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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茅坤的唐宋派領(lǐng)袖地位*

      2016-04-03 19:51:44陸德海

      陸德海

      (蘇州科技學院 人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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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茅坤的唐宋派領(lǐng)袖地位*

      陸德海

      (蘇州科技學院 人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摘要:茅坤唐宋派領(lǐng)袖地位的形成得益于唐順之的棄文入道,他與唐順之貌合神離的關(guān)系是兩者學術(shù)立場不同的體現(xiàn)。唐順之提出“本色”論時已經(jīng)完成了人生的第二次自我否定;茅坤則堅守文家立場,通過排擊異端確立統(tǒng)宗的努力及以弘揚“情至”說為主的文論建設與創(chuàng)作實踐,更借助《唐宋八大家文鈔》的編纂,實現(xiàn)了對唐順之的全面反動,從而確立起一派宗主的地位。然而,與唐順之之間頗為密切的關(guān)系、后人“最心折唐順之”的定位以及文學批評中重道輕文觀念的影響,使得茅坤的文派領(lǐng)袖形象被不斷扭曲、淡化,最終只能以唐順之的一個并不高明的追隨者的角色進入現(xiàn)代學者的研究視野。

      關(guān)鍵詞:茅坤;唐順之;唐宋派;“情至”說;《唐宋八大家文鈔》

      茅坤作為唐宋派事實上的領(lǐng)袖,長期以來被看作是唐順之的追隨者?!白钚恼厶祈樦盵1]說深入人心,歷代論者對此多習焉不察,習慣于以唐順之為出發(fā)點,即使注意到了茅坤的領(lǐng)袖地位,也未能展開深入研究。如黃毅教授所說:“在王慎中、唐順之逐漸淡出文壇,尤其是在嘉靖三十八、三十九年王、唐兩人相繼去世之后,茅坤始終活躍在詩文創(chuàng)作的領(lǐng)域,苦苦支撐著唐宋派的門戶,從而成為一派宗主?!盵2]17而在對唐宋派作家展開個案研究時,卻又回到唐順之、王慎中的坐標系中,將茅坤定位為唐宋派的“推廣者”[2]168?!白谥鳌闭哳I(lǐng)袖乃眾望所歸,“推廣者”不過隨聲附和、搖旗吶喊而已,兩者角色地位差別很大,“推廣者”之定位忽視了茅坤與唐順之諸多貌合神離之處,使得茅坤的領(lǐng)袖地位屢遭削弱甚至否定。盡管有當代學者發(fā)表過與茅坤“最心折唐順之”說相反的觀點,亦未能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如“(茅坤)勉力追隨唐順之等人的文學主張,主要是出于攀附名利的考慮。實際上他始終沒有完全放棄早年的主張。晚年編定文集時,他將早年所作對唐順之之說頗不以為然而持論與復古派觀點相近的《復唐荊川司諫書》置于全編之首,以為壓卷之作,即可見其微意”,詳見廖可斌:《唐宋派與陽明心學》,《文學遺產(chǎn)》1996年第3期,第87頁。張夢新《茅坤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版)、黃毅《明代唐宋派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等著皆未接受此說。筆者從辨析茅坤“最心折唐順之”說入手,考察茅坤與唐順之之間的真實關(guān)系,分析兩者文學思想、學術(shù)立場的差異,進一步了解茅坤唐宋派領(lǐng)袖地位的形成與顛覆的原因,并由此窺見文學批評史上傳統(tǒng)的重道輕文觀念的影響。

      一、擔當意識:“韓歐氏以來未墜于地者之一線”

      唐宋派三位代表人物之間,茅坤與王慎中沒有直接交往的文字記載,與唐順之的交往頗多,留存的文字密集于嘉靖二十三年(1544)至二十六年(1547)這段時間。錢謙益先根據(jù)茅坤相關(guān)文章中的自述概述茅坤與唐順之之間的關(guān)系:“順甫于同時,惟推荊川一人。”[3]404但錢謙益對茅坤推服唐順之的真實性有所懷疑,表現(xiàn)在他記述茅坤的一件趣事:胡宗憲讓茅坤看徐渭文章,詭稱作者是唐順之,茅坤看了“贊嘆不已”,說“非荊川不能作”??梢娒├τ谔祈樦奈恼虏⒎钦嬗袝模拔┩魄G川”另有意圖。后來,《明史》的編撰者據(jù)“惟推荊川”的現(xiàn)象踵事增華為“坤善古文,最心折唐順之”[1]。此后,論者多將茅坤描述為唐順之的追隨者,尤其強調(diào)唐順之轉(zhuǎn)變茅坤文學思想之功。然細察二人交往的書信以及其他交游時的相關(guān)言論,卻發(fā)現(xiàn)二人始終貌合神離,唐順之未將茅坤引為同調(diào),茅坤對唐順之也是“陽奉陰違”。由于唐順之久已被認作“唐宋派的領(lǐng)袖”[4]309, 因此,我們只需理清茅坤與唐順之的關(guān)系,即可明了茅坤在唐宋派中的地位。

      《四部叢刊》本《重刻唐荊川先生文集》中保存的兩篇《答茅鹿門知縣》書,是了解唐順之與茅坤分歧的重要文獻。四庫館臣說“坤嘗以書與唐順之論文,順之復書有‘尚以眉發(fā)相山川而未以精神相山川’之語,又謂‘繩墨布置,奇正轉(zhuǎn)折,雖有專門師法,至于中間一段精神命脈,則非具今古只眼者不足與此’云云,蓋頗不以能為古文許之”[5]1718-1719。引述的兩句話前者出于第一書,后者摘自第二書,明顯是把二文作為先后相繼的兩封答書,今學界亦如是觀。然而,二書在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荊川集》中分別題為《答茅令鹿門書》《與茅鹿門主事書》。從第二篇文章開頭“熟觀鹿門之文及鹿門與人論文之書,門庭路徑與鄙意殊有契合,雖中間小小異同,異日當自融釋,不待喋喋也”來看,*唐順之《與茅鹿門主事書》,《荊川集》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唐順之《答茅鹿門知縣》(二),《重刊唐荊川先生文集》卷六,《四部叢刊》本。本文引述唐順之語,若未特別注明,皆出自此文,不再一一作注。此文顯然不是答書而是率先發(fā)難之作。據(jù)此文末尾“鹿門東歸,正欲待使節(jié)西上時得一面晤,傾倒十年衷曲,乃乘夜過此,不已急乎”的敘述推測當時情形,應為茅坤從家中出發(fā)赴任,路過武進,乘夜拜訪唐順之,兩人未及深談,茅坤留下所作詩文后匆匆上路,唐順之讀后覺得有必要向茅坤解釋一番,才寫下此文,故此文當為“與茅鹿門主事書”,而非“答茅鹿門知縣”。*張夢新《茅坤年譜》系此文于嘉靖二十三年,恐即因受《答茅鹿門知縣》文題的影響。茅坤于嘉靖二十四年(1545)十二月召為禮部儀制司主事,尋徙吏部司勛司主事,嘉靖二十五年(1546)七月調(diào)任廣平府通判,唐文當作于這半年多時間內(nèi),與《答茅鹿門知縣》書相隔至少一年時間*茅坤與唐順之之間論文各書的具體年份頗難確定。茅坤嘉靖十六年(1537)為青陽令,黃毅教授據(jù)《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中茅坤自述釋褐為令“十年于此”,推斷該文作于嘉靖二十六年;又據(jù)該文中回顧與唐順之論文“今且三年”一語推斷茅坤與唐順之論文諸書作于嘉靖二十三年。然據(jù)“今且三年”的說法,更可能是以下兩種情況:一是二人論文在嘉靖二十四年而該文作于嘉靖二十六年,二是論文諸書作于嘉靖二十三年而該文作于嘉靖二十五年。根據(jù)古人多用虛年的習慣以及茅坤對貶官的反應強烈程度來看,后一種情況的可能性更大。茅坤嘉靖二十五年七月貶為廣平府通判,其為人性情外露,“嬰兒茅子”,若拖到來年再向至親好友蔡汝楠宣告“發(fā)憤為文辭”,似于情理不合。。因涉及對茅坤與唐順之關(guān)系的考察,故先辨于此。

