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蘊恒
從《圍城》看錢鍾書的留學體悟
段蘊恒
錢鍾書在《圍城》中塑造了一批具有留學背景的現(xiàn)代知識精英,描繪了戰(zhàn)時中國腐敗學界的“新儒林”圖景。他借此展現(xiàn)了抗戰(zhàn)時期中國的城鄉(xiāng)世態(tài),批判了中西文化交流碰撞下的弱質(zhì)知識分子,暴露了學術界腐敗荒謬的事實。錢鍾書在《圍城》中進一步對五四以來中國學人的“西化”追求進行了理性反思,從文化層面反省了民族精神危機,為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腐敗窒息的環(huán)境點亮了一盞理性之燈,引發(fā)了讀者對人類生存困境與解決方式的思索。
圍城 留學 反思
留學,是近現(xiàn)代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它承載了幾代中國人“救亡圖存”的夢想,是中國在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中的重要一步。留學生,被賦予了吸收西學重構中國文化格局和反省啟蒙進程的文化使命,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實踐者。留學經(jīng)驗,是國人想象西方途經(jīng)的綿延指引,保留了學人的價值追求和艱苦探索。錢鍾書通過《圍城》對現(xiàn)代留學圖景的勾繪,揭露了現(xiàn)代留學的弊端,寄寓了對中西文化的思索和深沉的文化反思。而《圍城》本身,也成為錢鍾書記錄自己的留學感悟,呈現(xiàn)自己與西學交匯融通的藝術典范。
第一,錢鍾書在《圍城》中灌注了自己對留學的認識,在還原留洋真相和宣告留學神話破滅的同時,努力推翻傳統(tǒng)留學觀,隱含透露了自己的留學態(tài)度。錢鍾書正是在對留學生的諷刺批判中建構了自己的留學觀。
在留學的目的方面,錢鍾書對時下抱有強烈個人目的和功利色彩的留學行為表示否定。
現(xiàn)在的留學跟前清的科舉功名一樣,我父親常說,從前人不中進士,隨你官做得多么大,總抱著終身遺憾。留了學也可以解脫這種自卑心理,并非為高深學問。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過痧痘,就可以安全長大,以后碰見這兩種毛病,不怕傳染。我們出過洋,也算了了一樁心愿,靈魂健全,見了博士碩士們這些微生蟲,有抵抗力來自衛(wèi)。痘出過了,我們就把出痘這一回事忘了;留過學的人也應說把留學這事忘了。[1]
這真實反映了20世紀初人們對留學的認識:不為高深學問,而為擺脫自卑。在人們心目中,留洋等同于科舉。隨著科舉制度的廢除,廣大青年失去了傳統(tǒng)的晉升之路,政府鼓勵留學并授予留學生官職,留學已成為現(xiàn)代中國有志青年謀求個人發(fā)展的全新途徑。20世紀初留學逐漸由以“救亡圖存”為目標的集體行為轉(zhuǎn)化為以個人利益為目標的個人行為,玷污了純粹崇高的學術。
在看待留學文憑的問題上,錢鍾書更看重個人所學,一紙文憑僅是一枚象征符號,甚至成為某些學術騙子的幌子。作家借方鴻漸之口說道:“這一張文憑,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2]文憑的確是留學生證明自己身份和學養(yǎng)的證據(jù),但錢鍾書沒有過分以文憑為重。他看到了文憑被過度神化的事實。在人們的留學觀念中,文憑儼然超越實學成為最為重要的部分,買賣文憑、靠文憑當幌子的學術不端行為迅速滋生。作家諷刺了方鴻漸、蘇文紈謀取假文憑、偽文憑的行徑,揭露了韓學愈靠捏造文憑招搖過市的丑惡嘴臉,也批判了曹元朗、趙辛楣等空有文憑但無真才實學的留學生。結合錢鍾書的個人留學經(jīng)歷來看,他于1935年考取庚子賠款赴英留學,在牛津大學獲文學士學位,后赴法國巴黎大學學習。由于時局動蕩與學業(yè)壓力之大,錢鍾書不得不放棄學位,在巴黎大學潛心學習。結合張文江在《錢鍾書傳——營造芭比塔的智者》書中的記述,我發(fā)現(xiàn)這“無學歷”的學習為錢鍾書考察、運用、實踐、體會所學歐洲各國語言提供了契機,也使他能夠進一步學習、領會西方文學的精髓。
