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延熹六碑”的審美比較

■高炎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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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漢“延熹六碑”的審美比較

■高炎丹

東漢延熹元年至延熹八年劉志帝統(tǒng)治期間，外戚宦官交替把持朝政，朝政動蕩。但是延熹年間創(chuàng)造了漢代碑刻史上的諸多碑刻精品。本文從延熹年間碑刻中選取比較典型的六件碑刻作品進行審美比較。

延熹六碑指的是：延熹元年的 《郎中鄭固碑》、延熹二年的 《張景造土牛碑》、延熹七年的 《泰山都尉孔宙碑》、延熹七年的 《元氏封龍山頌》、延熹八年的 《西岳華山廟碑》以及延熹八年的 《雁門太守鮮于璜碑》。為何如此眾多碑刻集中地出現(xiàn)在同一時段？其實，這一現(xiàn)象在東漢末年并非特例。如東漢建和二年 （公元148）至東漢永壽二年 （公元156）九年時間出現(xiàn)的 《石門頌》《乙瑛碑》《禮器碑》等著名碑刻，探究其成因：其一，東漢末年敬鬼神與厚葬的習風，《漢書·光武帝紀》記載：“世以厚葬為德，薄終為鄙。”劉勰提到：“后漢以來，碑碣云起。”［1］贊譽文辭與極富美感的書寫形式相結合，構成了東漢隸書碑刻豐富多樣，促進了東漢隸書碑刻的興盛。其二，立碑頌德、千古流芳思想在東漢門閥氏族當中盛行，并推及到社會各階層。立碑可以借不朽之物傳萬世之名。歐陽修 《集古錄跋尾》即云：“自后漢以來，門生故吏，多相與立碑頌德?！薄巴杏行沃?，欲垂無窮之名。”［2］其三，東漢善書者可謀得各級官署的文吏之職，其中令史、書佐之數(shù)量龐大，而龐大的文吏階層不乏優(yōu)秀的書法家。如記載中書寫 《西岳華山廟碑》的書佐郭香察即是其中的典型之一。龐大的書法家群體和高超的書法水準無疑推動著東漢碑刻走向興盛繁榮。

一、延熹六碑的地域分布

延熹六碑主要分布于北方，地域上離政治中心較近。《郎中鄭固碑》出于山東齊寧，《張景造土牛碑》出于河南南陽，《泰山都尉孔宙碑》出于山東曲阜孔林，《封龍山頌》出于河北元氏縣，《西岳華山廟碑》出于陜西華陽縣，《雁門太守鮮于璜碑》出于天津武清縣。以上碑刻均在北方的中原地帶，本地區(qū)士族門閥集中，文化底蘊深厚書吏門生眾多。不同地域，書法家之間書寫風格呈現(xiàn)多樣化，碑刻之間在風格上差異也比較大。

二、延熹六碑的碑刻內容

漢碑碑刻內容大致可分為三類：其一，述頌亡者的墓碑文?！独芍朽嵐瘫贰短┥蕉嘉究字姹?《雁門太守鮮于璜碑》均屬此類。其碑文特點劉勰認為是“標序盛德，必見清風之華；昭紀鴻懿，必見峻偉之烈”。［3］其文辭的創(chuàng)作動機顯然是為亡者歌功頌德、留名不朽。其二，紀功碑文?！稄埦霸焱僚１繁挠浭龅胤焦偻忄l(xiāng)民張景包修土牛、瓦屋等設施，以免其本家世代徭役之事。其三，廟宇碑文?！斗恺埳巾灐贰段髟廊A山廟碑》均屬此類?？傮w而言，這些碑刻文辭的文學表現(xiàn)力不大，文學價值一般。但其具有歷史考證價值。

三、延熹六碑的審美比較。

東漢碑刻一碑一面貌，歷代書論從審美上對此多有探討。如朱彝尊評 《西岳華山廟碑》提到：“漢隸凡三種，一種方整，一種流麗，一種奇古?！蓖蹁?《竹云題拔》將漢隸分為三種：古雅、方整、清瘦。后又在《虛州題跋補原》將漢隸分為：雄古、渾勁、方整。而康有為則將漢碑審美劃分得更為詳細，《廣藝舟雙楫》：駿爽、疏宕、高渾、豐茂、華艷、虛和、凝整、秀韻。基于此，針對延熹六碑，從方、圓用筆到造型所體現(xiàn)碑刻之間的審美差異，由此進行審美比較。

