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深情

宋小君

情 書

我、葛樹和楊姍姍是高中三年級的同班同學。葛樹長得很高挑，論綜合素質(zhì)，在班里僅次于我，當然他往往不能清晰地認識自己，所以一直不肯承認。葛樹是理科天才，但成績的落差并不能阻止我們成為朋友。葛樹有一點不如我，那就是寫情書。

當年的我天賦秉異，文筆忒好，常常以一頓飯、一支雪糕、一個烤紅薯的價格出售300字以內(nèi)的情書。葛樹央求我?guī)退麑懸环馇闀闀淖x者就是楊姍姍。

在我們學校，提起楊姍姍無人不知。當楊姍姍穿著短裙，散著頭發(fā)，走進教室的時候，整個空間都靜止了。所有女生的目光都帶著妒忌，所有男生的目光都帶著渴望。葛樹更是毫無顧忌地看得目不轉(zhuǎn)睛，和我家狗看到肉骨頭的表情并無二致。

保守派主任趙光明大發(fā)雷霆，楊姍姍，誰讓你穿短裙？為什么不穿校服？楊姍姍并不畏懼，只是淡淡地說道，我生理期，褲子被染紅了。趙光明的臉被楊姍姍的話染紅了。

楊珊珊說完飄回座位上，淡定地翻起了課本。后來，葛樹跟我說，就是那個時刻，他心里有顆種子破土而出了。

他腆著臉，兄弟，這次你一定要幫我，要煽情，要濕了姍姍的眼睛，濕了撒哈拉的每一粒沙子。下次考試數(shù)學、物理隨你抄個夠。

我高冷地咳嗽一聲，我是那種人嗎？你不但要給我抄卷子，還要幫我做作業(yè)！

葛樹眼睛眨都不眨，沒問題，只要你寫得好，我當牛做馬。我不可思議地看了葛樹一眼，男人為了追女人，對自己可真下得了狠手啊。

我醞釀著情緒寫下：

楊姍姍，你好。

我們之間隔著李大明、趙曉紅、盧田田，但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每天，我都在想你中起床開始一天的生活。

我現(xiàn)在鄭重向你宣布，我要喪心病狂地追求你，至死方休。

葛樹

絕 望

下了晚自習之后，我和葛樹埋伏在楊姍姍回宿舍的路上，她漸漸走近，我拍了一把葛樹的后背，小聲命令他，去吧，萊西！葛樹像一條拉布拉多猛地躥出去，直挺挺地站在楊姍姍面前。楊姍姍被嚇了一跳，冷冷地盯著葛樹。

我躲在樹叢，被蚊子圍攻，想死的心都有了。謝天謝地葛樹終于重啟了，從口袋里摸出帶著體溫的情書遞給楊姍姍，然后轉(zhuǎn)身跑了。楊姍姍握著情書愣了愣，面無表情地走了。我如蒙大赦。

當天晚上，葛樹一宿沒睡，心里想象了無數(shù)個楊姍姍看過情書之后的反應(yīng)。第二天，情書不知道怎么就出現(xiàn)在校園大門口的宣傳欄里。我和葛樹得知消息匆匆忙忙趕過去，發(fā)現(xiàn)宣傳欄圍著里外三圈的學生，就像古時候科舉放榜的盛況。我和葛樹拼命擠進去，終于看到那封情書無辜地和一堆紅頭文件一起，皺巴巴像是被十二指腸消化過。

我倆對望一眼，我眼里滿是熊熊的怒火，而葛樹眼里卻是深深的絕望。晚上熄燈以后，我和葛樹偷偷跑到宣傳欄，把情書拿下來，撕成了粉碎。

當然，一切為時已晚，葛樹已經(jīng)成了校園紅人。我安慰葛樹，這個楊姍姍太不厚道了！就算她不喜歡你，也不能做出這種事啊！

第二天葛樹被趙光明找去談話，中心思想就是葛樹影響特別惡劣，但看在成績好的份上，罰寫5000字檢討。

葛樹走回教室的時候，同學們用復雜的目光審視著這個倒霉男孩。葛樹坐回座位上，一臉欲死的表情用力寫著檢討。這個時候，楊姍姍猛地站起來，走到葛樹面前。葛樹抬起頭，看著這個可怕的女孩。

楊姍姍說，葛樹，你跟我出來一下。同學們發(fā)出噓聲。我怎能錯過這個歷史性的時刻？我趕緊溜出去。

楊姍姍終于開口說話了。葛樹，你知道那封信是怎么回事嗎？葛樹嘆了口氣，你貼上去的。楊姍姍搖搖頭，當天晚上，我蹲在女廁偷偷看你給我的情書，看完之后，我很感動。我把情書塞到牛仔褲的屁股口袋。我們宿舍的人都不喜歡我，所以，情書就被她們撿起來貼到了宣傳欄。

