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珊 李柏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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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方言“孩子”類稱謂的特征詞研究
□胡 珊 李柏令
摘 要:本文以《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為語料來源,在定量統(tǒng)計和共時比較的基礎上,分析“孩子”類稱謂的特征詞在構詞與地域分布上的特點,為方言親疏關系的研究提供一定的參考與佐證。研究發(fā)現(xiàn),在個體特征詞方面,吳語區(qū)“孩子”類稱謂詞的區(qū)域特征最明顯;在關系特征詞方面,對于進一步深化前人有關吳閩兩地密切關系和湘贛客三地密切關系的觀點均提供了佐證。
關鍵詞:“孩子”類稱謂 個體特征詞 關系特征詞
方言特征詞是指“一定地域里一定批量的,區(qū)內(nèi)大體一致、區(qū)外相對殊異的方言詞”(李如龍,2001)。研究漢語方言特征詞可以為漢語方言分區(qū)提供依據(jù),可以用來說明不同方言之間的親疏關系,有助于了解方言形成的歷史時代背景和復雜過程,也有助于漢語史和漢語詞匯的深入研究。(李如龍,2001)
現(xiàn)有的方言特征詞研究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從某一方言區(qū)、方言片的視角出發(fā)的研究,這類成果已較為豐富,在特征詞的提取方法和分級等方面取得了可喜的進展,研究對象涵蓋“官話”(劉曉梅、李如龍,2003)“閩語”(李如龍,2002)“贛語”(曹廷玉,2001)以及“吳、粵、湘、客、徽、晉”等方言;一類是從某一義類詞的視角出發(fā)的研究,但這類成果還較少,有待進一步擴展。
李如龍(2003)指出,從義類看,動作類和名物類是重點考察的對象,而名物類有約二分之一是稱謂詞、人體詞、動植物的名稱詞??梢?,從義類視角出發(fā)的研究中稱謂類特征詞的研究是不可忽視的一個方面。但目前這類研究只涉及“長輩親屬”類稱謂(蘇新春,2000),“兒子的妻子”類稱謂(吳劍安,2001)等。另外,鄭張尚芳(2008)曾對方言中“孩子”類稱謂詞做了研究,但其研究僅選取七個表“孩子”義的詞根進行語源探討,一方面涉及的稱謂詞數(shù)量較少,另一方面并未探討其構詞與地域分布的特點。
方言特征詞的研究一般以李榮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以下簡稱《大詞典》)的42地分卷本為主要的語料來源。《大詞典》為我們提供了在全國具有代表性的42種方言為參照點,建立了一個方言詞匯比較的平臺,成為今后開展方言詞匯比較的基本框架。采用這個框架,無論從某方言出發(fā)在本方言區(qū)作內(nèi)部比較,還是與其他大方言作外部比較,或者在全國范圍內(nèi)開展大型比較,都可以避免條目選擇的隨意性和盲目性,避免出現(xiàn)“一葉障目、不見森林”的弊端(邢向東,2007)。我們認為,基于《大詞典》對于“孩子”類稱謂的窮盡性統(tǒng)計,可以建立一個較為可靠、可供比較的語料系統(tǒng)。
本文將在定量統(tǒng)計和共時比較的基礎上,對《大詞典》收錄的分屬10個方言區(qū)的42個方言點的“孩子”類稱謂詞進行個體特征詞語及關系特征詞語的統(tǒng)計與分析,以期豐富義類特征詞研究,并對現(xiàn)有的方言分區(qū)及方言親疏關系的研究提供一定的參考與佐證。