      從唐順之《與茅鹿門主事書》開篇這句話中,我們可以得到這樣的信息:(一)唐順之認為自己與茅坤的文學觀點之間仍然有很大差距,算不上同道;(二)茅坤在與好友交往中,對唐順之的論調(diào)有所質(zhì)疑,唐順之不得不主動投書解釋;(三)茅坤頗有拉幫結(jié)派自居宗主之意。我們先來分析茅坤對唐順之的質(zhì)疑及茅坤的宗派意識。

      唐文概述茅坤的質(zhì)疑是“本是欲工文字之人,而不語人以求工文字者”,這說明唐順之已經(jīng)到處勸人勿以文字為務,茅坤得知后,對唐順之此舉感到疑惑、不滿。由唐順之的文集中相關(guān)記述可見,就在寫作此文前后,他曾分別寄書王慎中、莫如忠、張潤、劉麟、薛應旂、洪朝選、陳昌積、蔡汝楠、皇甫汸等交好,勸說他們放棄文學追求,究心道德學問之事。如他對自己與茅坤共同的好友蔡汝楠說:

      兄以聰明絕世之資,而消磨剝裂于風云月露、蟲魚草木之間,以景差、唐勒、曹植、蕭統(tǒng)為圣人,而冀為其后,此其輕重,豈特隋侯之珠彈雀而已,亦可惜也!曩與兄相聚時,兄年最少,而仆亦壯年,今壯者衰則少者亦壯矣,由壯入衰,能幾何時?四十無聞,則仆既自蹈之矣,自惜之矣,倘兄以為宇宙內(nèi)事與吾分內(nèi)事盡于風云月露、草木蟲魚之間,則足矣。不然,則亦不可以不深思,君子進德修業(yè),欲及時也。[6]卷六

      此時唐順之不僅自己棄文入道,還竭力勸說好友改變立場加入道學陣營。如果其說得逞,則根本不可能以他為首形成文學流派。像蔡汝楠本來追隨唐順之與王慎中、高叔嗣等人創(chuàng)作詩歌,后的確受其影響而接受心學思想,詩才從此衰退。清人評價說:“汝楠始好為詩,有重名。中年好經(jīng)學,及官江西,與鄒守一、羅洪先游,學益進,然詩由此不工。”[3]7320站在文學立場來看,唐順之可謂“毀人不倦”。

      蔡汝楠與茅坤同為嘉靖十七年(1538)進士,生平交情最深,兼為兒女親家,茅坤極有可能從蔡汝楠處得知唐順之重道輕文之論。嘉靖二十四年六月,歸德州改為歸德府,蔡汝楠以南刑部員外郎出守歸德,時唐順之虛年四十。文中稱蔡汝楠為郎中,說明該文作于蔡汝楠出守歸德之前,至少比《與茅鹿門主事書》早半年時間,與大談“眉發(fā)”“精神”的《答茅鹿門知縣》后先相繼。此時茅坤在丹徒令任上,會到南京晉見上級,與正在南京的蔡汝楠互通消息不難。

      奇怪的是,茅坤文集不載他對唐順之《與茅鹿門主事書》的答復,在廣平府通判任上所作的《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已經(jīng)在收到《與茅鹿門主事書》之后,亦只言及約三年前的往復論文之事,卻只字不提唐順之此書。然而,《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的觀點卻處處與唐順之《與茅鹿門主事書》針鋒相對,頗似《與茅鹿門主事書》的答書而錯投蔡汝楠,茅坤似乎另有衷曲。我們不妨作如下推測:一方面,茅坤不愿接受唐順之《與茅鹿門主事書》的觀點,固執(zhí)己見;另一方面,茅坤與唐順之相交十年,唐順之待他不薄,不僅親至歸安勸他赴任,又時至丹徒探望,更在此前為其父母寫作墓志銘,使其得遂亡父心愿,因此茅坤不愿直接作書答復開罪唐順之,借蔡汝楠為介可有緩沖余地。更何況,唐順之來書話里話外都透出有關(guān)文學的話題就此打住的意思,根本就不希望茅坤再作答書申辯。因此,茅坤在《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中,不僅系統(tǒng)地闡述了自己的文論主張,還頗顯突兀、多余地插入與唐順之三年前“上下其論”之事,欲蓋而彰地表白說:“唐司諫及仆所自持,始兩相印而無復同異。”*茅坤《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見:《白華樓藏稿》卷一,《四庫存目叢書》集部第105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版,第292頁。本文引述茅坤語,若未特別注明,皆出自此文,不再一一作注。二文在學術(shù)思想上的對立,可以作為這些推測的佐證,我們留待下文分析。接下來看茅坤的宗派意識。

      《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作于茅坤“三黜”之首黜后。貶官后的茅坤亟欲獲得文壇主盟的地位,所以大張旗鼓地宣稱要“發(fā)憤為文辭”。唐順之則已欲從文壇抽身,他對茅坤說:“此后便得燒卻毛穎,碎卻端溪,兀然作一不識字人矣。而鹿門之文方將日進而與古人為徒未艾也。異日吾倘得而觀之,老耄尚能識其用意處否耶?”這些帶點調(diào)侃的話倒是出于真心,不僅那些寫給同道中人的大量書信可以佐證,如前引《與蔡白石郎中》;唐順之隨后給與茅坤文學趨向上相近的洪朝選寫信也能證明這點,“仆以非素所長之才,而又當夜氣之惰,兩君(洪朝選與茅坤)以才所素長,又當朝氣之銳”,自己“不敢更煩毛穎公”,“文章之柄,實在兄輩,勖之勖之”[6]卷六。不難看出,唐順之在與茅坤、洪朝選書信的字里行間隱然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態(tài),不僅不屑于較量文藝,更不屑于拉幫結(jié)派的做法。將唐順之寫給茅坤及洪朝選的書信與同一時期寫給莫如忠、蔡汝楠等親信的書信相比,不僅在語氣上有很大差別,即使在話題上,唐順之也明顯遷就二人,不僅絕口不談“進德修業(yè)”,更沒有像《與蔡白石郎中》那樣將“消磨剝裂于風云月露蟲魚草木之間”斥為“麻木不識痛癢”,而只論“文字工拙在心源”[6]卷六。說話有所保留,注意拿捏分寸,可見唐順之與茅坤、洪朝選等人之間頗有隔閡,并未將之視為同志,而只看作一派。茅坤則樂得順水推舟,就此肩負起排擊異己、開宗立派的使命。