葛樹聽完傻了。我也傻了。

約 會

從那天開始，葛樹和楊姍姍之間的力場發(fā)生了扭曲，幾乎是賭氣似的并肩走在校園里，坦然享受著別人的指點。而我的災(zāi)難也隨之開始了。

楊姍姍生日，葛樹借了我的錢買禮物，害得我和他一起吃了兩個禮拜的饅頭加豆腐乳，吃得滿嘴口腔潰瘍。楊姍姍生理期，葛樹拉著我去超市給楊姍姍買衛(wèi)生巾和益母草姜茶。我永遠都忘不了超市保潔大媽看到倆男人出現(xiàn)在衛(wèi)生巾貨架前的那種眼神。

大冬天，楊姍姍和葛樹在樹林里偷偷約會，我負責放風，一有風吹草動我就學貓叫。他們倆在樹林里卿卿我我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外面捂著耳朵跺腳獨飲西北風。時至今日，我都為我的無私奉獻感到無比驕傲。

不過葛樹和楊姍姍的地下情還是被趙光明發(fā)現(xiàn)了。趙痛心疾首找到葛樹，你這樣的好學生，高考是要進211的，怎么能在高三早戀呢？怎么能跟這樣的女孩早戀呢？

葛樹轉(zhuǎn)述給我，然后問我，到底為什么這么多人說她壞話？其實我也很好奇，對于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來說，愛穿短裙有錯嗎？

葛樹很快搜集了關(guān)于楊姍姍的傳播率最高的傳言：校門口經(jīng)常有一輛寶馬來接她。下了課，葛樹和楊姍姍對望，通過眼神交換著信號，我知道他們又要去小樹林里約會了。葛樹出發(fā)之前，我暗示他，謠言猛于虎，你可千萬別亂發(fā)飆。葛樹沒說話，轉(zhuǎn)身走了?；貋淼臅r候，耷拉著腦袋面如死灰。我心想壞了。

他拉著我爬出去，到拉面館點了幾瓶啤酒。他說，她就丟給我一句，葛樹，我們分手吧。我男朋友回來了，我有一個開寶馬的男友。我和你在一起，只是為了等我男友回來的時候不那么寂寞?，F(xiàn)在你的使命完成了。

葛樹腦袋里像是響起了防空警報，他問楊姍姍，我哪里比不上你另一個男朋友？

哪里都比不上。楊姍姍轉(zhuǎn)身走了，腳步輕飄飄得像是一只彩色的蝴蝶。葛樹看著楊姍姍的背影，感覺到自己的心口被狠狠地開了一槍。

那天回學校的路上，整條馬路被葛樹吐得滿目狼藉。

蝴 蝶

葛樹和楊姍姍的戀情結(jié)束了。我不用再給他們放哨了。但我難過，我甚至痛恨楊姍姍。

可是葛樹不讓我說楊壞話。葛樹說，至少在我心里她是個好姑娘。

從此，葛樹報復性地開始沖刺高考，深夜躲在廁所里畫幾何輔助線；早上，我都在葛樹背單詞的聲音中醒來。他說，我要有個好前程，不能讓楊姍姍的男朋友比下去。這樣也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療傷的方式，瘋狂學習聽起來還挺健康。

直到高考，葛樹沒有和楊姍姍說過一句話。葛樹如愿考進了211院校。而毫無意外地，楊姍姍只能上?？啤?/p>

畢業(yè)晚會結(jié)束后，楊姍姍找到了葛樹。葛樹帶著一種報復心理，俯視這個傷害自己的女孩。

楊姍姍還是第一個開口。葛樹，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跟你分手嗎？

葛樹說，因為你男朋友回來了。楊姍姍苦笑著搖搖頭，因為趙光明找過我。趙光明跟我說，楊姍姍，你和葛樹的人生不一樣。他是要進211的，你別毀了他。楊姍姍當然不想毀了葛樹，只能毀了她和葛樹的愛情。

葛樹被這個突如其來的真相打擊得體無完膚。楊姍姍卻云淡風輕，葛樹，我告訴你這件事，不是要讓你重新喜歡我，我只是不想讓我喜歡的人一直恨我。楊姍姍說完，轉(zhuǎn)身往外走，腳步還是那么輕飄飄，像一只彩色的蝴蝶。

葛樹在原地站了一整夜。

喝 酒

高中畢業(yè)，葛樹去了北京，楊姍姍去了北方小城臨沂，開始了各自的大學生活。在現(xiàn)實中，童話里的Happy Ending往往不會上演。葛樹和楊姍姍這段戀情就留在了兩個人的十八歲。也許這也是一種圓滿。

三年之后，我和葛樹回到學校附近，想找當年我們一起喝酒的拉面館。可惜拉面館早就拆掉了。我們兩個人只好找了一家大排檔，坐下來，點了幾瓶啤酒，一如十八九歲、楊姍姍跟葛樹說分手的那個夜晚。幾瓶酒下來，葛樹思念著楊姍姍，我思念著那時候的自己。

葛樹醉醺醺地問我，你說楊姍姍那時候才十八歲，怎么就能做出這么大義滅親的事兒呢？

我笑著對葛樹說，可能電視劇看多了吧。葛樹喝了一口酒，笑了。

他說，真想念姍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