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慶炳
聞不得番薯香
我生長在福建西部的一個小山村,小時候,春天對我們來說,就是要面對一個漫長的青黃不接的時期,因為差不多在桃紅柳綠的時節(jié)家里就斷了米,每天三餐都是吃番薯。
當我們兄弟姐妹幾人坐在飯桌旁,看見母親用笸籮或大碗端上來的又是那蒸的或烤的番薯時,我們都皺起眉頭,餓得咕咕叫的肚子似乎立刻不叫了。我每次拿起如巨石般重的番薯,艱難地開始啃,那種熟悉的“甜”,立刻讓我的胃升起一種抗拒的力量,嘴似乎在動,一塊番薯要啃老半天。
在暮春時節(jié),我們的膳食終于有了改變。這時候,春筍長得有半人那么高。母親通常帶著我和大弟,沿著那彎曲的高低不平的山路,到幾十里遠的竹山去,在幽靜的竹林里收獲那冒出地面的春筍。
筍是很好吃的東西,但他必須有一個“伙伴”,那就是食油??赡菚r候哪里有食油呢?我們家的吃法是酸菜煮筍。開始幾天還好,還未開飯,兄弟姐妹已坐在飯桌邊,雖然還是沒有米飯,但大家似乎都吃的很高興。但是這種高漲的情緒持續(xù)不了多久,沒有油的酸菜煮筍很快把我們的胃口敗壞了。這是另一種折磨:筍把我們肚子里本就不多的“油”都刮光了,覺得“刮得慌”。
我們的饑餓感更強烈了。剛吃過酸菜煮筍,肚子就咕咕亂叫,似乎剛才沒有吃過什么。我們還要在田里勞動,那種饑餓感,使我們?nèi)頍o力,總是忍不住抬起頭,用那失神的眼光四處搜尋。有時發(fā)現(xiàn)田頭的野草莓剛結(jié)出幾粒青色的果子,我們就會不顧一切地跑過去。盡管味道那么酸澀,也覺得肚子里有了一點兒東西。如果哪一天逮住幾只麻雀,兄弟幾個就會高興得像過節(jié)一樣。
咽不下“貼餅子”
1953年我初中畢業(yè),很幸運地考上了師范學(xué)校,1955年畢業(yè)時,又被保送上北京師范大學(xué)。從“中師”到“高師”,飯不但吃得飽,而且吃得好。哪里想到,“三年困難”時期,我又一次嘗到了饑餓的滋味。
記得是1961年秋冬時節(jié),我們學(xué)校部分教師到河北省高碑店地區(qū)搞“整社”試點,幫助貧下中農(nóng)整垮階級敵人。既然我們是貧下中農(nóng)的朋友,就得與貧下中農(nóng)實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
但我們發(fā)現(xiàn)在農(nóng)民家中搭伙是完全不可能的,他們用饑餓和懷疑的眼光拒絕我們,我們幾個下鄉(xiāng)的干部就拿一天一兩的糧食在食堂開伙。開始我們用那一兩玉米面跟玉米秸碾碎的粉末和在一起做“貼餅子”,雖然餓得不行,還能勉強支持。后來玉米秸也吃完了,不知誰從哪里弄來了一些棉花籽皮。從那以后,這種特殊材料做成的“貼餅子”,成為我們一日三餐的食糧。
困難不在做,而在吃。當“貼餅子”烤熟揭鍋之際,我們幾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愿先伸手去拿黑灰色的“貼餅子”。
最后,總是一位姓徐的組長帶頭拿起那灰黑色的像巴掌似的塊兒。將這“貼餅子”塞進嘴巴的瞬間,會嘗到一種令人作嘔的怪味,接著覺得滿嘴塞滿沙子。棉花籽皮的粉末是硬的,可能是因玉米面粉太少,所以在嘴里很容易就化開。任何食品不經(jīng)咀嚼是無法下咽的,于是,有忍耐力的就讓那“沙子”充塞口腔,慢慢地艱難地開始咀嚼,沒有忍耐力的就會立刻吐出來。
我們有足夠清醒的理智:不吃就等于挨餓,挨一天兩天的餓還是可以的,可天天挨餓就等于絕食。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有次我的“貼餅子”滾到灶火中去了,我本想不要了,可老徐怕我餓著,連忙伸手幫我從灶火中把“貼餅子”搶了出來,并哄著我吃那已經(jīng)變得焦黑的東西。哪成想,“貼餅子”經(jīng)灶火這么一燒,倒有一種混合著焦糊的香味,我借著這股香味很快把“貼餅子”送到肚子里。
不久,老徐等幾位同伴都浮腫了,成天用手指摁自己的臉和腿,一摁一個坑。終于各個點都反映了這個情況,抓階級斗爭也得有身體作保障啊,于是領(lǐng)導(dǎo)布置工作,一方面講階級斗爭新動向,一方面讓大家改善一次伙食,吃一頓餃子什么的。我只記得有一次,我吃了一斤二兩糧票的素油白菜餃子,創(chuàng)下了今生吃飯的最高紀錄。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你明知肚子已經(jīng)很撐了,但嘴里還想吃,于是繼續(xù)吃,一直吃到想吐為止。
【原載2016年第3期《特別關(guān)注》】
插圖 / 饑餓的味道 / 黃煜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