（一）延熹六碑用筆之比較

方筆與圓筆是隸書的兩大主體用筆方式。作為篆書的演變，圓筆是隸書保留篆書的遺跡，而方筆在隸書階段則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隸書用筆的方與圓是相對的，漢隸中純用圓筆的作品極為少見，往往是以方筆或者圓筆作為一種主要基調，方圓交融，方圓組合穿插使用。康有為認為：“妙處在方圓并用，不方不圓，亦方亦圓，或體方而用圓，或用方而體圓，或筆方而章法圓。”［4］

（1）延熹六碑的圓筆比較。

漢碑的圓筆保留了篆書的回環(huán)曲美，在用筆上，圓勁的婉轉中蘊含含蓄樸實之態(tài)，氣韻上圓通順暢里得高古沉著，形態(tài)曲轉，神采飛逸。誠如康有為說的“秀韻”。圓筆的主體特征是“圓勁”。

延熹六碑中，《張景碑》中的圓筆秀潤中帶輕靈之姿，端莊流麗，剛健蘊含宛轉婀娜?！稄埦氨返膱A筆充滿理性色彩，精致到位，一絲不茍。是完美的表達，也是精到的追求。

《孔宙碑》的主要筆調是圓筆。其靈秀飄逸的圓筆構成了平正和穆的整體氣息。清朱彝尊認為：“《孔宙碑》屬流麗一派?！笨涤袨橐蔡岬剑骸啊犊字妗贰恫苋繁臼且患揖鞂?，皆以風神逸宕勝?！保?］與 《張景碑》相比，不似 《張景碑》圓筆的短促平直?！犊字姹返膱A筆更加舒展活脫。

《西岳華山廟碑》體態(tài)雖方，但其圓筆點綴期間相得益彰。圓筆在方整的體態(tài)中凸顯出圓潤流麗的蘊藉。清翁方綱 《兩漢金石記》提到：“此碑上通篆，下亦通楷，借以觀前后變之所以然，則于書道源流是碑為易見也?！迸c 《張景碑》《孔宙碑》的圓筆相比較，《西岳華山廟碑》的圓筆多了沉著渾圓的力量感，自然的書寫的意味。

《郎中鄭固碑》的圓筆秀潤勁挺。與其他幾個碑刻的圓筆不同，《郎中鄭固碑》的圓筆用的不多，但審美上細膩而優(yōu)雅，柔中帶剛勁之意?？涤袨檎J為：“《鄭固》端整古秀，其碑側縱肆，姿意尤遠?！保?］

《封龍山頌》體方筆圓。六碑當中，其圓筆篆意最濃，溫潤中蘊含古澀，平直里略帶圓曲。圓筆的筆姿渾實，含蓄生動。與 《張景碑》《孔宙碑》相比較，《封龍山頌》的圓筆線條在延續(xù)中沉著而意蘊內含，有延綿大氣之氣象。

與 《封龍山頌》相比，整體而言 《鮮于璜碑》體方筆方?！鄂r于璜碑》的圓筆用的不多，但其圓筆頗具特色。該碑渾圓波畫用渾厚的重按挑出，濃厚的書寫意味不乏古厚溫潤之態(tài)，其沉郁的筆調渾穆深沉。這種充滿力量感的圓筆的調節(jié)，使得 《鮮于璜碑》方整的體態(tài)里多了豐富與生動的筆姿，增添了作品渾厚的氣息。六碑中，《鮮于璜碑》的圓筆雖少，但其圓筆的力量感最強，意態(tài)略顯樸實憨厚。

