要求擺脫殖民枷鎖,而荷、英、美3國為了各自的利益卻在印尼展開角逐。*黎家勇:《冷戰(zhàn)時期的國際關系》,南昌:江西出版集團,2008年,第112頁。印尼像所有后殖民國家一樣內外交困——外有強敵,各帝國勢力圍攻環(huán)伺;內有民族國家建構重任,族群、宗教、邊界等敏感問題不斷涌現(xiàn)。如何擺脫內憂外患,走上發(fā)展之路,是擺在印尼建國者面前的嚴峻課題。印尼建國者們對西方國家有著矛盾的情結:一方面,西方長期的殖民統(tǒng)治給印尼帶來了巨大創(chuàng)傷;另一方面,西方發(fā)達的政治經濟文化又不斷驅使印尼向西方學習。一邊是“世俗化的西方民主國家”及其高度發(fā)達的物質文明,一邊是“宗教化的東方穆斯林國家”和其停滯、落后的經濟文化,兩者之間巨大的反差讓印尼建國者不由自主地傾向于世俗化、貶低宗教的政權。加之周邊國家及中國民族革命如火如荼的開展及俄國十月革命的巨大成功,都給印尼民族以啟示和鼓舞,尤其是土耳其世俗國家的建立和凱末爾主義的成功,更是讓印尼找到了模仿的榜樣?!笆浪字髁x、民族主義、民主和自由思想是這一時期整個世界的主導思想,所以印尼人民更多地接受了這類主張,更加認同民族的、世俗的印尼,而不是伊斯蘭教的印尼?!?范若蘭:《伊斯蘭教與東南亞現(xiàn)代化進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129頁。
三、世俗主義基礎上的國家整合
“比起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等區(qū)域,殖民者在印尼并沒有遺留下一套完整制度作為國家統(tǒng)治的規(guī)則,沒有有效的規(guī)范制度,族群政治造成國家無法整合的現(xiàn)象反而進一步呈現(xiàn)出‘想象共同體’的困境?!?R.William Liddle, Ethinicity. Party, and National Integration: An Indonesian Case Study,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70.,p.98.印尼 的 國 家 整 合——把各地處于分散、分離、分裂的多元利益群體和社會政治力量統(tǒng)合進統(tǒng)一的政治體系,實現(xiàn)政治系統(tǒng)良性有序運轉,這的確是比較棘手的難題。國家整合涉及范圍極廣,因篇幅有限,下文主要從政教分離角度分析闡述印尼的國家整合措施。
(一)增加認同,確立“潘查希拉”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
國家意識形態(tài)是由國家建構并推行的核心價值觀念體系和行為規(guī)范原則,是凝聚國家各個組成部分的強有力的粘合劑。“潘查希拉”是印尼統(tǒng)合各民族、各宗教的有力粘合劑,其基本內容包括:(1)信仰神道:主張宗教平等,奉行宗教信仰自由政策;(2)人道主義:主張人人平等,不分民族、種族、膚色、信仰、性別及社會地位。國內及國際各民族之間應互愛,尊重,和平共處。(3)民族主義:所有居住在印尼的各民族應團結起來,為建立統(tǒng)一的印尼民族國家而奮斗。(4)民主政治:主張實行以代議制及協(xié)商思想為主導的民主政治。(5)社會公正:實現(xiàn)全印度尼西亞的社會主義,以社會正義為理想,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縮小貧富差距,創(chuàng)造經濟上的富足平等。*[美]魯恂·W. 派伊:《東南亞國家的政治體系論》,李偉成譯,臺北:五南圖書公司,1991年。
蘇加諾把“潘查希拉” 視為“獨立印尼的哲學基礎。……可以在那上面建立起永恒的獨立的印尼大廈”。*[印尼]蘇加諾:《蘇加諾演講集》, 世界知識社編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56年,第7~21頁。蘇哈托取得國家政權后,對“潘查希拉”進行了新的解釋,把“潘查希拉”定位為自我約束、自我控制的個人哲學。*[印尼]蘇哈托:《蘇哈托自傳——我的思緒、言論和行動》,居三元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91年,第330~375頁。