      唐順之對秦漢派批判最力的一篇是其為董玘文集所寫的序。隨著前七子引領(lǐng)的復古運動暫陷低谷,加之唐順之本人中年以后無心于較量文字,對秦漢派也就不再掛心。即使偶一提及,也出之以調(diào)侃語氣,如勸說洪朝選不要在文字上與人較量短長:“崆峒強魂,尚爾依草附木,為祟世間,可發(fā)一笑耳?!盵6]卷六與《董中峰侍郎文集序》之義正詞嚴、聲色俱厲相比,心態(tài)明顯平和許多。至于《與茅鹿門主事書》中“影響剿說,蓋頭竊尾,如貧人借富人之衣,莊農(nóng)作大賈之飾,極力裝做,丑態(tài)盡露”的批評,并非如有些論者所說的針對秦漢派,而恰恰是針對唐宋派洪朝選等人“莫不語性命,談治道,滿紙炫然,一切自托于儒家”的做法而發(fā)。唐順之作為唐宋派成員,他的這一做法實際是同室操戈,如同何景明之于秦漢派。茅坤則不然,他以文派領(lǐng)袖的身份口吻周旋于交游之間,拉起“漢唐宋”的赤幟,一再申明樹立正統(tǒng)的要義,將批評的矛頭對準“前七子”已故領(lǐng)袖李夢陽:

      文章之或盛或衰,特于其道何如耳!秦以來操觚為文章者無慮數(shù)十百家,其間虎步鷙攫者不可勝數(shù),然皆譬之草莽之雄——項籍陳勝之亂秦,王郎隗囂之奸漢,唐之藩鎮(zhèn),宋之金遼,特擅兵裂土以相雄于其間而已,而帝王之統(tǒng)卒不外屬,區(qū)區(qū)孱弱之裔顧得以延其不絕者如帶,躬歷數(shù)而正名號,高拱而議焉,何哉?得其道而折衷于六藝者,漢唐宋是也,雖其衰且弱也,不得而廢也;不得其道而外六藝以興甲兵、割河山,項籍、王郎以下是也。雖其強且悍,不得而與也。本朝劉、宋嘗拓門戶,弘治、正德間,北地李夢陽攘袂而呼曰:文在是矣!倡者叱咤,聽者辟易,于今學者猶剿而附焉。嗟乎,間以之按六藝之遺及西京以來作者之旨,然乎否邪?得非向所謂草莽而竊者邪?[7]566

      茅坤把自己描繪成肩負存亡繼絕使命的“區(qū)區(qū)孱弱之裔”,獨自對抗著如陳勝項羽般強盛的秦漢派,可見其開拓“門戶”的愿望有多么強烈。茅坤平生自視甚高,“為文章滔滔莽莽,謂文章之逸氣,司馬子長后千余年而得歐陽子,又五百年而得茅子”[3]404,把自己看作是五百年一見的天才的同時,也把建立門戶看作自己與生俱來的使命。不過,與唐順之標舉“開闔首尾經(jīng)緯錯綜之法”來批評秦漢派之割裂、饾饤相比,茅坤“草莽之雄”的批評不僅缺乏建設性,更缺乏時效性,但其堅守“門戶”標榜正宗的做派卻頗得開宗立派之要領(lǐng)。茅坤不是沒有理論修養(yǎng)之人,然而,在中晚明文壇開宗立派,首先要有聳人聽聞的口號,非此不足以達到登高一呼應者云集的效果。為了擴大影響,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拉出一個分量足夠的名人來批判,營造出一種平等對話的表象。對茅坤而言,唐順之是最佳人選,然而礙于局勢、情面,又不能把唐順之推到臺上當標靶,于是,已經(jīng)辭世幾十年的李夢陽就成了茅坤的標靶。

      在與后七子成員的直接交往中,茅坤的門戶意識與強悍個性更表露無遺。他曾對徐中行說:“本朝之文崛起門戶,何、李諸子亦一時之俊也;若按歐、曾以上之旨,而稍稍揣摩古經(jīng)術(shù)之遺以為折衷者,今之唐、王是也?!椭抻谕跷锤艺?,若唐武進于文章家之旨,即如未得謂之正宗,當亦庶幾羽翼也已?!盵7]452雖然未直言李夢陽、何景明為草莽邊陲、項籍王朗,但卻徑將與他“無復同異”的唐順之這一“門戶”許作正宗,無所顧忌。最出人意料的是該文結(jié)尾,他居然挑釁說:“歷城公其肯以孟氏所以推伯夷伊尹者與何、李、推顏閔者與武進可乎!”孟子回答“子夏、子游、子張皆有圣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敢問所安”的提問時說“姑舍是”,回答“伯夷、伊尹何如”時說“不同道”。茅坤將之解釋為,“‘姑舍是’者,謂其屬正脈而未至也;曰‘不同道’者,外之也”[7]452。他的最后一句話的意思是要李攀龍改弦易轍,舍李、何而從王、唐,皈依正統(tǒng),儼然一派宗主的口吻。即使在與當時文壇盟主王世貞的交往中,茅坤亦不肯稍斂鋒芒,在給王世貞的信中說“明興以來,詩歌之道,弘治正德間,何、李為盛,已而嘉靖以后,唐武進、高蘇門諸君則又稍稍淘洗玄華,獨露本色,似窺唐人者之至矣”,把高叔嗣、唐順之看作真正繼承唐詩優(yōu)長的正統(tǒng),更毫不避諱地評價王世貞與李攀龍說“當刻鏤文章之世而力返之以土簋抔飲之舊,朱冕藻梲之后而復挽之以毛衣穴寢之古”,說他們的行為是“逆河而航”,詩壇的逆流而已。[7]456就其性格之強悍張揚而言,茅坤與李夢陽、李攀龍等文壇宗主相比毫不遜色。黃毅教授說“唐宋派諸家,不像前后七子那樣具有濃厚的文人習氣,除了茅坤性格比較張揚,其他三人都比較沉靜謙抑,不喜歡自我標榜。這也使唐宋派的流派特征不那么明顯”[2]8,概述茅坤的特點很準確,茅坤的宗派意識的確非常強烈。郭紹虞先生說:“一部明代文學史,殆全是文人分門立戶標榜攻擊的歷史?!盵8]513茅坤強悍張揚的性格,恰恰是在明代文壇開宗立派不可或缺的主觀因素。

      茅坤開拓門戶的努力也很快得到了人們的認可,如“片言褒賞,聲價驟起”[1]7381的王世貞,就注意到了茅坤的文學成就與仕途不順密切相關(guān),說“茅鹿門先生,其居官所至,負才術(shù),顧厄于讒,不獲究。歸而以文學收遠近聲”[9]卷53,后來更將茅坤奉作唐宋派領(lǐng)袖,對茅坤說:“承大誨諄諄,拜誦《白華樓續(xù)稿》,神氣殊王。毗陵之后,主盟獨公矣。”[9]卷190“主盟”之說不應只看作是客套話,而是王世貞有鑒于茅坤與唐順之之間前后更迭替代的現(xiàn)象所做出的客觀判斷。茅坤為人“沾沾自喜”,本人也樂于記述人們對他的信任與推崇情形。據(jù)其所云,陳文燭奉承他說:“君,今之韓、歐也!”他的回答是:“予雖不敢當韓、歐,然公之所云,或韓、歐氏以來未墜于地者之一線矣?!盵7]570這段夫子自道既體現(xiàn)出茅坤文章命脈懸于一身的擔當意識,也說明他的領(lǐng)袖地位已經(jīng)得到了廣泛認可。

      二、文家立場:“發(fā)憤為文辭”