“孩子”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以下簡稱《現(xiàn)漢》)中的釋義為:①兒童;②子女。首先,本文研究的“孩子”類稱謂詞僅限于“兒童”這一義項;其次,個別方言點針對在性格、外貌、健康狀況、行為舉止等方面有顯著特征的孩子還有相應的特指稱謂詞,如“小人精兒:特別聰明伶俐的小孩”(哈爾濱)“達痧精:多病的小孩”(長沙)。由于這類稱謂詞較為特殊且情況繁雜,本文暫不研究。依據(jù)這兩條選詞標準,本文選取415條“孩子”類稱謂詞,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提取出22個特征詞語。在分析中先以《漢語大字典》(第2版)(以下簡稱《大字典》)和《現(xiàn)漢》為參考,考察其基本語義,再探討其構詞狀況與地域分布特點,最后列出部分典型詞例。
特征詞分為兩層,即個體特征詞語和關系特征詞語。個體特征詞語只分布在一個方言區(qū)中,蘊含著排他性的區(qū)別意義,可體現(xiàn)方言區(qū)的區(qū)域特征。關系特征詞語分布在幾個方言區(qū)中,可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方言親疏遠近關系。關系特征詞語又根據(jù)交叉分布的方言區(qū)數(shù)量的不同分為一級關系特征詞語和二級關系特征詞語。但在關系特征詞語的分級問題上,相關學者的劃分標準有所不同。我們這里借鑒沈益宇(2011)的劃分標準,將在2~3個方言區(qū)交叉使用的詞語歸為一級關系特征詞語;將在4個方言區(qū)以上交叉使用的詞語歸為二級關系特征詞語。根據(jù)以上標準,本文提取出方言“孩子”類稱謂詞的9個個體特征詞語和13個關系特征詞語,對其語義、構詞狀況及地域分布特點加以分析。
(一)個體特征詞語
9個個體特征詞語分別出現(xiàn)在吳語、閩語和官話等3個方言區(qū),其構詞與地域分布狀況見表1。
表1:個體特征詞語的構詞及地域分布
從表1可見,吳語中的“孩子”類稱謂詞的區(qū)域特征最為明顯,排他性最強,僅分布在吳語區(qū)的特征詞語數(shù)量最多,有4例。其中“干、娒、頑”等僅在吳語區(qū)某一個方言點(分別在蘇州、溫州、寧波)被廣泛使用,“官”在吳語區(qū)的2個方言點(上海、崇明)被廣泛使用。
(二)關系特征詞語
在13個關系特征詞語中,7個為一級關系特征詞語,6個為二級關系特征詞語。1.一級關系特征詞語
一級關系特征詞語的構詞數(shù)量及地域分布狀況如表2所示。
表2:一級關系特征詞語的構詞數(shù)量及地域分布
下面我們將對一級關系特征詞語作進一步的分析。
(1)“囡”和“囝”
《大詞典》將“囡”和“囝”處理為2個不同的詞語,分別用于吳方言和閩方言。但是,《現(xiàn)漢》將“囝”記為“囡”的異體字,釋義為:①<方>小孩兒。《大字典》對“囝”釋義為:“吳方言。小孩。也作‘囡’”??梢?,“囡”和“囝”記錄的是同一個語素,據(jù)此本文將兩者予以合并。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這兩個字作為中心語素共構成48個詞,其中吳語的“囡”共構詞14例,閩語的“囝”共構詞34例。有研究指出,歷史上第一批入閩的漢人可能是兩漢間從吳地去的,并且閩語是從吳語分化而來的(游汝杰、鄒嘉彥,2007),因此閩語區(qū)的“囝”很有可能是由吳語區(qū)的“囡”傳入而產(chǎn)生的,只是采用了不同的漢字來記錄。這一發(fā)現(xiàn)也為前人的漢語方言分化觀點提供了佐證。
(2)“頭”