蘇哈托不僅告訴人們什么是“潘查希拉”的“惟一正確解釋”,而且還通過法律和行政手段,強制人們按照“惟一正確解釋”的精神和要求去做。通過對“潘查希拉”的重新解釋,地方政府對中央集權的嚴重抱怨,基督徒對過度伊斯蘭化的不滿,本土印尼人對日益拉大的經濟差距的牢騷,都不可能公然地表達出來。因為一旦表達出來,他們有可能會因為超越了所允許的討論范圍而遭到官方的指控。根據國家宣傳,軍隊可以依照自己的判斷力來鎮(zhèn)壓它所認為與“潘查希拉”民主相違背的個體或群體行為。*[英]米歇爾·E.布朗:《亞太地區(qū)政府政策和民族關系》,張紅梅譯,北京:東方出版社,第290頁。蘇哈托對“潘查希拉” 的重新解釋,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印尼的穩(wěn)定與發(fā)展,同時也因為過度壓制社會聲音而為自己的下臺埋下了伏筆。
(二)政黨整合,培育新的精英集團
獨立之初的印尼實行議會民主制,復雜的政黨構成與多元利益訴求導致內閣頻繁更迭,國家無法正常運轉。1956年,蘇加諾中止了議會制,開始實行“有領導的民主”?!坝蓄I導的民主”體制在一定程度上虛弱了印尼國內的右派勢力,團結了左派共產黨,增強了印尼共產黨的實力。但隨著形勢的發(fā)展,印尼陸軍和共產黨逐漸形成了兩股尖銳對立的力量。當蘇加諾無力平衡這兩股力量的時候,一場空前的危機不可避免地到來了。
“九三零”事件后,蘇哈托在殘酷鎮(zhèn)壓印尼共產黨的同時,采取以發(fā)展經濟為重點的一系列措施,轉移社會注意力,整合力量,彌合分歧,逐步穩(wěn)定了局勢,開始了“新秩序時期”。 為了緩和舊秩序時期意識形態(tài)間的尖銳對立,蘇哈托取締了印尼共產黨,并促使伊斯蘭教非政治化,嚴格控制其對政治的影響。1973年,蘇哈托政府推行“簡化政黨”政策,將印尼伊斯蘭教師聯(lián)合會、印尼穆斯林黨等伊斯蘭政黨合并為建設團結黨,并利用其中派系之爭,削弱了伊斯蘭組織的政治勢力。同時,蘇哈托將印尼民族黨、印尼基督教黨等民族主義政黨合并為印尼民主黨。*房寧等:《東亞政治發(fā)展研究報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85頁。這次合并的主要目的是限制政治黨派的動員能力,進一步牽制并控制政黨實力的做大。蘇哈托通過精簡政黨運動,使由軍人和職業(yè)團體組織構成的專業(yè)集團黨成為印尼第一大黨。通過專業(yè)集團黨和軍隊兩大支柱,蘇哈托牢牢控制了印尼的政治經濟大權。穩(wěn)定的黨政軍聯(lián)盟增強了印尼政府的能力,為印尼國家整合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三)加強中央集權,控制地方分離勢力
印尼的地方分離主義運動既有地方利益背景,也有深厚的思想淵源,特別是與印尼兩大思潮密切相關。一是伊斯蘭建國思潮。一些保守的伊斯蘭極端主義分子,試圖在印尼實行嚴格的伊斯蘭教法,建立伊斯蘭國家。二是聯(lián)邦制建國思潮。1950年印尼政府趕走荷蘭殖民者后,宣布廢除聯(lián)邦制,實行單一制國家結構形式。改聯(lián)邦制為單一制,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印尼的中央政權,也因此引起了一些地方勢力的不滿。
面對各地政府的分離運動,除了暴力鎮(zhèn)壓外,印尼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加強對各省的控制和管理。在軍事方面,印尼中央政府通過軍隊異地調動和更換指揮官等措施進行軍隊重組,逐漸實現(xiàn)軍隊的統(tǒng)一化和非地方化。*Hasan Saleh,Mengapa Aceh Bergolak, Jakasta: Pustaka Utama Grafiti,1992,p.136.在行政機構改革方面,印尼政府通過軍隊的“雙重職能”(軍隊不僅是軍事力量,也是重要的政治社會力量),實現(xiàn)了對印尼各級政府的全方位控制。軍人合法地出現(xiàn)在政黨和國家機構當中,專業(yè)集團的核心成員便是以軍人為主。該集團對應各級政府組織有一整套組織機構,處于最上層的是監(jiān)督委員會,由軍人和部分文官組成;在省縣設有執(zhí)行委員會和評估委員會,委員會由駐軍指揮官控制。