      僅憑擔當意識及時人的推許尚不足以取得領(lǐng)袖地位,還必須在文學理論及創(chuàng)作上有所建樹,能代表文派的最高水平才行。由于唐順之歷來被看作唐宋派文學理論的代表,所以,考察茅坤的文學思想水平,必然要與唐順之的文學思想進行比較。 如果說嘉靖二十三年與唐順之往復論文是促使茅坤文學思想深化的契機,那么,嘉靖二十五年的《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則標志著茅坤文學思想的成熟。該文與唐順之的《與茅鹿門主事書》不只代表了二人對文派建設的不同態(tài)度,更是兩者在學術(shù)立場上分道揚鑣的宣言。由于茅坤在文中自稱“唐司諫及仆所自持,始兩相印而無復同異”,今人據(jù)此判斷,在二人往復論文將近三年后,茅坤逐漸轉(zhuǎn)變文學思想,“心折唐順之”,與唐順之的關(guān)系終于親密無間,成為唐順之文學思想的推廣者與實踐者。至于茅坤與唐順之文學思想上的差距,那是因為茅坤對后者的“本色論”理解欠缺所致。這種看法在清人的言論中就已經(jīng)有所表述。事實上,茅坤與唐順之不僅在具體的文學主張上從未達成共識,更在學術(shù)立場上截然相反,這點尚未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

      茅坤與唐順之的往來論文由唐順之發(fā)起,但唐順之給茅坤的論文第一書未收入文集,我們無從得知唐順之此舉的動機。不過,茅坤嘉靖二十三年的答書中引述了唐順之“唐之韓愈,即漢之馬遷;宋之歐、曾,即唐之韓愈”一語,不難看出,唐順之此言意在勸說茅坤轉(zhuǎn)宗比較晚近的宋文。茅坤答以“因歐曾以為眼界,是猶入金陵而覽吳會,得其江山逶迤之麗、淺風樂土之便,不復思履崤函以窺秦中者也”,還不無譏諷地說唐順之“其旨不悖于六經(jīng),而其風調(diào),則或不免限于江南之形勝者”,認為唐順之的文章格調(diào)不高。[10]289從回信語氣來看,唐順之頗為生氣,批評說“語山川者于秦中、劍閣、金陵、吳會,茍未嘗探奇窮險,一一歷過而得其逶迤曲折之詳,則猶未有得于肉眼也,而況與法眼、道眼者乎”[6]卷7。此時二人之間的齟齬不合眾所周知,但二人爭執(zhí)的語氣之厲似未曾引起研究者的注意。

      將近三年后,茅坤忽然通過《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發(fā)表自己與唐順之文論“無復同異”的聲明,后人多輕信茅坤此言,認為他由效仿秦漢轉(zhuǎn)宗唐宋,與唐順之在文學主張上達成共識,從此成為唐宋派的堅定護法。然細按其論,實與順之本意大異其趣。茅坤說:

      仆少喜為文,每謂當?shù)醇ど渌扑抉R子長,字而比之,句而億之,茍一字一句不中其累黍,即慘惻悲凄也。唐以后若薄不足為者。獨怪荊川疾呼曰:“唐之韓,猶漢之馬遷;宋之歐曾二蘇,猶唐之韓子。不得至其至,而何輕議為也?”仆聞而疑之,疑而不得,又蓄之于心而徐求之,今且三年矣。近乃取百家之文之深者按覆之,臥且吟而飧且噎焉,然后徐得其所謂萬物之情自各有其至,而因悟曩之所謂司馬子長者,眉也,發(fā)也。而唐司諫及仆所自持,始兩相印而無復同異。

      不能說茅坤的轉(zhuǎn)變與唐順之無關(guān),然而,從茅坤的這段夫子自道來看,他對唐順之論文意見的理解實為郢書燕說。唐順之本意是要茅坤學習歐、曾,不料茅坤“眼界”之譏激起唐順之“肉眼”“法眼”的辯論,使得唐順之忘記或是改變初衷,話題由師法對象的選擇轉(zhuǎn)為該如何學習繼承自司馬遷以至歐、曾諸人之文。唐順之此論對茅坤觸動頗深,他順著唐順之“探奇窮險”的思路,悉心體悟司馬遷以來百家之文,終于悟到過去只在字句上模仿司馬遷,所得僅僅皮毛而已。然而,茅坤三年來的心得既非師法曾鞏,也非唐順之《與茅鹿門主事書》倡導的“洗滌心源獨立物表”,而是意識到“萬物之情各有其至”,由原來只在意藝術(shù)形式的學習,轉(zhuǎn)而探究作者獨特的審美感受與藝術(shù)表現(xiàn),注重領(lǐng)會文章內(nèi)在的情韻與風神。唐順之的一番言論,反而成為茅坤在純文學之路上越走越遠的誘因。

      論者引述茅坤這篇文章時,多如本文一樣,截止于“無復同異”,這樣,“唐以后若薄不足為”這句話在引文中就顯得分量十足,據(jù)此便可推斷:茅坤在藝術(shù)借鑒原則也就是師法對象的選擇上作了巨大調(diào)整,由原來的獨尊秦漢文轉(zhuǎn)而宗法唐宋文。如此,茅坤與唐順之主要文學主張自然就符合“無復同異”之說。然而,這種結(jié)論忽視了兩者之間事實上存在的巨大差別、甚至截然對立。茅坤說“取百家之文”,可不限于唐宋文,而是西漢以來百家之文,即在這段引文之后,茅坤用來說明自己心得的例證仍然是《史記》。他說:“今仆不暇博喻,姑取司馬子長之大者論之。今人讀《游俠傳》,即欲輕生;……若此者何哉?蓋各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故也,而固非區(qū)區(qū)句字之激射者?!边@說明,茅坤在了解唐順之的“本色”論之后,仍然我行我素,堅持學習《史記》,只不過更深入而已,并不關(guān)心“洗滌心源”,更不愿意“獨立物表”。因此,茅坤“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的主張,實際是反唐順之之道而行之:茅坤既關(guān)注“物”,要“得其物之情”,也講究“肆于心”,要求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得心應手;唐順之則唯重“心源”,要求獨立物表,在文字表達上只求“開口見喉嚨”[6]卷7,推崇的是莊昶“太極圈兒大”式的得心應手。事實上,茅坤與唐順之已經(jīng)分別站在文學與心學兩個不同的立場上,《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實為對唐順之《與茅鹿門主事書》的反動。

      造成茅坤對唐順之心懷不滿的原因不在茅坤而在唐順之。聯(lián)系唐順之給其他人的書信來看,與茅坤往復論文時他已經(jīng)不愿同道好友在文學上耗費心神,之所以還勸說茅坤學習歐、曾,或因覺得茅坤尚不足以語道德性命,難以一下盡刬舊習,故而稍稍遷就之,就其所好而談,以期其能從學習曾鞏中有所領(lǐng)悟。然而,他對茅坤談的是一套,對蔡汝楠等人談的是另一套,這難免引起茅坤的質(zhì)疑與不滿,懷疑唐順之“本是欲工文字之人,而不語人以求工文字者”。看到“鹿門所見于吾者,殆故吾也,而未嘗見夫槁形灰心之吾”的解釋后,茅坤至愚,亦能體會到唐順之在學術(shù)道路上的割席之意。處處公然宣稱自己與唐順之同一陣營,卻被對方告知兩人并非同道中人,這對茅坤來說未免尷尬。《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只字不提唐順之此書,或即因此。至于“兩相印而無復同異”一語,只是就三年前二人“秦中吳會”之論而發(fā),并非針對《與茅鹿門主事書》中的“本色”論、“心源說”,《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提出的“情至”論,也的確是受唐順之當時“探奇窮險”的話頭啟發(fā)后歷經(jīng)精心思索的產(chǎn)物,所以不能說是謊言。然而,行文至此時,揣著明白裝糊涂的茅坤本人未必不唏噓感慨:此地無銀三百兩。

