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原名黃紅艷,一九七四年出生于湖北黃石,現(xiàn)居?xùn)|莞長安。二零零四年開始散文創(chuàng)作,已出版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匿名者》兩部,作品多次入選各類年度選及排行榜。二零零八年為《人民文學(xué)》專欄作家。散文作品《轉(zhuǎn)身》《托養(yǎng)所手記》先后兩次榮獲“茅臺杯”《人民文學(xué)》獎;二零零九年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榮獲第七屆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二零一四年散文集《匿名者》榮獲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散文提名獎;二零一五年散文《悲迓》榮獲第十六屆百花文學(xué)獎。
不知道是什么機緣結(jié)識了硬骸(硬骸是由幾個詩人發(fā)起的一個網(wǎng)絡(luò)詩歌論壇)。那大概是二零零六年吧。有些年頭了,我與這幫人為伍。曾經(jīng)想過一個問題,我為什么能成為一個硬骸人,而這些年,漸漸散去的人和事多矣,不必記起,不必傷懷,來或者去,講的是一個隨緣。一個寫散文的人,隱在硬骸多年,不提及文章,見風(fēng)月,見性情,所見的皆為文章事。
那些散去的人和事,大多皆因過于正經(jīng)。我怕。那些見面必言及文學(xué)的聚會,必言及發(fā)表獲獎的話題,必言及閱讀之廣之深的諄諄教益,我皆怕。我更怕把寫作當成人生的全部,所做所思皆是為了寫下偉大作品這等宏愿的人。置身其中,我感受到令人窒息的場,被某種世俗力量驅(qū)使艱難向前,一篇接一篇地寫著。而我正在消失,并對作品中自我虛擬的真誠信以為真。但終究,我對榮譽已無追逐之意,對所謂文學(xué)前途,可以走得更遠、更好的勸誡感到厭煩。究其根,我實在不喜歡成為自己很怕的那種人。歲末,在記者的追問下,我發(fā)現(xiàn),我所讀的《中亞史》《突厥人變遷史研究》以及《古本山海經(jīng)圖說》這種書跟別的作家列出的書單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不同,驚訝之余,我似乎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掙脫了一個網(wǎng)。
這些,似乎皆緣于硬骸。
硬骸是這樣一些人。本質(zhì)上他們是詩人。但他們從不投稿,不沾文學(xué)事。70后,中產(chǎn)階級,在各自生活的城市中有著體面的工作。良好的教養(yǎng),開SUV,穿干凈的襯衫,卓越的審美,紅酒或者咖啡,很懂女人,善于調(diào)情。迷人的性格中有懷舊的憂郁。我從來不認為所謂中產(chǎn)僅僅是指薪酬水準,我所理解的中產(chǎn)是那種懶得精英,但絕對地,有文化自信,講究精神品質(zhì)的那類人。硬骸二字,實際上正是對自身有限浪漫的堅守,就是這樣一群看上去對人生沒有追求的人,自言虛度此生的人,維系著某種優(yōu)雅、審美的向度。
當一個詩人以經(jīng)理、辦公室主任、醫(yī)生、總監(jiān)、公務(wù)員、老師等身份淹沒在俗世中,在我看來,某種堅固的東西會隨之變得柔軟而富有難以言表的美妙氣息。我相信,在他們各自的生活里,作為詩人的特質(zhì)是顯現(xiàn)的,他們身邊的人一定感受到他們傳遞出的某種不同,這個不同,我無法說清。但這種身份的隱性更讓人自在。比如我,作為一本攝影雜志主編的我,暗地里居然還是一個作家,我愿意這樣存在。我愿意我共事多年的同事、朋友突然發(fā)現(xiàn)我是一個作家,我愿意在作家的視線之外,就像硬骸中的每一個人那樣。硬骸人在他們各自的生活中沒有文學(xué)的場,在沒有完全殆盡的、在內(nèi)心一角依然有一絲隱約眺望的詩意中,有那樣一群人走在了一起。硬骸。
這就是我跟硬骸的共謀關(guān)系。這就是我之所以能夠一直呆在硬骸的原因,以致我最終成為了一個硬骸人。好多年,我從未說起自己是寫文章的人,也沒有給硬骸的朋友們看自己的作品。我寫散文,竟與詩人為伍。這很奇妙。沈魚、馬力、四分衛(wèi)、黃沙子、冰馬、大地上的羽毛、藍喉、孫菲、南蠻玉、張鵬遠、湖北青蛙、曹九歌、游太平、阿固這些漂亮的人,除了黃沙子、大地上的羽毛和湖北青蛙,這三個湖北籍的詩人,余者我皆未得見。