*唐慧等:《印度尼西亞概論》,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2年,第294~295頁。此外,政府公務員只允許加入專業(yè)集團而不能成為其他政黨黨員。這樣,印尼政府通過控制軍隊和專業(yè)集團,進而達到了控制各級政府的目的。在經濟方面,印尼中央政府取消了地方特權,將外島地區(qū)的貿易稅收權歸為國有,進行統(tǒng)一分配管理。*張潔:《民族分離與國家認同》,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77頁。印尼政府通過上述措施,改變了建國初期印尼各地分散、分離、各自為政的地方局面和政治態(tài)勢,建立了強大的中央集權政府,把印尼各地方緊密地聯(lián)合在了國家共同體內。
客觀地說,蘇加諾、蘇哈托時期的世俗國家整合在一定程度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潘查希拉”的確立統(tǒng)合了各宗教、各民族的力量,緩解了可能因宗教矛盾而導致的分裂與紛爭;市場經濟政策統(tǒng)一了海島印尼地理分散、彼此隔離的國家大市場,極大地促進了經濟的發(fā)展;印尼語的推行與世俗化教育的普及,極大地增強了印尼人的國家認同感。盡管蘇哈托政權在經濟危機的風暴中倒塌了,但是幾十年的國家整合成果為印尼的民主化轉型期及后續(xù)的制度整合注入了強勁的動力并奠定了一定的精神和物質基礎。
四、印尼國家整合的啟示
縱觀蘇加諾、蘇哈托時期印尼國家整合的全過程,有連續(xù)多年的經濟高速增長,亦有愈拉愈大的貧富差距鴻溝;有民族融合的甜蜜時期,亦有流血不斷的民族沖突;有短命的自由民主時期,亦有長期的威權統(tǒng)治……宗教與世俗、民主與專制、分化與聚合、集權與自治,各種矛盾在這里碰撞、升華,譜寫了印尼國家建構的宏大史書。掩卷長思,印尼國家整合帶給后發(fā)多民族國家很多思考與啟示。
(一)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選擇
國家意識形態(tài)是一種為社會成員思想和行為定向的“價值體系”,它具有建構價值認同、論證政治合法性、約束社會成員行為、維護社會秩序等重要功能。*張文彥,魏建國:《國家意識形態(tài)認同探析》,《理論月刊》2010年第12期。因此,選擇何種國家意識形態(tài)對一個國家,尤其是新生國家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印尼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潘查希拉”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指引。“潘查希拉”的五項原則是“信仰神道”“人道主義”“民族主義”“民主政治”和“社會公正”,體現(xiàn)了國家意識形態(tài)必須具有獨立性或中立性的要求。在一定意義上說,“民主”“公正”“人道”“法治”等原則都是所有公民同等需要的,國家只有依靠這些普遍性的口號與原則才能凝聚國民的忠誠,才能代表不同民族、不同階級、不同文化的人民?!芭瞬橄@焙芮擅畹刈龅搅诉@一點,正如格爾茨所說 :“潘查希拉利用傳統(tǒng)的印度尼西亞的調和理論,其目的是要把印尼內部的伊斯蘭教與基督教、紳士與農民、民族主義與共產主義、商業(yè)與農業(yè)、爪哇人的與印尼外島集團的政治利益包容起來”;“在這個模式中,不同的趨勢強調原則的不同方面,這就必須在行政與政黨斗爭的每一個層面找到暫時妥協(xié)……對五項原則的崇拜的確在一段時間內提供了一個靈活的意識形態(tài)背景。”*[美]克利福德·格爾茨:《文化的解釋》,韓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9年,第269頁。
(二)政府政策與民族關系