      如果說《與茅鹿門主事書》是唐順之告別文壇的最后講演,那么,繼承了從司馬遷直至唐宋古文家的優(yōu)秀文學精神的《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就是茅坤的登壇宣言。此文包括以下三方面內(nèi)容:首先是繼承司馬遷“發(fā)憤著書”精神的“發(fā)憤為文辭”說;其次是認為才有所偏、提倡“專一以致其至”的作家才性論;第三是講究隨物賦形的創(chuàng)作論。這三方面內(nèi)容緊密相連而統(tǒng)一于其“萬物之情各有其至”說中。

      茅坤的創(chuàng)作論思想,學界現(xiàn)有研究已經(jīng)很透辟,我們于此稍作引述。張夢新先生認為茅坤“物無逆于其心,心無不解于物”之說“既強調(diào)了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必須對客觀事物進行仔細觀察與審美觀照,以求其至(即客觀事物的最本質(zhì)特征),又強調(diào)了作文者應當積極地藝術(shù)構(gòu)思,得物之情而肆于心,將審美的客體和主體融合相印,從而寫出生動感人的作品”,此論良是。不過,張先生對于“萬物之情”的理解似閾于字面,認為“情,即作品的思想感情,是作品的命脈和靈魂……所以我國古代的優(yōu)秀作家無不注重感情”,因此,他將茅坤文論中的“情”與“神”看作兩方面內(nèi)容,說“茅坤注重文章的‘情’和‘神’,并且強調(diào)得其神理,求其至情”[11]58-59。實則茅坤此文中的“情”即張先生指出的客觀事物的本質(zhì)特征,即換作“神”、“理”或“性”等概念來表述,也未嘗不可。對這一問題的看法,劉尊舉君的理解比較準確,他認為“僅就創(chuàng)作論的層面而言,‘得其神理’,即是茅坤‘萬物之情,各有其至’文學思想的另一種表述方式”[12]。上述兩家在具體理解上雖有差異,但都認為茅坤“情至”說的提出基于文學的立場。我們根據(jù)茅坤本人的論述及當代學者的闡釋可以看出,這種注重作家主體與表現(xiàn)對象高度契合的文學思想,是對蘇軾隨物賦形、得心應手等文學思想的發(fā)揮,茅坤的創(chuàng)造在于,他將隨物賦形、得心應手等藝術(shù)追求與“發(fā)憤著書”的傳統(tǒng)文學精神綰結(jié)在一起,統(tǒng)一于“情至”這一美學范疇中,這是中國古典散文理論中最具有純文學精神的論調(diào)。

      由于目的不同,學界對茅坤文學思想的研究集中于“情至說”中的創(chuàng)作論內(nèi)容,不太關(guān)注“發(fā)憤為文辭”的創(chuàng)作動機論與才有偏至的作家論,而對于我們認識茅坤領(lǐng)袖地位的形成而言,這兩方面內(nèi)容的意義則極為重大。我們先看茅坤的“發(fā)憤為文辭”說。

      在《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中,有關(guān)“發(fā)憤為文辭”的言論前后出現(xiàn)三次,初則曰“仆自罪黜來,以為進不得附當世名公巨人,顯揚功名,退亦當如園丘巖壑之吟,自勒一家以遺于世”,繼則曰“仆嘗念春秋以來,其賢人君子,間遭廢斥,未嘗不即其窮愁,自著文采以表見于后”,終則曰“自罪黜以來,恐一旦露零于茂草之中,誰為吊其衷而憫其知,以是益發(fā)憤為文辭”?!叭f物之情各有其至”,作家同樣是萬物之一,非“發(fā)憤”則其“情”也就是創(chuàng)作才能根本無法發(fā)揮到極致。司馬遷“發(fā)憤著書”說,韓愈“不平則鳴”說,歐陽修“窮而后工”說,多著眼于現(xiàn)象描述,茅坤的“發(fā)憤為文辭”說則注意到了“至”的問題,并結(jié)合萬物之情亦皆有其至而論,頗具理論深度。茅坤的“當世韓歐”的自信,正來自于對司馬遷以來這種穿越時空界限的優(yōu)秀文學精神的自覺傳承。

      茅坤認為,把作家之“情”發(fā)揮到極致的要義在于專精,“技不能兩有所精而學不能兩有所逮”,對此,茅坤解釋說:

      倕工于為弓,而言天下之善射者必曰羿也,奚仲工于為車,而言天下善御者必曰造父也。蓋萬物之情各有其至,而人以聰明智慧操且習于其間,亦各有所近,必專一以致其至,而后得以偏有所擅而成其名。

      茅坤之論并無獨到見解,未出蘇軾“求物之妙”、“成竹在胸”等藝術(shù)論范疇。然而,放在“發(fā)憤為文辭”的語境中,就顯得很特別乃至別扭。從行文思路來看,茅坤在拋出“發(fā)憤為文辭”說后何以會轉(zhuǎn)而論述作家才性,強調(diào)作家不能“兩精”、“兩有”,必須專一、偏擅,而不是只談如何“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或者像司馬遷那樣去勾畫一幅宏偉的創(chuàng)作藍圖?答案只能是,他要對文辭不學而能的論調(diào)作出回應。茅坤表面上是說自己無法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與蔡汝楠一爭雄長,所以要在文辭上“專一以致其至”。然而,茅坤在唐宋派作家中算是詩名較著的一位,他本人也熱衷于參加各個詩社的活動,柳宗元詩文兼顧所以文辭不及韓愈的舉證更屬牽強。文中“世皆隨孔氏以非達巷,而仆獨謂孔氏之言者,圣學也,今人未能學圣人之道而輕議達巷者,皆惑也”一句話,才透露出茅坤真正本意:“偏擅”說并非針對詩與文,而是文與學,針對對象當然不是蔡汝楠。那么,誰在跟茅坤的交往中擺出“吾何執(zhí)”的圣人般姿態(tài)并屢屢流露出文章可以不學而能的意思?只有唐順之。唐順之在《與茅鹿門主事書》中“其一人猶然塵中人也;雖其專專學為文章,其于所謂繩墨布置,則盡是矣,然番來覆去,不過是這幾句婆子舌頭語,索其所謂真精神與千古不可磨滅之見,絕無有也,則文雖工而不免為下格”、“自有詩以來,其較聲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說最嚴者,無如沈約,苦卻一生精力,使人讀其詩,只見其捆縛齷齪,滿卷累牘,竟不曾道出一兩句好話。何則?其本色卑也”云云,縱使性情柔順之人亦會感覺不堪,何況好名使氣的茅坤。“獨從唐司諫上下其論,稍稍與鄙意相合”、“唐司諫及仆所自持,始兩相應而無復同異”等語,與唐順之“鹿門與人論文之書,門庭路徑與鄙意殊有契合,雖中間小小異同,異日當自融釋,不待喋喋也”一語參看,不難感受其中“無言不酬”的況味。可以說,“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的創(chuàng)作論、專一偏擅的作家論與“發(fā)憤為文辭”的創(chuàng)作動機論三位一體的“情至”說,是對唐順之“本色”論的有力回應,它是對文學自身價值與地位的張揚。

      茅坤的“情至”說宣告世人,他要堅定不移地站在文學立場,無意“儒林”,一心入“文苑”。這樣,對于“本色”高卑的講求自然讓位給了物我之間至與不至的探索?!靶摹边€是“物”,成為茅坤與唐順之思想的分野。從哲學思想造詣來看,茅坤談不上有何建樹;但若從文學思想的角度來看,唐順之的“本色”論,不過是心學思潮中的新版重道輕文論,就其對文藝的輕視態(tài)度而言,與“文皆是從道中流出”的說法并無根本區(qū)別。[13]3305相反,茅坤的“情至”說則將古典散文創(chuàng)作拉回到從司馬遷直至唐宋古文家開創(chuàng)的既定軌道,實際與秦漢派領(lǐng)袖李夢陽、王世貞等人殊途同歸??梢越栌脧垑粜孪壬囊痪湓拋碓u價茅坤文學思想對于唐宋派的意義:“茅坤文論才是唐宋派的真正代表?!盵11]61