堂主沈魚在廣州花都一所技術(shù)學(xué)院里任教,除了硬骸,沈魚幾乎與其它的詩人無交集。可以想像,在花都那所僻遠的學(xué)院里,滿腹才華的沈魚應(yīng)是孤獨的,他的詩近年陰郁,有腹誹的毒句。讀了讓人心冷,除了寂滅,余生之哀照見我們自己。那種限死的命運無從逃離。沈魚清瘦,照片中著白衣,但有倔強的唇,他書生的孱弱中有未竟之氣。對沈魚的印象,我居然定格于一個血氣少年的模樣。寫詩,于沈魚該是一個怎樣的存在?不能成名,依舊初衷不改地寫,說熱愛詩歌皆是虛妄的話,唯有寫本身,才能確立自身與世界的關(guān)系吧。那一年,我忽然逗他,給他留言,沈魚,我已在花都車站,你快來接我吧。應(yīng)該是很驚訝吧,或者突然間不知所措,但他很快回復(fù)說,馬上到。沈魚,我將以什么樣的理由去見一見你呢,刻意就不美了,不刻意,怕是難得一見了。
硬骸的詩歌論壇是荒廢了。但每年沈魚都會頒一個硬骸詩歌獎。那是硬骸一年中最難得的狂歡,從授獎辭到答謝辭,人人動手,漂亮的文章,字字句句猶如盛大的煙火,只在那一刻綻放,而之后的寂寞,如同語言的灰燼,作別一次對詩歌的眷顧。我時常想,這世間有這樣一群人,樂此不疲地、旁若無人地因詩歌歡欣、傷感。沒有專家,不發(fā)表,只在這硬骸中流傳。在硬骸,他們回歸成一個詩人,回到魏晉,回到唐宋,借一片月光,或圍爐,或憑欄,然后還原成大小謝、李白、蘇東坡、李商隱、李清照們。這是關(guān)著門的清歡,但是,此刻,我寫下了硬骸,不為告與人知,只是為了我們曾那樣有過。
有時想,要是做了官,或是發(fā)了財,我一定會把硬骸的所有人請到東莞一聚。硬骸諸君,這么多年多數(shù)竟是未相見的,但我們憑借文字的氣質(zhì)去揣度彼此的樣貌。即使端詳照片,也會在心里一一應(yīng)和曾經(jīng)的想像。我不知道該如何定義這樣的交往,但我知道,這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彌足珍貴。有一次,黃沙子在QQ上跟我說,他在瀘州見過馬力,覺得馬力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嚴肅的人。
這讓我對不上號。不,這里出現(xiàn)了某種印象的失真和混亂。我印象中的馬力是一個貌似務(wù)實的務(wù)虛者,現(xiàn)實中有著局長身份的馬力絕無可能只是我們看到的嘻笑怒罵的樣子,但要說嚴肅,我只能理解成初次見到朋友裝出來的持重和深沉。他端著。
馬力在QQ群里放得最多的是他的兩條臘腸狗的照片以及他外出釣魚的照片。關(guān)于狗,呆會說。單說釣魚,馬力在數(shù)九嚴冬依然外出釣魚,他有著極為專業(yè)且齊全的釣魚裝備,包括野外露營的帳蓬。我并不認為馬力有多么愛吃魚,我更不認為在寒冷的冰層釣到大鯉魚會給馬力帶來多大的快樂。我僅僅感到馬力與時光為敵,他的虛度,和他放棄言說的另一種自我放逐。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當他把釣到的魚的照片發(fā)出來,那一刻,我僅僅覺得他戰(zhàn)勝了時光。
我與馬力有過一次QQ長聊。那是關(guān)于養(yǎng)狗,因為一個人生活,我動了養(yǎng)狗的念頭。但馬力的意見是,如果沒有足夠的耐心和時間作保障,最好不要養(yǎng)狗。我記得他是這樣跟我說的,我們?nèi)?,有父母親朋,有工作,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但是狗,它除了你,一無所有。你養(yǎng)了它之后,它非常愛你,你是它的唯一。它除了你什么也沒有。我聽了之后瞬間打消養(yǎng)狗的念頭,以我懶散的個性,我是一定會辜負那條狗的。從他的話里,我可以感知馬力回報了狗給他的全部的愛。
馬力的詩盡顯中年之殤,也盡顯他的脾氣。不能被他那類諸如:大雪封山,收租回來,黑燈摸丫環(huán)的詩所遮蔽,在詩中,他甘愿做一個吟詩、吃肉、摸丫環(huán)、廣交詩人朋友的土地主,虛擬他個人的詩意江湖。馬地主總能一語中的說出詞語的內(nèi)在秘密,如同匕首,混在他粗暴的耿直性格里,把力,甩在空白的深處。他的趣味很土,他的表達非?,F(xiàn)代。面對這樣的閱讀效果,我認為馬力應(yīng)該蓄有兩撇胡子,兩撇有情緒的胡子,它能隨著馬力的氣急敗壞而抖動。或者,隨著馬力沒有節(jié)制的哈哈大笑而抖動。但他沒有,他有著一張面目黧黑的暴徒面孔。硬骸之于馬力,應(yīng)該也是一處回歸本真,胡說八道,撒嬌、罵娘、發(fā)脾氣和得瑟顯擺的地方。硬骸真是一個巨大的容器啊,它承載著我們的暴戾,狂歡,口無遮攔以及那無邊無際的虛度。
