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 彥
蘇軾信札《陽羨帖》述考
文/楊 彥
導言:蘇軾是我國北宋時期著名的文學家、書畫家、思想家和政治家,他一生仕途坎坷、顛沛流離,卻為后人留下大量的詩文、尺犢、墨跡,成為今人研究蘇軾的生平及北宋時期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的重要資料。旅順博物館收藏的《陽羨帖》,即由蘇軾書寫,帖中內容交待了蘇軾人生中鮮為人知的經歷,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蘇軾/《陽羨帖》
《陽羨帖》為紙本,縱27.5厘米,橫22.6厘米。全文68字,行書。它與來復(明洪武年間僧人)的跋文裝裱在一起,形成一幅手卷?!蛾柫w帖》及來復跋文的字里行間鈐滿印章,其中,來復自押印三方,元明清三代的私人收藏印38方,清宮鑒藏璽14方。
通過這些印章,我們可以了解《陽羨帖》的流藏情況。自元代起,它已經進入收藏家的視野,郭畀、陸友都曾經是它的藏主;到了明代,它曾經沈周、崔深和項元汴收藏;清代初年,收藏家元揆曾經收藏《陽羨帖》,乾隆年間,《陽羨帖》流入宮廷,被清宮收藏,著錄于《石渠寶笈續(xù)編?乾清宮》第七冊。
《陽羨帖》是清宮散佚之物。溥儀曾將它同其它大量書畫一起攜至長春偽皇宮小白樓。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后,溥儀倉皇出逃,小白樓所藏書畫大量散失。1962年,大連文物店從遼南民間征集到《陽羨帖》,1963年轉藏旅順博物館。
據《石渠寶笈續(xù)編》著錄,在《陽羨帖》的引首有乾隆皇帝題注:“適得東坡買田陽羨帖,妍麗絕倫,與煙江詩畫相輝映,可稱天然巧合。因錄是詩于帖前”。在《陽羨帖》的后幅,有來復、董其昌、項元汴三人題跋。來復的題跋作于“洪武四年”,即公元1371年。董其昌的題跋作于“壬子二月”,即公元1612年。項元汴的題跋作于“明隆慶壬申”,即公元1572年。
陳少梅/蘇軾像
從董其昌的題跋可知,《陽羨帖》曾由明宏治中大學士徐溥收藏,徐溥將其刻石于洑溪書堂,后流藏到董其昌同鄉(xiāng)兼“同年”吳澈如光祿手中,董其昌的題跋就是應吳澈如之邀而為。
目前,旅順博物館只收藏《陽羨帖》和來復題跋兩段文字,乾隆皇帝的題詩及董其昌和項元汴的題跋均己缺失。缺失的原因應該是《陽羨帖》從小白樓中佚出,在流散民間過程中遭裁割。所幸的是,蘇軾的墨跡《陽羨帖》全文俱在,并不影響我們對此帖的分析研究。
來復是為《陽羨帖》作跋的第一人,誠如他在題跋中所言:“東坡公文章節(jié)義高一世,在宋熙寧、元豐間已為天下學者所師表,故其遺篇斷簡流傳至今,觀者無不興起……”
董其昌為《陽羨帖》做的題跋為:“此東坡先生真跡已自可藏又是陽羨故事,徐文靖公得之刻石洑溪書堂,詫為風流勝賞……此真跡今為澈如所藏,真可傳之子孫,知忠孝大節(jié),遠師古人,即吳氏之天球大訓,不是過矣?!?/p>
項元汴的題跋為:“宋蘇文忠買田陽羨帖,明隆慶壬申歲春王正月,博雅堂墨林山人項元汴真賞,原價八十金。”
進入清代,《陽羨帖》被清宮收藏,著錄于《石渠寶笈續(xù)編?乾清宮》第七冊?!蛾柫w帖》刻石被陸耀遹編輯的《金石續(xù)編》和崔書黼編輯的《東坡書院志略》著錄。
可以看出,《陽羨帖》作為真跡,自元代以來輾轉多處收藏,足見人們對它的珍視程度?!蛾柫w帖》刻石被反復著錄,從而擴大了《陽羨帖》的流布范圍。
