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老家那間小小餐室兼佛堂的香案前,情感激動地說:“他說他要回來見我,他一定會回來,從前就是這樣,他允諾我的事,就一定做到?!蔽也恢撛趺磩裾f。父親已經死了十年啦。那或只是她的某一個夢中,她又像趴伏在水池邊的小女孩,父親變化成一只天鵝,羽翼豐美貼在她耳邊,說那個秘密的思念。她在夢中驚醒,只有隙光和篇篇旋轉飄墜的碎葉。但留下口信的那影綽如大鳥的神靈之物,早杳無蹤跡。
我們這幢老屋早破舊不成樣啦。雖然這間a像把佛龕包裹起來的小餐室,幾年前刷上廉價的亮光漆,一室怪異的燦白,但壁面的砧突疙瘩,就像牡蠣群聚之巖礁。母親從兩年前連著動幾個大手術:兩個髖關節(jié)、左腳的膝蓋,全換成人工的,并且醫(yī)生發(fā)現(xiàn)她左大腿骨整根早已碎裂(說像竹竿崩裂那樣垂直但變成十束膨脹成弧的纖細枝條),只能加上鋼絲密密箍束再縫合,讓她在里面長肉……母親便徹底成個老太太了。易感、愛哭、鑠鑠睜大的雙眼又像小孩一樣純凈。
我在巷子的一條小弄里,將母親塞給我的一小袋一小袋湯水菜肴裝成沉甸甸一大袋,擱在尿臭黑漬的地面,點根煙抽著。突然看見我哥站在弄口左側,朝著另一側驚惶望著。我想告訴他母親胡說老爸要回來看他這事,提醒他回去敷衍些。
但我哥喃喃說:“爸……”那一切電光火石,下一秒我真的看見死去十年的父親,像一個巨人,走過我所在的這弄口,經過驚呆木立的我哥,那個步伐,既大步流星但又其實緩慢。之所以有這相逆錯的印象,是因這個“回來的父親”,并非以鬼魂,而是以尸骸的形式走動。他的頭約有正常人頭顱的三倍大,顫顫巍巍擱放在那高大移動的軀干上,身軀因穿著灰棉襖大衣,移動時似乎灑落一些粉筆灰那樣的煙塵。那頭顱就像個縫了許多補丁的布枕頭,本身或也用細線縫住頸部裂口,但很不牢靠,你覺得這身軀大步走動時,會擔心那灰布枕掉落下來。
我追上去,跟在十年不見的“我爸”身后,也不及多思考便問他:“爸,您在那邊過得如何?”
我爸,不,這具僵尸,朝我老家進擊的巨人,沒有表情(那一坨布滿補丁的“臉”,也很難做出啥表情吧)地回答:“東西很難吃?!彼运@樣驚動大家,讓我娘哭哭啼啼,跑回來,只因為太想念陽間的食物,貪嘴,回來“吃口好的”?
我三步并兩步,趕在我父親之前先跑回家,給我母親通風報信—這個在黃昏翳影中,出現(xiàn)在老家巷子里的巨人,不就是從母親對死去父親思念的執(zhí)妄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但真這樣讓他直登家門,準把我那可憐的母親活活嚇死吧?
不料回到家,似乎已有人在更早之前通報了。那大紅木門敞開著,連門坎都卸掉了。小客廳有一張長幾,滿滿擺著一碗一碗祭祀祖先的吃食,一只暗花小青瓷爐,插著三支香,裊裊香煙。我看那些碗里盛的,不外乎些姜酒三杯素米腸、竹簽當雞骨的素腿、干煎素魚排、潤餅卷、麻油拌黃瓜絲素海蜇皮、蓋了紅印戳的白胖綠豆餡仙桃……盡是些素菜,怕我那生前愛吃肉的老爸不喜。
這時我又猛然想到,父親會不會一進門,發(fā)現(xiàn)原本客廳那一整排書柜的藏書,全沒啦(其實好像才辦完葬禮沒幾個月,我母親和我哥,便找人把我父親一輩子的藏書,花了好幾天清運,捐給佛教團體啦),這會不會讓那可能個兒比姚明還高大的巨人,勃然大怒……
但我死去十年的父親,進門后似乎沒有旁騖,就著那張桌幾,撈起長袖,用手抓著那些祭祀它的素菜,艱難、圄圇往嘴里塞。
我鉆進父親臨終前臥塌四年的那小房間,看到母親換了一身紅色旗袍—但她真是個小老太太了—忸怩緊張地坐在床沿,像個別扭的姑娘。我注意她正撩起衣擺,憂心忡忡看著自己那條動過手術、傷疤像藤蔓刺青的大腿。這時我的心溫柔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