分析民族矛盾、民族問題的時候,多數學者傾向于從歷史記憶、經濟發(fā)展、群體間仇恨、現(xiàn)代化發(fā)展等因素中找原因,*Michael E. Brown, The International Dimensions of Internal Conflict ,Cambridge, Mass: MIT Press, 1996, pp.12~26.很少有學者從政府政策的角度分析問題。但實際上,政府政策在解決多民族國家的民族問題時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政府政策可以推動國家走向暴力沖突或者穩(wěn)定之路。而在民族問題能否得到公正的處理方面,政府政策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具體而言,國家的總體政策和具體政策對民族關系都有很大的影響??傮w政策包括國家基本結構和宏觀經濟政策,*[英]米歇爾·E.布朗:《亞太地區(qū)政府政策和民族關系》,張紅梅譯,北京:東方出版社,第290頁。前者如聯(lián)邦制和單一制的建制之爭,印尼在建國初期,就因為改聯(lián)邦制為集權的單一制引發(fā)了民族地區(qū)的不滿和騷亂;后者如財政、稅收政策導致的爪哇和外島資源分配不公,更是持續(xù)地引爆了地方叛亂,亞齊是典型之例。具體政策包括旨在改變某一群體命運的公民政策、公民權利、宗教政策等,如蘇哈托政府對印尼華人實行的“民族同化”政策,強行剝奪其平等的公民權,使印尼華人淪為二等公民。政治上的弱勢地位和經濟上的強者身份,使穆斯林對華人態(tài)度越發(fā)排斥和歧視??梢哉f,正是蘇哈托的強制同化政策,加劇了民族矛盾和宗教沖突,最終引發(fā)了震驚世界的“印尼五月騷亂”。當然,政府政策并不是決定民族關系的所有因素,但是其重要性在現(xiàn)實政治中確實被嚴重低估,不同的政策可能導致截然不同的民族關系,這一點值得我們深思。
(三)威權主義在國家整合中的作用
從1968年正式就任總統(tǒng)到1998年被迫下臺,蘇哈托在位的這30年間,印尼政治穩(wěn)定,經濟快速發(fā)展,國家地位穩(wěn)步提高。這一切成果的取得與新秩序時期的威權統(tǒng)治密不可分。一些學者不贊成威權統(tǒng)治能促進經濟發(fā)展的論斷,事實上,也并不是所有威權國家都能促進經濟的快速發(fā)展,但是在某些國家和地區(qū),比如說韓國、新加坡、智利等國,其經濟高速發(fā)展確實發(fā)生在威權主義時期。應該說,在某些特殊情勢下,高度集權確實有可能加快國家整合、促進國家發(fā)展。比如,當一個國家在經過長期的分裂之后,或在發(fā)展的目標上存在嚴重沖突時,又或者精英集團對社會的終極目標缺乏統(tǒng)一認識時,專斷的決策對國家發(fā)展很有可能是有利的。*[美]魯恂·W. 派伊:《政治發(fā)展面面觀》,任曉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0頁。在多民族的后發(fā)國家,過早實行西方的民主制,可能會帶來政局動蕩,如印尼蘇加諾的議會民主制時期。在社會矛盾尖銳頻發(fā)的背景下,為了防止內戰(zhàn)而導致國家分裂,脆弱新生政權需要一個強大的力量來保護,以免被內部的政治沖突所顛覆。威權主義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內,尤其是在國家建構的前期是非常有利于國家整合的。但是這種強制整合不會持續(xù)太久,因為多數威權統(tǒng)治的合法性來源于經濟發(fā)展,一旦經濟發(fā)展停滯,績效合法性消失,威權統(tǒng)治就會岌岌可危,國家就會處于動蕩混亂之中。所以,威權主義對于國家整合是把雙刃劍,如想趨利避害,必須把握好政治轉型的時機,克服路徑依賴和既得利益的干擾。
(責任編輯廖國強)
作者簡介:付海梅,天津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博士研究生,廣東海洋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講師(天津,300387)。
基金項目:①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多民族發(fā)展中國家政治整合路徑選擇研究”階段性成果(13AMZ005);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非西方國家政治發(fā)展道路研究”子課題“東南亞國家政治發(fā)展道路研究” 階段性成果(15ZDA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