1988年6月1日,中國書畫鑒定組專家謝稚柳、劉九庵、楊仁愷蒞臨旅順博物館鑒定館藏書畫,專家組充分肯定了來復題跋的真實性與藝術性,而認為蘇軾所書《陽羨帖》為“廓填本”。認為《陽羨帖》為廓填本的專家首推楊仁愷先生,他在所著《國寶沉浮錄》中這樣著錄《陽羨帖》:“蘇軾《陽羨帖》,《石渠寶笈》續(xù)編著錄。廓填本。經遼寧莊河原‘國兵’售與大連文物店,現(xiàn)藏旅順博物館?!?/p>
近年來,由于學界對蘇軾研究的深入,《陽羨帖》再度被學者們關注,他們不僅充分肯定了《陽羨帖》的真實性,而且從書法藝術角度給予其高度評價。學者趙權利認為:“此書(指《陽羨帖》)筆意婉轉,格調淡然,恰好能體現(xiàn)作者意欲歸退卻懷揣不安的心境。此時蘇軾政治上的輝煌己經結束,即將面臨人生的再一次磨難”。學者陳中浙認為:“《陽羨帖》即尚有《蘭亭》的筆意,又超越于刻意鍛煉。字形結構雖鋒芒畢露,但又不失敦厚樸實的一面,故而已略顯剛柔相濟之態(tài)。在這一點上,比起《黃州寒食詩帖》來,似乎更顯露出蘇軾受佛教影響的痕跡”。陳中浙在注釋中還特別指出:“這件作品就筆法的精致而言,可以與王羲之的《蘭亭序》相提并論,遺憾的是并沒有引起后人的注意”。
蘇軾/《久留帖》
蘇軾行書/《覆盆帖》/故宮藏
蘇軾/《東武帖》
仔細梳理、分析諸家關于《陽羨帖》的題跋、著錄與品評,筆者發(fā)現(xiàn)存在幾個問題需要進一步考證。
1.關于《陽羨帖》的書寫時間
《陽羨帖》的書寫時間是當代學者關注的問題,主要有兩種觀點:趙權利在其所著《中國書法家全集?蘇軾》一書中認為,《陽羨帖》是蘇軾于1085年(宋神宗元豐八年)5 月22日,至常州貶所時書寫的。據孔凡禮撰《蘇軾年譜》一書,《陽羨帖》的書寫時間在1086年(宋哲宗元佑元年)6月下旬。二人的觀點各有所依。
陽羨(今江蘇宜興)買田是蘇軾歸隱養(yǎng)老思想的具體實現(xiàn)。1084年(宋神宗元豐七年)4月7日,蘇軾結束在黃州4年的謫居生活,赴汝州出任團練副使。長途跋涉,生活困頓,再加上年老體衰,蘇軾感到歸計茫然,于是萌生買田養(yǎng)老的愿望。9月,蘇軾從常州來陽羨,買下田地。并向友人王定國、秦觀等人通報了陽羨買田事:“近在常州宜興,買得一小莊子,歲可得百余碩,似可足食”。蘇軾亦賦詞《菩薩蠻》《浣溪沙》表達自己陽羨買田的喜悅心情。
蘇軾買田陽羨經歷了由卜居到實際買田的漫長過程,1085年5月22日是蘇軾在陽羨歸田養(yǎng)老生活的開始?!蛾柫w帖》首句“軾雖已買田陽羨,然亦未足伏臘”的意思是說,“我雖然己經在陽羨買了田地,但也不能滿足生活所需,這應當是蘇軾經營陽羨田地一段時間后的體驗,而蘇軾定居陽羨第一天不可能有這種體驗,由此分析,趙權利認為《陽羨帖》書于1085年(宋神宗元豐八年)5月22日是不確切的。
孔凡禮認為《陽羨帖》的書寫時間在1086年6月下旬。此時,蘇軾正在朝廷任職,陽羨田地己經營一年有余,可能此時他體察到陽羨田地所出“未足伏臘”,于是萌生續(xù)買田地的念頭,并寫信與友人相商??追捕Y在《蘇軾年譜》中沒有列舉相關材料來佐證他的觀點,其觀點應該是根據帖中內容推測得出。筆者認為,孔凡禮的推測是合乎情理的,但在時間的準確性方面還需進一步商榷。
2.關于《陽羨帖》的接收者
宋代文人書寫尺犢的習慣是在行文的結尾標寫受札者的敬語與具札者的謙稱。通覽蘇軾尺犢,有的標明受札者為誰,有的沒有標明,這就需要后人根據尺犢內容進行考證,《陽羨帖》就是一例。
來復在題跋中明確指出:“此帖乃答錢濟明所書,才五十余言,剛毅之氣猶可想見。寶是帖者,當知公之所存有不待筆畫之精而后傳也”。也就是說,來復認為《陽羨帖》是蘇軾“答錢濟明所書”。
《石渠寶笈續(xù)編》對來復的結論提出質疑,該書在著錄《陽羨帖》時,有一個編者“謹按”,內容為:“是札本集不載,不知僧來復何以定為與錢濟明書。然己買田陽羨,知為晚年……”可以看出,《石渠寶笈續(xù)編》只是對來復的結論提出質疑,并沒有考證出《陽羨帖》的接收者為誰。