      不過,無論從其文學思想還是創(chuàng)作實踐來看,茅坤的主要特點都非“唐宋”所能概括,他其實與一般也被認作唐宋派成員的歸有光一樣,主要提倡學習司馬遷且主要得益于司馬遷,而在個性氣質(zhì)與行文特點上又頗似韓愈。對于茅坤來說,宋代文宗歐陽修只具有確立統(tǒng)系、比附身份的意義,其文章“滔滔莽莽”,并沒有受到多少“六一風神”的沾溉。因此,稱茅坤為“漢唐派”或許更合適。王世貞與歸、茅二人交往不是沒有原因,若非死于茅坤之前,因歸有光而發(fā)的“余豈異趨”之嘆未必不會再用來憑吊茅坤。錢基博先生說,“明以來,學者知由韓歐沿洄以溯太史公,而定遜清三百年文章之局者,坤實有開山之功也”[14]40,類似評價自錢謙益以來一直被用于歸有光,錢先生用來評價茅坤,并非標新立異,實為眼光卓絕的獨到之見。

      正因其堅守文學立場,“‘文如其人’這句話,用在茅坤身上可謂貼切不過。他的文章大多性情外溢,頗具‘跌宕激射之致’”,不只其它作品,“僅就文學性散文的創(chuàng)作成就而言,茅坤似亦超過了唐順之”[15]。茅坤即使與號稱明文第一的歸有光相比,亦不遑多讓,且絕少頭巾氣。雖然在敘寫家庭瑣事題材方面,茅坤與歸有光不能相比,但“歸生筆力小”[16]卷128, 像茅坤《與李汲泉中丞議海寇事宜書》《紀剿徐海本末》等文,亦非震川所能。二人雖然同得益于《史記》,但一在情韻,一在風神,表現(xiàn)為兩種不同的美學風格,本無所謂高下,在讀者自擇之而已。四庫館臣批評茅坤說,“自李夢陽《空同集》出,以字句摹秦漢,而秦漢為窠臼;自坤《白華樓稿》出,以機調(diào)摹唐宋,而唐宋又為窠臼”[5]1718,將茅坤與開創(chuàng)秦漢派且同樣具有文家身份認同感的李夢陽相提并論,反倒從側(cè)面說明了茅坤創(chuàng)作實踐的影響以及茅坤的唐宋派領(lǐng)袖地位。今人追尋“唐宋派”名稱的由來,皆未溯源至此。其實,在清人看來,茅坤才是唐宋派的開創(chuàng)者,王慎中與唐順之自為“王唐”或“晉江毗陵”一派,并不在唐宋派之列。

      三、褒貶春秋:《唐宋八大家文鈔》與茅坤之“但學文章”

      從對文派發(fā)展壯大的作用來看,將清人“自坤《白華樓稿》出,以機調(diào)摹唐宋,而唐宋又為窠臼”一語中的《白華樓稿》,換作《唐宋八大家文鈔》(以下簡稱《文鈔》)更合適。最終令茅坤的聲望達到頂點的是《文鈔》的編纂。在該書基礎上編成《唐宋十大家全集錄》的儲欣說:“之書一出,天下向風,歷二百余年,至于梨棗腐敗,而學者猶購讀不已?!盵17]卷首然而,在給茅坤帶來巨大聲譽的同時,《文鈔》也使茅坤在后世飽受非議。后人評價茅坤的功過是非,幾乎全憑《文鈔》一書。

      若要考察后人對茅坤及《文鈔》的評價,我們無法回避的一個事實是,人們展開批評時仍然以另一個坐標系來定位,那就是唐順之及其《文編》。因此,我們要想探究茅坤的領(lǐng)袖地位被后人否定的原因,還需從分析《文編》與《文鈔》的編選宗旨以及后人對二書的評價入手。

      在茅坤編纂《文鈔》之前,唐順之已經(jīng)編纂《文編》,于唐宋文亦唯取八家。另有《六大家文》及其門人蔡瀛根據(jù)他的意思編撰的《六家文略》十二卷。既然已有唐順之諸編在前,茅坤評選《文鈔》是否有續(xù)貂之嫌?對比唐順之的《文編序》與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總序》,不難發(fā)現(xiàn)兩書的編選宗旨一如《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及《與茅鹿門主事書》般背道而馳。

      《文編》是唐順之《諸儒語要》《左編》《右編》《文編》《武編》《稗編》這一系列編著之一,各編雖有談文論史的內(nèi)容之別,然皆為貫徹其論學宗旨服務:“讀書以治經(jīng)明理為先。次則諸史,可以備見古人經(jīng)綸之跡與自來成敗理亂之幾。次則載諸世務,可以應世之用者。此數(shù)者,其根本枝葉相輳,皆為有益之書。若但可以資文詞者,則其為說固已末矣,況好文字與好詩亦正在胸中流出,有見者與人自別,正不資藉此零星簿子也?!盵6]卷7即內(nèi)求治心養(yǎng)性,外著經(jīng)濟事功,編書目的本非為作文修辭之需。唐順之自述《文編》的編選宗旨是籍以“窺神明之奧”,他說:

      不能無文,而文不能無法。是編者,文之工匠而法之至也。圣人以神明而達之于文,文士研精于文以窺神明之奧。其窺之也,有偏有全,有小有大,有駁有醇,而皆有得也,而神明未嘗不在焉。所謂法者,神明之變化也?!兑住吩唬簞?cè)峤诲e,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學者觀之,可以知所謂法矣。[6]卷10

      唐順之認為圣人有得于心必然發(fā)之于外,即不止乎“神明吾心”[6]卷10,還要通過卦爻、文章表現(xiàn)于外。后世文人雖然未必能與圣人齊肩,然而未嘗沒有自己的“神明”。因此,后世之文同樣是神明的外在顯現(xiàn)。很多學者注意到唐順之中年以后無心文辭,晚年所作《文編序》又強調(diào)“法”,看似自相矛盾,便多方探尋其原因所在。實則,此“法”非彼“法”,“法者神明之變化”中的“法”,并非藝術(shù)表現(xiàn)之“法”,而是“神明之變化”,也就是不同于“婆子舌頭語”的“真精神與千古不可磨滅之見”;“文不能無法”即謂文章不能沒有作者的“真精神與千古不可磨滅之見”。這是唯思想決定論,是對他早年提出的頗重藝術(shù)形式的“開闔首尾經(jīng)緯錯綜之法”的否定。唐順之的這段故弄玄虛的言論不僅蒙混了清人,也使今人在論述其文學思想時陷入困境。四庫館臣說《文編》主于論文,就是受其字面的迷惑?!段木帯穼嵟c其他諸編互補,“根本枝葉相輳”;《文編序》的思想不過是其“本色”論的翻版而已,是其中年以后的一貫論調(diào),就其宗旨而言,仍然是反文學的。

      把四庫館臣對《文編》“主于論文”的評價用在《文鈔》最合適不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總序》開篇即申明其文家立場。他說:

      孔子之系《易》曰:“其旨遠,其辭文?!彼构趟越烫煜潞笫罏槲恼咧烈病H欢伴T之士,顏淵、子貢以下,并齊魯間之秀杰也,或云身通六藝者七十余人。文學之科,并不得與,而所屬者僅子游、子夏兩人焉,何哉?蓋天生賢哲,各有獨稟……彼皆以天縱之智,加之以專一之學,而獨得其解,斯固以之擅當時而名后世。[18]卷首

      該文開頭與三十三年前所寫的《與蔡白石太守論文書》結(jié)尾一段文字意思相同,只是字面略有出入,可見茅坤文家立場之堅定。文學不入六藝,七十二賢中僅游、夏擅文學,在茅坤看來,不特不能說明文學天然弱勢,反而說明自古以來文人才士難得,其心態(tài)一如秦漢派之“視古修辭,寧失諸理”[19]394般倨傲,我們由此不難感受到為人“沾沾自喜”的茅坤在文學方面的天才優(yōu)越感。

      緊隨《總序》之后的《唐宋八大家文鈔論例》中,茅坤又有令人費解之舉。《論例》于當代唯提及二人,一是王守仁,茅坤由衷地贊美說“八大家而下,予于本朝獨愛王文成公……公固百世殊絕人物,區(qū)區(qū)文章之工與否,所不暇論。予特附揭于此,以見我本朝一代之人豪,而后世之品文者,當自有定議云”,本為談論唐宋八大家,何以牽扯王守仁而生發(fā)此論?若茅坤果如后人所言“最心折唐順之”,似應以推尊既重講學亦略著事功的唐順之為宜。茅坤提到的另一位明人則是王慎中,但不像專論王陽明那樣,而是因論曾鞏而兼及。他說:

      曾南豐之文,大較本經(jīng)術(shù),祖劉向。其湛深之思、嚴密之法,自足以與古作者相雄長,而其光焰或不外爍也。故于當時稍為蘇氏兄弟所掩,獨朱晦庵亟稱之,歷數(shù)百年,而近年王道思始知讀而酷好之,如渴者之飲金莖露也。

      這段話看似客觀敘述,并無褒貶,然而茅坤后文又補上一段話說“鞏尤為折衷于大道而不失其正,然其才或疲薾而不能副焉,吾聊次之如左,俟知音者賞之”,頗有勉強拉上曾鞏湊數(shù)之意。終其一生,茅坤對曾鞏的評價都不高。在回復陳文燭的信中,茅坤也說“曾子固殊屬木訥蹇澀、噭之無聲、噓之無焰者,而仆猶取之,以其所序《戰(zhàn)國策》諸書,及記筠州、宜黃學諸文,蓋亦翩然能得古六籍之遺而言之者已”[20]。王世貞曾評價王慎中等人的文學好尚說:“子固有識有學,尤近道理,其辭亦多宏闊遒美,而不免為道理所束,間有闇塞而不暢者、牽纏而不了者,要之,為朱氏之濫觴也。朱氏以其近道理而許之。近代王慎中輩,其材力本勝子固,乃掇拾其所短而舍其長,其闇塞牽纏迨又甚者?!盵21]卷4對比之下,茅坤對曾鞏的評價比王世貞的還低。因此,在茅坤看來,王慎中酷好曾鞏文“如渴者之飲金莖露”,縱然不至于如“海上有逐臭之夫”,至少也算不上高明。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王慎中固然說過曾鞏“宜與《詩》、《書》之作者并天地無窮而與之俱久”[22]卷9,唐順之更聲稱“三代以下之文未有如南豐”[6]卷7,這是茅坤所了解的。不知對待過分推尊南豐文的王、唐二人,茅坤是否也如王世貞般感到惋惜?極口稱贊王守仁,有意無意地漏掉唐順之,不露痕跡地否定王慎中、唐順之的主要文學主張,茅坤實際上否定了王、唐一派的文學屬性。

      雖然明清之際“其書盛行海內(nèi),鄉(xiāng)里小生無不知茅鹿門者”[5]7375,然而,“鄉(xiāng)里小生”并無話語權(quán)。錢謙益對茅坤的評價尚為公允,然而說茅坤為人“沾沾自喜”,又稱“人謂順甫之才氣,殆可以追配古人,而惜其學之不逮也”[3]405,已頗感遺憾。其他批評家對茅坤及《文鈔》的成就則多持否定態(tài)度。

      首先作專論批判茅坤及該書的是黃宗羲,他說:

      鹿門八家之選,其旨大略本之荊川、道思。然其圈點勾抹多不得要領(lǐng),故有腠理脈絡處不標出,而圈點漫施之字句之間者,與世俗差強不遠?!^荊川與鹿門論文書,底蘊已自和盤托出,而鹿門一生僅得其轉(zhuǎn)折波瀾而已,所謂精神不可磨滅者,未之有得。緣鹿門但學文章,于經(jīng)史之功甚疏,故只小小結(jié)果,其批評又何足道乎?不知者遂與荊川、道思并稱,非其本色矣。[23]176-179

      我們不難看出黃宗羲的批評立場:經(jīng)史之學。他對茅坤“但學文章”橫加指責,正是其學者的眼光使然。在學術(shù)思想決定論的前提下,茅坤的文學創(chuàng)作只能是“小小結(jié)果”,《文鈔》更不值一提。黃宗羲批評茅坤的參照對象正是唐順之。他以茅坤僅得轉(zhuǎn)折波瀾之法而未得“精神不可磨滅者”為說,然而,別說茅坤本意就是“但學文章”,要發(fā)憤為文辭,根本無意“洗滌心源獨立物表”;縱使有得于所謂“精神不可磨滅者”,若只用“經(jīng)史之功”這個標準來衡量,結(jié)果也只能是視而不見。若求于文章評點中體現(xiàn)“精神不可磨滅者”,更是苛論。教師身份的桐城文家說“文章之事,有可言喻者,有不可言喻者。不可言喻者要必自可言喻者而入之”[24]卷2,立論通達,雖為歸有光圈點《史記》而發(fā),也可用來為《文鈔》作辯解。

      另一位著名學者王夫之對茅坤及《文鈔》更加深惡痛絕:“有皎然《詩式》而后無詩,有《八大家文鈔》而后無文。立此法者,自謂善誘童蒙,不知引童蒙入荊棘,正在于此?!盵25]205與黃宗羲相較,王夫之的批評從時文文法入手,更顯細致:“陋人以鉤鎖呼應法論文,因而以鉤鎖呼應法解書,豈古先圣賢亦從茅鹿門受八大家衣缽邪?……但困死呼應法中,更不使孔孟文理得通,何況精義?魔法流行,其弊遂至于此!”[25]221-222這些批評雖然不無道理,然過激之處也顯而易見,我們?nèi)匀豢梢杂猛┏俏娜说目捶ńo茅坤來作辯護,“古人文章可以告人者惟法耳”[26]4,即如王夫之本人論詩文最重視的“境界”,如何能在評選中舉以告人?王夫之對茅坤的批評始于文法,落腳點則在“精義”,重道輕文的傾向與黃宗羲如出一轍。

      明末清初這些學者的批評影響很大,代表官方意志的四庫館臣評價茅坤及其《文鈔》,即引述黃宗羲原話,認為黃宗羲之論“皆切中其病”[5]1719。四庫館臣對《文編》與《文鈔》的褒貶態(tài)度涇渭分明,稱唐順之“妙解文理”,《文編》“所錄雖皆習誦之文,而標舉脈絡、批導窾會,使后人得以窺見開闔順逆、經(jīng)緯錯綜之妙,而神明變化,以蘄至于古。學秦漢者當于唐宋求門徑,學唐宋者固當以此編為門徑矣”[5]1716。然而,事實是學唐宋者卻多以《文鈔》為門徑,就影響而言,《文編》實在難以與《文鈔》相比。四庫館臣解釋說:“坤所選錄,尚得煩簡之中,集中評語,雖所見未深,而亦足為初學之門徑。一二百年以來,家弦戶誦,固亦有由矣?!盵5]1719該解釋認為兩者的影響不同是因為茅坤之書入于里耳,實非探本之論。根源于各自學術(shù)立場不同的編纂宗旨,才是決定兩者影響大小的根本原因。

