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驢
離開故土的愛麗絲就像離水之魚,鰓的一張一合間,最微小的顫動也足以打動人心,心生感傷的情緒
愛爾蘭作家科爾姆·托賓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藍色的襯衣,黑色西服,鼻梁上架著一副隨時可能摘掉的深紅色鏡框的眼鏡。他的聲調(diào)很大,偶爾爆發(fā)出一連串長笑,有時忍不住要站起來,揮舞著手勢,類似音樂指揮家的動作。他在講文學,從愛爾蘭講到美國。從他筆下的愛爾蘭東南部小鎮(zhèn)恩尼斯科西橫跨大西洋,到美國紐約布魯克林。從亨利·詹姆斯講到他自己。戲言自己為了寫作《大師》,從一個滿頭密發(fā)的人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說完他摸了摸已經(jīng)禿頂?shù)念^。就他來的前一天,我剛讀完他的長篇《布魯克林》,尚未從托賓營造的情緒中脫離出來,仿佛還沉浸于他在文字中一貫擅長營造的“愛爾蘭氛圍”中。對,就像村上春樹對愛爾蘭作家威廉·特雷弗小說的評論一樣,“去愛爾蘭旅行過的朋友看完這部小說的場景描寫,肯定點頭贊嘆:是的是的,愛爾蘭絕對是這種感覺!”
這種感覺在我閱讀科爾姆·托賓之前的兩部短篇小說集《空空蕩蕩的家》和《母與子》時,尤為強烈。在他溫婉、節(jié)制和富有同情心的筆下,相隔萬里的愛爾蘭小鎮(zhèn)的人物與我們仿佛就相聚在一起,彼此相識,也許就是我們身邊的某個普通人。他們與我們并無不同。這也是我為什么對科爾姆·托賓情有獨鐘的地方,他筆下的人物永遠情緒飽滿,縈繞著某種揮之不去的憂傷,又帶有人類共同的情感體驗。
“《布魯克林》是一個關(guān)于漂泊與回歸、摯愛與痛失、個人自由與責任的故事?!毙≌f描寫了一個居住在平靜的愛爾蘭東南部的小鎮(zhèn)姑娘愛麗絲,在前途迷茫、找不到自身的價值的時候,偶然得到善人的介紹,遠渡重洋,在美國布魯克林找到了一份差事。獨處異國他鄉(xiāng),愛麗絲很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一邊勤勉地工作,在一家百貨公司當營業(yè)員,一邊利用晚上的時間去大學進修和學習。
科爾姆·托賓筆下的愛麗絲,距離她們的祖先踏上美國這片熱土時間上相隔了一百年。她不像一百年前的祖先們那樣,單純?yōu)榱硕惚艽箴嚮?、避免餓死而逃亡美國。她有著普通人的夢想,渴望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渴望得到人們的尊敬和信任,也渴望擁有愛。這一切都在對她來說陌生的布魯克林悄然進行著,在并不好相處的房東太太柯歐夫人的審視中以及其他室友的微妙的猜忌下進行著。她有自己的夢想,學習和工作時間充實,這逐漸讓她在這個陌生之地站穩(wěn)腳跟。她擁有了自己的愛情,一個待她溫柔呵護有加的意大利裔青年。一切看上去溫馨而浪漫,他們甚至有了結(jié)婚的打算。就在愛麗絲的生活日趨平穩(wěn)的時候,姐姐的意外死亡,讓她不得不返回愛爾蘭奔喪。這次回歸,對于別人而言是一次簡單的旅程,對愛麗絲來說,卻意味著“必須在家鄉(xiāng)新的生活與布魯克林奮斗、扎根的未來之間,做出抉擇”。這時的愛麗絲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恩尼斯科西小鎮(zhèn)上的自卑姑娘了。在布魯克林的生活,讓她身上散發(fā)著涅槃后的光環(huán)。曾經(jīng)瞧不上她的吉姆,對她也展開愛情攻勢。面對故土和兩個男人的愛,愛麗絲無法做出取舍,內(nèi)心始終在美國和家鄉(xiāng)之間搖擺不定?!恫剪斂肆帧愤@部小說中,鄉(xiāng)愁、身份的認同、漂泊、異鄉(xiāng)之戀這些平凡的文學母體,通過托賓細膩的技法處理,反而營造出了一種懸而未決帶給人物情感的分裂與憂愁的氛圍。離開故土的愛麗絲就像離水之魚,鰓的一張一合間,最微小的顫動也足以打動人心,心生感傷的情緒。人物小說的結(jié)尾,愛爾蘭姑娘還是選擇了重返布魯克林。這個決定我們并不感到意外,因為這部以漂泊他鄉(xiāng)為主題的小說中,愛麗絲的決定意味著“漂泊他鄉(xiāng),就會在故土與他鄉(xiāng)都成為異鄉(xiāng)人”。某種程度上說,愛麗絲也是科爾姆·托賓自己的化身,這個常年在美國和都柏林來回穿梭的愛爾蘭人,同樣也是一個標準的“異鄉(xiāng)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