當代學者孔凡禮認為,《陽羨帖》的接收者為“某禪師”。其在所輯《蘇軾佚文匯編》中將《陽羨帖》題名為“與某禪師一首”。孔凡禮的依據應該是帖中“禪師前所言下備鄰莊”,而句中的“禪師”二字,但究竟是哪位禪師,他沒有詳細考證。
蘇軾在《陽羨帖》中提及三個人物,即禪師、得之、景純,從帖中的稱呼方式來看,這三個人不僅與蘇軾結交,而且他們之間也是相互熟悉。從帖中“禪師前所言下備鄰莊,果如何”句分析,孔凡禮將此帖的接收者斷為“某禪師”不是沒有道理的。
總之,就目前所見,關于《陽羨帖》的接收者有兩種考證,一種是錢濟明,一種是某禪師。
3.關于《陽羨帖》的真?zhèn)?/p>
蘇軾尺犢傳世量很大,后人由于崇尚其人品或書法而收藏之。書體行草不一,有真跡,也有石刻本或刊刻本,其中真跡最能反映蘇軾的書法風貌。《陽羨帖》是一件流傳有序的書法作品,自元迄今,歷經許多收藏家、鑒賞家過目,只有中國書畫鑒定組專家認為它是廓填本,其余的人均對其真實性確信無疑。
所謂廓填,是書法復制的一種技法。具體方法是以紙或絹覆在原跡之上,以細微的線條鉤出原跡的筆劃形態(tài),然后再填充墨色,完成復制過程。廓填本的優(yōu)劣與操作者的水平有很大關系,但總體上看,廓填本缺少原作的靈活性與神韻。蘇軾寫字時喜用濃墨,且行筆緩慢,間無停頓,如涓涓流水,從容寫出。這種寫作方式有助于他有充分時間進行思考?!蛾柫w帖》書于1086年,此時蘇軾50歲,處于從中年向晚年過渡階段,書法藝術己趨于成熟。此帖墨色濃湛,字體或大或小,或倚或斜,信筆書之,全從文意,在章法上全無造作痕跡。尤其是“軾”、“拜”字的寫法,在蘇軾書法中少見?!鞍荨弊帜┕P為一長長的拖尾,輕柔流暢,輕盈飄逸,完全是一氣呵成之后的一種心靈上的釋放,體現(xiàn)了作者率意灑脫的書寫風范。這種長長的“拖尾”在蘇軾墨跡中常見。就此帖書法的精致程度而言,陳中浙認為“可以與王羲之的《蘭亭序》相提并論”。
蘇軾是我國書法史上著名的“宋四家”之一,也是宋代“尚意”書法的代表人物,他的書法博學諸家,又注重個人性情的表達,形成獨具特色的“蘇體”,對后世影響很大。蘇軾嘗自言:“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倍@種“本無法”的書寫風格使蘇軾的書法充滿了天真、嫵媚的神態(tài)。在1085年前后蘇軾寫了許多短札,如《陽羨帖》《久留帖》《覆盆帖》《歸安丘園帖》《東武帖》等等,在風格神韻方面,無一不是純真、天然,充滿機趣之作。
通觀《陽羨帖》的用墨、用筆、書體形式及帖中所洋溢的神韻,完全是蘇軾的風格,而從帖中我們看不出任何廓填的痕跡,因而,筆者認為,《陽羨帖》不是廓填本,而是蘇軾真跡。
《陽羨帖》的學術價值在于,它的內容是蘇軾與友人商議“續(xù)于陽羨買田事”,這是當代學者孔凡禮首先提出來的,而其他《陽羨帖》的收藏者和研究者都沒有注意這個問題。蘇軾買田陽羨,是有史可查而且為人們所熟知的“故事”。通過《陽羨帖》的內容,我們可以得知蘇軾欲在陽羨續(xù)買田地主要是為了家族生計所需,與“買田養(yǎng)老”的初衷明顯不同。
《陽羨帖》有著曲折的流藏經歷,歷代收藏者、鑒賞者的題跋、著錄與品評使它具有豐富的文獻價值。但人們對于《陽羨帖》不正確的考證、推測與評介影響了《陽羨帖》應有價值的發(fā)揮。我們必須以科學的方法、詳實的史料對《陽羨帖》進行考證、研究,充分彰顯其在學術與書法兩方面的獨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