在留學生學術態(tài)度方面,錢鍾書否定浮躁散漫的“流學”和厚顏無恥的蒙騙,在批判中隱含了對心無旁騖、嚴謹認真學術態(tài)度的肯定。作家批判了方鴻漸為代表的“流學生”,否定了隨意散漫、浮躁膚淺的學術態(tài)度,批評了不學無術、貪圖享樂的人生追求。錢鍾書對高松年、韓學愈等道貌岸然、招搖撞騙、居心叵測的“假洋貨”更是憤恨。作家雖然沒有明確提出正確的學術態(tài)度,但通過對主要人物言行的生動刻畫和辛辣嘲諷,給讀者以深刻啟迪。
第二,《圍城》充分體現(xiàn)了留學經(jīng)驗對錢鍾書的影響。留學經(jīng)歷豐富了錢鍾書的時空體驗、社會感知和學習經(jīng)歷,重組了他的文化基因與心理基礎,海外的感受體驗構成了錢鍾書文學創(chuàng)作與學術研究的重要素材。
錢鍾書在留學期間不囿于枯燥的專業(yè)學習,注重廣泛閱讀,對西學的領悟有了新的躍進。“牛津?qū)W風以嚴謹、規(guī)矩著稱,錢鍾書則是喜歡博覽群籍的趣味主義者,對枯燥乏味的學究式‘正經(jīng)科學研究’不感興趣,所以并不牢守‘規(guī)矩’。”[3]作家也閱讀了普魯斯特等人的作品,《圍城》就受其影響。他樂于閱讀現(xiàn)代主義文學作品,研究克羅齊、康德、薩特等人的著作,把讀小說當作增加生活情趣和獲得休息的調(diào)和劑。楊絳曾言:“只有一次見到他苦學。那是在牛津,論文預試得考‘版本和??薄且婚T課,要能辨認十五世紀以來的手稿。他毫無興趣,因此每天讀一本偵探小說‘休養(yǎng)腦筋’,‘休養(yǎng)’得睡夢中手舞腳踢,不知是捉拿兇手,還是自己做了兇手和警察打架。結果考試不及格,只好暑假后補考。”[4]《圍城》中鮮明的現(xiàn)代主義色彩與不同藝術手法的交錯運用便得益于他留學期間閱讀的積累。錢鐘書展開了對中西文學的“打通”研究,他的論文《十七、十八世紀英國文學中的中國》“從影響研究與平行比較結合的角度考察了這一段中英文學的聯(lián)系,以及各自不同的文化心理特質(zhì)”。[5]《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的一個特點》“穿越中西、繁征博引,以西方詩學的‘移情說’理論來闡釋中國傳統(tǒng)文評的特色,指出中國文評的特點就是‘把文章通盤的人化或生命化’?!盵6]作家開啟了自覺進行中西文化反思的理論之路,體現(xiàn)在《圍城》中即是對留學生“不中不西”、浮于文化皮毛的抨擊。
錢鐘書的留學見聞為《圍城》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素材。吳泰昌在《我認識的錢鐘書》一書中記載了錢先生對小說虛構問題的理解,雖然小說是虛構的,但卻出自錢鐘書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包含著他真切的生命感悟。例如,小說開篇留學生乘船歸國的場景,取自作家全家從法國乘坐阿多士號回國的經(jīng)歷;文中鮑小姐是作家結合留學期間所見的東方美人、埃及美人和風流未婚妻創(chuàng)造出來的;蘇小姐是個復合體,她結婚的場面是作家對自己結婚場景的記述……作家在《圍城》中流露出了對留學生的諷刺態(tài)度,揭示了現(xiàn)代留學神話崩塌的真相,均與他的留學經(jīng)歷見聞相關。