（2）延熹六碑的方筆比較。

方筆是漢碑的一大特征，是構成方整造型的重要線條形態(tài)。其審美形態(tài)表現(xiàn)為雄強堅實、果敢規(guī)整、勁挺樸實。有大風折木的力道，也有大義凜然的氣度，是力量的表達，也是崇高壯美的展示。漢碑方筆是力量與精神氣外化于形，方筆的震撼構成審美欣賞上的興奮感?？涤袨?《廣藝舟雙楫·綴法第二十一》提到：“方筆者凝整沉著……方筆出以頗，則得駿?！保?］魏碑的方筆方硬峻峭，凸顯剛強。相比而言，漢隸的方筆方厚沉實，大氣磅礴。

延熹六碑當中，《鮮于璜碑》屬漢碑方筆流派之一，該碑以方筆為主，輔以圓筆。其方筆筆勢沉著，含蓄質樸，厚重方硬而又自然生動。方筆姿態(tài)因字而變、多樣生動。六碑當中，《鮮于璜碑》的方筆最為粗實渾穆，呈現(xiàn)出蒼茫大氣的審美境界。

相比之下，《封龍山頌》偉岸雄強，方圓交融。方筆中有篆籀之意，呈現(xiàn)出粗獷俊朗的陽剛之美。清方朔 《枕經金石跋》稱其“字體方正古健，有孔廟之 《乙瑛碑》氣魄，文尤雅飭，確是東京人手筆?！狈秸沤≌瞧浞焦P體現(xiàn)出的審美特征。而其方筆中融篆籀意態(tài)更是該碑神秘、神奇、神采的體現(xiàn)。正是這樣的融合使得作品遒勁豪放、舒展大氣。

作為紀功銘德的 《西岳華山廟碑》，其方筆體既現(xiàn)莊重的“廟堂氣象”。六碑當中，《西岳華山廟碑》的方筆有書寫意味，而無刻板的痕跡。其象征波勢的方筆剛勁有力而又沉著痛快，是其他五碑所少見的。

《郎中鄭固碑》方筆古健雅潔，方硬中有清朗之氣。然與 《西岳華山廟碑》相比，多了刻板與模式化。

《張景碑》方筆勻整硬挺。方圓交融，折筆處純以方折，已無篆意。因此面貌相對于其他碑刻有煥然一新之感?！稄埦氨敷w現(xiàn)隸書風格高度成熟，代表著漢碑向新的審美方向邁進。當然，就方筆而言，《張景碑》比 《鮮于璜碑》多了雕琢之氣，而 《鮮于璜碑》更顯拙樸自然。

分析 《孔宙碑》，該碑以圓筆為主，方筆的存在對比，凸顯了該碑端莊飄逸、婉轉翩躚的特征?！犊字姹返姆焦P不似 《鮮于璜碑》《封龍山頌》方筆鏗鏘的強音，它是含蓄精致而又細膩優(yōu)雅的。這樣的方筆與秀美的圓筆搭配，格調很協(xié)調，細細體味，甚為精美。

（二）延熹六碑的造型比較

漢碑造型富于分勢、波勢的動態(tài)之勢，又富于鋪陳堆疊的靜態(tài)之形。左右舒展的同時上下層疊呼應，構筑起豐富多樣的空間構成。整體而言，沉著與飛動這一矛盾體的精彩結合構成了漢碑造型的審美特征。延熹六碑造型在漢碑中頗具典型性。

六碑當中 《鮮于璜碑》的造型頗有意味?！鄂r于璜碑》結構方整謹嚴而不呆板，在具有相對秩序的空間里，豐富多樣的點畫形態(tài)放置其中，空間構成往往有別出心裁之意，極富想象力。方整中講究的疏密搭配。造型上避讓有趣，伸縮有度，呼應有意，平中出奇。《鮮于璜碑》造型上給我們呈現(xiàn)出漢碑嚴整中趣味的一面，端莊的造型兼有大膽出奇的想象。這一審美造型的豐富性，如奇峰林立，姿態(tài)生動有若神造。其魅力似空谷滴響，悠遠而神秘。