《大字典》和《現(xiàn)漢》中均釋義為:①名詞后綴。接于名詞性詞根之后?!邦^”廣泛分布于官話區(qū)和吳語區(qū),主要作后綴,共構詞34個,如“丫頭”“毛頭”“毛毛頭”等?!邦^”還結(jié)合“子”構成“頭子”,多含輕蔑語氣,或作罵稱,如“丫頭子”“小官頭子”“小囡頭子”“細屄頭子”“小屄頭子”“小鬼頭子”等。
(3)“娃”
《大字典》釋義為:④小孩,兒童;《現(xiàn)漢》解釋為:①小孩兒②<方>特指男孩兒?!巴蕖狈植荚诒狈焦僭拝^(qū)、晉語區(qū)、平話區(qū),由“娃”作為中心語素的構詞在官話區(qū)有47例,在晉語區(qū)有8例,在平話區(qū)有1例。官話區(qū)除哈爾濱、牟平、濟南三地以外均有分布,西北、中原、西南等地區(qū)均用“娃、娃兒、娃子、娃娃”等詞來稱呼小孩。
(4)“仔”
《大字典》釋義為:“①方言。幼小的兒子;小孩子”;《現(xiàn)漢》:①同“崽”?!白小狈植荚谮M語區(qū)(5例)、粵語區(qū)(7例)和閩語區(qū)(14例),其中贛語區(qū)僅分布在萍鄉(xiāng)一地?!白小敝饕髟~尾,東莞有“男仔、女仔”的說法,“細蚊仔”在東莞和廣州均有使用,“妹仔”在廣州和萍鄉(xiāng)均有使用。除此之外,廈門有“囝仔嬰、囝仔囝、囝仔人、囝仔崽”等作中綴的用法。
(5)“娘”
《大字典》釋義為:①年輕女子。“娘”分布在官話區(qū)(僅煙臺市牟平區(qū))、閩語區(qū)和吳語區(qū),共構詞20例?!靶∧铩钡恼f法均見于崇明和寧波兩地,指稱“小女孩”。寧波方言還把“女孩兒”稱為“娘子”。但福州“娘哥、娘囝”是對“小孩兒”的通稱,“娘”不再具有無性別意義。
(6)“妮”
《大字典》和《現(xiàn)漢》均釋義為:“<方言>,指女孩兒”?!澳荨狈植荚诠僭拝^(qū)、吳語區(qū)(僅金華)、閩語區(qū)(僅福州),共構詞14例。“妮子、妮兒”的說法最為常見,福州方言中有“妮囝”的說法,并在“妮囝”一詞后加上不同的語素來劃分小孩的年齡,如“妮囝囝”指嬰兒,“妮囝痞”指三四歲的孩子,“妮囝蒂”指六七歲的孩子,“妮囝豚”指十三四歲的少年。
(7)“丫”
《大字典》和《現(xiàn)漢》均釋義為:“<方言>指女孩”。“丫”分布于官話區(qū)、晉語區(qū)、徽語區(qū),共構詞19例。其中官話區(qū)最為常見,主要作為詞頭構成“丫頭”“丫蛋”等稱謂詞。
從上述一級關系特征詞語的地域分布與使用狀況中,我們發(fā)現(xiàn),吳語與閩語有著密切的歷史聯(lián)系。一方面“囡”在吳語區(qū)的使用及其異體字“囝”在閩語區(qū)的使用可作為“閩語是從吳語中分化而來”(游汝杰、鄒嘉彥,2007)的一個佐證;另一方面“娘”“妮”大量分布于官話、吳語、閩語中,也可證明吳語與閩語關系之密切。而晉語與官話交叉使用的關系特征詞語最多,印證了“晉方言與官話的關系最密切”的觀點。(劉玲玲,2010)
2.二級關系特征詞
二級關系特征詞語的構詞數(shù)量及地域分布狀況如表3所示。
表3:二級關系特征詞語的構詞數(shù)量及地域分布
下面我們將對二級關系特征詞語作進一步的分析。
(1)“伢”
《大字典》和《現(xiàn)漢》均釋義為:“方言。小孩”。“伢”分布在官話區(qū)(僅哈爾濱、武漢)、湘語區(qū)、贛語區(qū)、客家話區(qū),共構詞28例。其中以湘語區(qū)的長沙最為典型,有6例;“伢”字主要沿長江分布,從長江中游的武漢、長沙到下游的南昌、揚州、杭州。其中揚州使用的形式為“霞子”,“霞”是“小伢”的合音。
(2)“崽”
