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廚房收拾時,不經(jīng)意望一眼窗外,看到的月色竟是那么美,月華如霜,就像小時候我經(jīng)??吹降囊粯?。
月亮下面,窗外的菜地、池塘、學校的操場都披上了一層薄薄而柔軟的白紗。非常清晰地看到菜的綠葉閃著瑩瑩的光,水泥地上泛著亮亮的霜,讓人不忍采摘不忍涉足;學校的琉璃瓦上月華流淌,時時興起伸手去接的沖動;天上明月半輪,淡淡清輝盈盈照,幾顆星子大概是哪位能工巧匠精心雕琢好后隨意地嵌在天幕上,怎么那么精致、寫意,又似乎是閑適、散淡地在夜空里悠游,不會迷失,也不會墜落。
這月光下的一切,令人迷醉,還有那夜空的藍,溫柔神秘,無法形容,讓所有的詩人歌者都自慚詞窮,它那么深邃、無所不包,充滿慈悲。
這樣的夜色只有冬天才有,記憶中應當還有冬天清凜的空氣。那清新的空氣鉆進鼻子,鼻子就發(fā)酸,慢慢地,冰到胸口;起初,當然不是很舒服,但漸漸地,喜歡上這種感覺,甚至上癮。將呼吸放緩,再深深吸一口,胸口再一次慢慢冰涼。再三玩味,竟像是練了氣功,吐納自如,精神振奮了。
記得小時候,我經(jīng)常置身于這樣如霜的月色下,冒著凜冽的冷風,吸著清新的空氣,和父親一起晾曬番薯絲、番薯片。
常是父親挑著一擔剛剛刨好的新鮮番薯絲,那擔番薯絲很沉,壓得扁擔彎彎的,還咯吱咯吱地響。我跟在父親的后面,拿著掃帚、耙子、畚斗,肩上扛著竹軟簟(這是農(nóng)家曬谷子或番薯絲的家什,竹子編的,可卷起來,像席子,攤開約有9平方米或更大些),從家到村口的公共曬場的路有點遠,父親大步流星地走,我怎么也跟不上。我身上披的是父親的舊棉襖(父親怕深夜出來受寒讓我穿上),十分寬大。舊棉襖一邊被竹軟簟壓著,另一邊又不停地滑下,我手上又拿著東西,沒辦法調(diào)整自己,心里又急,生怕落在后頭讓父親久等耽擱時間,就這樣,一路跌跌撞撞吭吭哧哧終于到了曬場。趕快把竹軟簟鋪好,找石頭壓住,父親就搬起籮筐,把番薯絲倒出,用耙子耙勻。這時我閑著無事,就在曬場旁一邊使勁呵手跺腳御寒,一邊抬頭看天和遠處的青山。
在冷冷的冬夜,遠山靜默,似老僧入定,隱隱中的暗藍色大概是它飄散的冥想思緒吧。月光下,山的剪影就像一塊積木,我很想搬來玩,看看沒有山的遮擋月亮是否會更清亮。
冬天的夜空纖塵不染,似乎都是沒有云彩的,不知云兒是否也怕冷,不敢出來散步了?幾顆星子特別亮,高高掛著,映得天空更是耐人尋味,特別好看。我問父親:“天上星星怎么會那么多?”父親說:“天上星,地上人,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星星?!蔽矣謫枺骸疤焐闲切窃跄懿粫粝聛恚俊备赣H說:“要是掉一顆星星就會有一個人走了?!?/p>
父親又說:“星星亮,明朝天色肯定會好,我們今夜刨的番薯絲很快就可晾干入倉。”我又滿懷希望地問:“等所有的番薯都切成片、刨成絲以后,我們是不是就可以做些番薯棗、番薯凍了?”這些東西是我幼年時最渴望的冬日零食,但父母總是認為“不利消化”而拒絕,饞得我們姐妹幾個老眼紅別的小孩吃。
但那次,父親只說了一句“期末要爭取考第一,要認真讀書噢”,就非常爽快地答應了。不知是因了這美好的月色,還是父親不忍心拂了我這個饞嘴女兒的小小渴望。我不知有多歡喜,真想馬上跑回去把這好消息告訴妹妹們。竹軟簟曬滿后,我們又把余下的番薯絲晾在竹排子上,然后將竹排子斜靠在搭好的三角架上。父親用耙子耙勻番薯絲的時候,我就鉆到竹排子底下?lián)斓粝聛淼姆斫z,月光也從竹排子的空隙中掉下來,白花花的,我誤以為是番薯絲,伸出手去撿,卻撿不起來,才知道自己看錯了。
曬完番薯絲后,我們回家。路上會碰到也來曬番薯絲的左鄰右舍,大家就相互詢問彼此的收成,寒暄生活的瑣事。這些聲音在夜里聽著特別厚實溫暖。原先我拿的農(nóng)具都放到父親的空籮筐中,我跑在父親的前頭,父親在后面叫:“慢點,慢點,你看地上都有霜了?!蔽彝O聛?,蹲在結霜的路旁,月光下,明晃晃的薄霜,我看得真真切切,心里卻暗暗嘆息:要是結的是糖霜該多好啊!站起來,猛地看見父親的扁擔、肩頭都被霜氣濡濕了,有一層深深的印跡,月亮照下,閃著寒光,還有父親疲憊之中難得露出的笑容,我心頭一懔,掉下淚來,驟然間,仿佛一下子長大了。
(摘自《聯(lián)誼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