      綜觀上述批評意見可以發(fā)現(xiàn),清人主要站在思想、學術(shù)的立場上看待茅坤及其《唐宋八大集文鈔》,總體傾向是重德行而輕才情、重思想而輕文藝。因此,大談“本色”的唐順之與“發(fā)憤為文辭”的茅坤,在他們的眼中自然有高明與淺薄之別。不愿為文辭的唐順之反而被看作文家中的一流人物,“本色”論、“心源說”等反文學主張也被看作“妙解文理”,茅坤一派宗主的文壇領(lǐng)袖地位,卻淹沒在他們的批評聲中,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不過,清人否定茅坤與王慎中、唐順之比肩的地位,恰恰給我們提供了這樣的研究思路:茅坤“但學文章”,與王、唐本非同道,自是一派宗主,何必生拉硬扯將之歸為一派?

      文學批評史學科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郭紹虞先生即循此思路評價茅坤。不過,他對茅坤的評價完全是否定性的。郭紹虞先生僅以《文鈔》為據(jù),對茅坤作了這樣的學術(shù)定位:“鹿門之學,也以評選見長?!盵4]447這是一個否定性評價。他說:“明代的文壇也可說是熱鬧喧天了,然而結(jié)果怎樣呢?最后的結(jié)穴卻成為評點之學。我們從這一個歷史的教訓看來,也就可以知道唯心的觀點和純藝術(shù)論調(diào)之為害于文學與文學批評是沒法估計的?!盵4]446由于以評選見長、具有“純藝術(shù)論調(diào)”,茅坤在他眼里根本就不入流。前人論述唐順之往往會提及茅坤,而論述茅坤更離不開唐順之,但郭紹虞先生論述唐宋派時,只字不提茅坤,只在論及孫礦時,才順帶介紹了淪為背景的茅坤。由此可見,早期唐宋派研究,也有偏離文學立場、重道輕文的傾向。 當研究者的思路在一定程度上擺脫思想學術(shù)決定論,從文學的立場來看待茅坤時,對茅坤文學思想的價值與茅坤文壇地位的評價也就截然不同于前人。我們可以看到當代文學批評史著作對郭紹虞先生觀點的修正,如就《文鈔》的影響而言,“茅坤實為唐宋派的一大功臣”[27]229;在文學理論貢獻上,茅坤的貢獻與歸、唐相比亦不遜色,唐順之、歸有光談“神”,前者玄妙而難以把握,后者較空泛,茅坤“同樣談形似和神似,但談得具體,且有新的發(fā)揮”[27]232。章培恒先生則指出,唐宋派的得名與《文鈔》密不可分。他說:“這一派中在理論上最有代表性的是唐順之,創(chuàng)始者則為王遵巖。但唐、王之宗主者,實為宋文,尤其是曾鞏的文章;所以曾經(jīng)有人指出,他們應該稱為崇宋派。其所以被稱為‘唐宋派’,乃是因為《唐宋八大家文鈔》影響太大,從而給人造成了一種茅坤及其同道都崇奉唐宋文章的印象?!盵11]1這個看法已經(jīng)涉及茅坤與王慎中、唐順之是否能劃歸同一文學流派的問題,稍作引申便可逼出究竟誰是唐宋派領(lǐng)袖地位的問題。

      今天,學界對于茅坤在唐宋派中的獨特貢獻認識更深。黃毅教授將茅坤許為“一派宗主”,是基于扎實的研究基礎之上得出的結(jié)論。她認為“《唐宋八大家文鈔》是標志唐宋派理論成就和實踐意義的代表性文獻”[2]179,既如此,那么茅坤理應是唐宋派當仁不讓的領(lǐng)袖。只是,黃毅教授沒有深察唐順之與茅坤之間貌合神離的關(guān)系,論述唐宋派的立腳點是唐順之,因此,才有本文開頭所引“宗主”與“推廣者”這樣看似矛盾的觀點。劉尊舉君《唐宋派的分化、流變及其流派屬性問題》則認為“茅坤則接受并充分發(fā)揚了王、唐‘師法唐宋’的創(chuàng)作思想,因而成為唐宋派后期的重要代表人物。同時,他對‘本色論’不甚透徹的理解與接受,反而令其將唐宋派文學思想從濃重的‘道學’氣中引出,向著審美化的方向發(fā)展。這是唐宋派后期文學思想最重要的轉(zhuǎn)向,也是茅坤對唐宋派最重要的貢獻之一”[12]156-157。劉君有關(guān)茅坤促進唐宋派文學思想審美化的看法頗有見地。他把茅坤看作唐宋派“分化、流變”的關(guān)鍵人物,比王世貞“毗陵之后主盟獨公”這種流于表象的評價,在認識水平上要深入得多。不過,根據(jù)前文考察可知,茅坤對于唐順之的本色論并非理解不透,而是基于其文家立場根本就不愿接受,茅坤創(chuàng)建審美化的流派文學理論是高度自覺的行為,并非被動的或無意識的誤會的結(jié)果。上述諸家之論,雖然在一些觀點上與本文所論有所不同,但都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傳統(tǒng)的重道輕文觀念的束縛,對茅坤的文學貢獻給予了較高的評價,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茅坤的文壇地位,代表了當下茅坤研究的最高水平??梢灶A見,隨著研究視角的進一步轉(zhuǎn)變,茅坤文學活動的意義會得到更充分的認識。

      總而言之,當今學界對茅坤與唐宋派的看法,基本上是清人對茅坤與王、唐關(guān)系的看法的延伸:茅坤與王慎中、唐順之等同屬唐宋派;王慎中是唐宋派的倡導者,唐順之是領(lǐng)袖,茅坤只是追隨者、推廣者。筆者得出的結(jié)論是:茅坤與唐順之、王慎中等人并非同處一個陣營,他們分居文學與心學兩個不同的學術(shù)立場。如果對現(xiàn)在公認的唐宋派進一步細分的話,那么,茅坤可以算作唐宋派,但更準確的稱謂應該是“漢唐派”,或者根據(jù)其文學思想的主導特點而稱之為“情至派”;從復古派陣營退出以后的唐順之一派,可以如章培恒先生所提出的,稱作“宋文派”,更準確的概括則應該是“南豐派”,或者結(jié)合其詩歌主張而稱作“南康派”(曾南豐、邵康節(jié)),若據(jù)王、唐中年以后思想而論,則該稱為“本色派”或“心源派”。唐、茅兩派之間有重道與重文的根本分歧。如果仍然沿用現(xiàn)有的“唐宋派”稱謂,那么就要面臨這樣的選擇:將唐宋派定位為一個心學流派,那么,其領(lǐng)袖只能是唐順之;將唐宋派當成文學流派,則茅坤的領(lǐng)袖地位就不容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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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袁茹)

      中圖分類號:I207.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0695(2016)01-0033-12

      作者簡介:陸德海,男,蘇州科技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古代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江蘇省2013年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宋代儒學發(fā)展與文章學進程”(2013SJB750016)

      *收稿日期:2015-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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