我素來對不再寫,但專于個人深度閱讀的人保有心儀的敬意。你在所謂文壇所取的任何成就與光環(huán)在這樣的一群人面前太不值一提了。這樣的人,自我進了硬骸才知道是一個巨大的存在。與馬力相對應(yīng)的是另一個四川人,四分衛(wèi),當我寫到他的時候,意味著靠近或者偏離,但,這些都不重要。他曾跟我說,我只看你的詩,就知道你源自哪里。我說我不寫詩。但這是一句可怕的話,像魔咒。我至今記得。它讓你無所遁形。
這樣一個人,據(jù)說是處女座。以我的預(yù)感,我寫不好他,我的文字釘不準他。照片中,他長著白凈的書生臉,一身書卷子氣。我看過他的手掌,于男子而言,偏纖細,白,低溫。敏感、清高自不必言。他的手,明明白白寫著這樣兩個字:拒絕。對于美,他有著挑剔與優(yōu)雅的苛刻,他應(yīng)該還有克制與讓人舒服的氣場。我想,四分衛(wèi)這樣的人一生恐怕很難犯錯。對于女人而言,馬力是最好的兄長,沈魚像是聽話的弟弟,而四分衛(wèi),則是反派魔君的樣子。
我大概算是一個經(jīng)歷復(fù)雜,對今生與來世皆說不明白的人,我的來處與歸途皆未可知,這是我跟硬骸諸君最大的不同。在我的人生里,我有很多東西在他們那里是破過的,我是一個曾經(jīng)活得披頭散發(fā)而今又搖身變作矜持莊重的假人,我掩蓋了身上的底層氣息,尖銳的惡劣性情,以及,我強勢的話語及姿態(tài)里重掩的卑微與脆弱。面對四分衛(wèi)這樣的人,我必定有文化的自卑,我以為,我終將做不到那種天然的從容。良好的教養(yǎng),寵辱不驚,百事泰然。起初在硬骸群里,我像初入賈府的林黛玉那樣,看著四分衛(wèi)們?nèi)绾问?,如何進食,如何開口談詩。然后才慢慢插嘴說話。我記得曾經(jīng)離開過硬骸一次,應(yīng)該與四分衛(wèi)有關(guān)。我漸長的虛榮似乎遭到了他的不屑與冷遇。
忽而聽到他在群里幽幽地說著,小時候吃飯,先把碗里的飯挖個洞,然后把蔬菜塞進洞里,塞呀塞呀,忽而又見到他對某一樁社會新聞發(fā)一通脾氣,更多的時候,他會發(fā)一張張豐乳的美女圖,大概群里鮮有攝影方面的知音,他很少談及。但我見過他的攝影作品,很文藝,有精微的洞現(xiàn),把一個呼吸置入光與影里,然后就靠它活著,那樣的作品。
即使是一個很小很小的不足,在一首詩里,一篇文章里,也會被四分衛(wèi)拎出來。他是最先說出一首詩中讓我們感到別扭和不適的那個地方,那根魚刺,那個人。
我可以對馬力使用任何粗暴的言語,但對四分衛(wèi)卻是不能。這很微妙。我不介意被馬力看到我很丑的樣子,但對四分衛(wèi)卻是不能。這讓我無所適從。在硬骸大片大片的時光虛度里,總有人能夠讓我保持不失態(tài),保持美,我想,那一定是另一個真實自我的鏡子般的存在,因為有四分衛(wèi)這樣的人,我不會喪失羞愧及卑微感。而在現(xiàn)實的周遭,一個失去鏡子的世界,我是危險的,唯有逃進硬骸,與真實的自我相對,并時刻警醒,我是誰。
自詡硬骸的人想必有堅硬的一面吧。然而,我深入其中卻絲毫沒有感受到。硬骸諸君皆非激烈、偏執(zhí)之人。當詩歌沉湎于趣味的把玩與消遣,我以為那種相投的氣息、相近的性情在那么多的時光里完成我們的虛度。一直以來,我以為他們并不清楚我在外面有那么多的發(fā)表,還有那么多的獲獎,我以為,沒有人知道我跟他們有什么不同。不,的確沒什么不同。只是,我在硬骸全放下了,在硬骸,我們沒有文學(xué)。沒有關(guān)于文學(xué)的一切。但是,對于一個修辭,一種形式,抑或一篇文章的種種講究,在硬骸卻是一種熱烈的存在。
我見過湖北籍的三位硬骸詩人,湖北青蛙,大地上的羽毛,還有黃沙子,一律地,他們皆不善表達。相比那種口若懸河、妙語連珠的人,我似乎在瞬間感受到這是我的同類,即使是只言片語,于我,我?guī)缀醪粫e過這些話語的每一個音節(jié)。而這些年,在太多的場合,我已經(jīng)練就了一副可怕的油嘴滑舌,張口就是成堆成堆的謊言,很會笑,我需要在一種滔滔不絕的言說中掩蓋虛弱,或者,突如其來的悲傷。我為什么在硬骸之外做不到那個硬骸中的人?
答案那么真實。在活著只為給別人看的人生中,我哪里敢虛度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