同樣是方整之態(tài)，《封龍山頌》造型上有正大氣象。結體疏朗平正，疏朗處頓生清風，平正里夾雜參差。寬博若海闊天空，崇高壯美，延綿大氣，磊落自然，是漢碑造型中具有廟堂氣象的佳作。楊守敬 《平碑記》稱其：“漢碑氣魄之大，無愈此?！?/p>

《西岳華山廟碑》造型基調亦是方整。但與其他五碑相比，其造型的書寫意味更濃，點畫俯仰之間，呼應連貫緊密。造型方整中有跌宕之美，造型意蘊生動。誠如劉熙載所說此碑造型：“磅礴郁積，瀏漓頓挫，意味尤不可窮極?！保?］

《郎中鄭固碑》字的造型扁闊，結體端嚴，點畫帶有程式化。翁方綱認為其：“密理與縱橫兼之。”《郎中鄭固碑》造型的豐富性比 《鮮于璜碑》相對弱一些，程序化衍生易識規(guī)律，唐代隸書刻板書風受其影響頗多。

《張景碑》造型規(guī)矩理性，點畫一板一眼交代清晰。扁平的造型上伸縮而有節(jié)制。不似 《封龍山頌》大開大合的豪放，亦無 《鮮于璜碑》方扁交替的多變?！稄埦氨返脑煨透@平和。其細勁的線形優(yōu)雅細膩，構筑起清朗的空間造型?！稄埦氨非逖琶鲀簟⑿沱愳`動的造型特征在六碑中也是鮮明的。

《孔宙碑》的造型是六碑中最具飛動之美的。清朱彝尊說：“《孔宙碑》屬流麗一派，書法縱逸飛動，神趣高妙?！毕啾榷?，《鮮于璜碑》造型上多了沉穩(wěn)，《封龍山頌》造型上多了端莊，《西岳華山廟碑》造型上多了穿插，《郎中鄭固碑》造型上多了刻板，《張景碑》造型上多了規(guī)矩。《孔宙碑》撇捺的舒展帶著抒情意味，筆調指意明晰，其圓潤精美的筆觸構筑起優(yōu)雅翩躚的字形，是漢代飛動審美特征在書法上的體現(xiàn)。正如宗白華在 《中國美學史中重要問題的初步探索》一文中提到：“在漢代，不但舞蹈、雜技等藝術十分發(fā)達，就是繪畫、雕刻也無一不呈現(xiàn)一種飛舞的狀態(tài)。圖案畫常常用云彩、雷紋和翻騰的龍構成，雕刻也常常是雄壯的動物，還要加上兩個能飛的翅膀。充分反映了漢民族在當時的前進的活力?！保?］與其他五碑相比，《孔宙碑》造型上是清雅的飛動，清雅如芙蓉出水、清露晨流。有新桐初引之生機，有空谷幽蘭之靈秀，溫潤而灑脫，有孔子提出的“文質彬彬然后君子”的中和之美。

總之，回望延熹六碑，它們呈現(xiàn)出審美的深度與審美多樣性，承載著東漢時代風尚與生命情懷。其藝術表達及人文精神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東漢隸書碑刻達到高峰，體現(xiàn)了漢碑一碑一貌的特點，同時也豐富了漢碑的審美內涵。

參考文獻：

［1］劉勰：《文心雕龍注釋》王志彬注譯，中華書局，2012年，140頁。

［2］歐陽修：《集古錄跋尾》，載 《四部叢刊初編》集部152冊，上海書店，1989年。

［3］劉勰：《文心雕龍》，王志彬注譯，中華書局，2012年，第142頁。

［4］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綴法第二十一》，上海書畫出版社，崔爾平校注，2006年，第159頁。

［5］康有為：《廣藝舟雙楫·本漢第七》，上海書畫出版社，崔爾平校注，2006年，第87頁。

［6］康有為：《廣藝舟雙楫·本漢第七》，上海書畫出版社，崔爾平校注，2006年，第87頁。

［7］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綴法第二十一》，上海書畫出版社，崔爾平校注，2006年，第159頁。

［8］劉熙載：《書概》，載 《晚清書論》，湖南美術出版社，2005年，第30—31頁。

［9］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2頁。

作者單位：福建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