《大字典》釋義為:①<方>兒子、“②詈詞”;《現(xiàn)漢》釋義為:<方>兒子?!搬獭狈植荚诠僭拝^(qū)、湘語區(qū)、贛語區(qū)、平話區(qū)、閩語區(qū),共構詞25例。其中以西南官話區(qū)的柳州最為典型,該地6例“孩子”類稱謂詞均由“崽”作為后綴構成。“崽”多用于指男孩,還有“崽崽”的重疊形式,而以“崽子”形式出現(xiàn)時多用于蔑稱或罵稱。
(3)“鬼”
《大字典》釋義為:⑥對人的蔑稱;⑦對人的昵稱。《現(xiàn)漢》釋義為:⑦對人的昵稱,多用于小孩兒?!肮怼狈植荚趨钦Z區(qū)、徽語區(qū)、湘語區(qū)、贛語區(qū)、客家話區(qū),共構詞15例。根據(jù)具體語境的不同,“鬼”有時有親昵或喜愛的感情色彩,用作愛稱;有時含輕蔑或戲謔的意味,用作戲稱或罵稱,如揚州的“小鬼豆子”帶有喜愛或貶斥兩種意味;丹陽的“小鬼頭子”帶有輕蔑或親昵兩種意味;長沙的“鬼崽子”、寧波的“小娘鬼”和上海的“小鬼丫頭”既可作詈稱又可作昵稱。
(4)“妹”
《大字典》釋義為:②少女,女子?!冬F(xiàn)漢》釋義為:③年輕女子;女孩子。“妹”分布在徽語區(qū)、湘語區(qū)、贛語區(qū)、粵語區(qū)、客家話區(qū),共構詞12例?!懊谩痹谙嬲Z區(qū)、贛語區(qū)、客家話區(qū)、粵語區(qū)均表示女孩;但在徽語區(qū)的績溪話中,“妹”還可以指男孩,為小孩的通稱,如“妹”“細妹”“丫花妹”等均不具有性別意義。
(5)“毛”
《大字典》釋義為:j小,微不足道。多用于貶義?!冬F(xiàn)漢》釋義為:⑦細,小。毛孩子?!懊狈植荚诠僭拝^(qū)、吳語區(qū)、湘語區(qū)、贛語區(qū)、客家話區(qū),共構詞24例?!懊敝饕洚斝》Q詞頭,也多以重疊形式出現(xiàn),“毛頭”“毛娃”“毛伢子”等分布較廣,建甌有“開毛陣”這樣比較罕見的說法。由“毛”構成的稱謂詞大多用于指稱嬰兒。
(6)“細”
《大字典》釋義為:①微小。與大相對。k引申指小兒?!冬F(xiàn)漢》釋義為:⑧<方>年齡小?!凹殹狈植荚谙嬲Z區(qū)、贛語區(qū)、客家話區(qū)、粵語區(qū)、平話區(qū)、閩語區(qū),共構詞33例。其中以梅縣和績溪兩地最為典型,均有4例?!凹毴俗印钡恼f法較為常見,在贛語區(qū)的萍鄉(xiāng)和南昌、湘語區(qū)的長沙、客家話區(qū)的于都均有使用。溫州話“瑣細兒”中的“瑣”字與“細”同義。
從上述二級關系特征詞語的地理分布與使用狀況中可以發(fā)現(xiàn),湘語、贛語、客家話這三個方言區(qū)交叉使用的關系特征詞語數(shù)量最多,有“伢”“鬼”“妹”“毛”“細”這5例。這也與“湘語與官話的關系最近,其次是贛語和客家話”的觀點相符(李康澄,2005)。具體而言,湘語和贛語是直接從官話分化出來的,客家話則是從贛語分化出來的。(游汝杰、鄒嘉彥,2007)
本文通過定量分析的方法,對“孩子”類稱謂的方言特征詞進行了分層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在個體特征詞方面,吳語區(qū)“孩子”類稱謂詞的區(qū)域特征最明顯,排他性最強。在關系特征詞方面,對于進一步深化前人有關吳閩兩地密切關系和湘贛客三地密切關系的觀點均提供了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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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珊 李柏令 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漢語國際教育中心 200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