打麻將的留學生、由未婚夫資助的風流女學生、流連于風月場所的留學生、喝牛奶的“天仙美”的愛慕者、追求西裝筆挺的留學生……都化作了《圍城》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諸慎明這一形象最為有趣,楊絳認為他結合了自己在巴黎遇到的一位認為錢鐘書“不翩翩”愛面子的人和喝著牛奶被妓女圍困的“天仙美”愛慕者。夏志清在《重會錢鍾書紀實》中提到:“《圍城》里給挖苦最兇的空頭哲學家褚慎明就影射了錢的無錫同鄉(xiāng)許思園,他把汪精衛(wèi)的詩篇譯成英文,汪才送他出國的(‘有位愛才的闊官僚花一萬金送他出洋’)……借以表明錢對那些投機取巧、招搖撞騙的學者文人一向疾惡如仇?!盵7]學者李洪巖在《錢鐘書與近代學人》中也提到諸慎明的真身是山東大學歷史系的許思園。錢鐘書借諸慎明表達了對許思園一類毫無學術骨氣的留學生的憎惡。現(xiàn)實中留學生們的虛偽、浮躁、膚淺引起了作家的反感,國內(nèi)學界的腐敗停滯引起了作家的反思,留學的“圍城”赫然存在,當年人們的留學想象怎能光彩依舊呢?
第三,《圍城》是部具有現(xiàn)代品格的著作,充分體現(xiàn)了西方文化對錢鐘書的影響和作家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緊密的精神連結?!秶恰肥清X鐘書對現(xiàn)代化文明和現(xiàn)代人生進行理性思考和審美觀照的作品,反映了現(xiàn)代文明的危機和現(xiàn)代人生的困境。
《圍城》在還原留學真相與宣告留學神話破滅的基礎上,深化擴展,進一步揭示了社會、文化、人生的“圍城”困境,對現(xiàn)代文明的危機和現(xiàn)代人生的困頓進行了理性思考,貼近現(xiàn)代主義的精神向度。小說揭示了“社會圍城”的存在。
小說最終深入到“人生圍城”的高度。在人生哲學的層面,作家以方鴻漸“進城——出城”的人生循環(huán)暗示了“圍城”的無處不在,在強烈的諷刺中生發(fā)出一種失落、孤獨的現(xiàn)代生命體驗?!皣恰闭故镜氖恰叭祟惱硐胫髁x和幻想破滅的永恒循環(huán)”[8],暴露了人與外部世界的矛盾,證明了人類現(xiàn)實處境的荒謬?!敖Y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nèi)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法國也有這么一句話。不過,不說是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盵9]這兩句話與卡夫卡《城堡》傳達的荒謬感和虛無感遙相呼應。傳統(tǒng)文化的糟粕、外來文明的雜質(zhì)、弱質(zhì)悲觀的秉性使方鴻漸在愛情、事業(yè)、婚姻家庭的圍城中步履維艱。無論方鴻漸怎樣掙扎,他都無法擺脫“圍城”的禁錮?!澳莻€破門倒是好象征。好像個進口,背后藏著深宮大廈,引得人進去了,原來什么也沒有,一無可進的進口,一無可去的去處?!盵10]隱含著作家對人生存危機的憂慮。存在主義者認為“人類如今陷入的囚室卻沒有出路……如今的人們不是活著,而只是存在著……沒有擺脫荒謬存在的迷魂陣的出路。有的只是荒誕,只是虛無,只是沒有意義、無限空虛的世界的‘存在’”[11]。作家對人類悲劇處境的思考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存在主義。作家也揭示了現(xiàn)代人與人之間的隔膜之深,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社會中人的孤獨狀態(tài)。親人、友人、愛人之間毫無信任可言,禮貌愈發(fā)周到反而說明彼此的怨恨更深。方鴻漸“進城——出城”的人生循環(huán)代表了現(xiàn)代留學生在社會變遷中追求、奮斗、幻滅的行動軌跡,他渴望擺脫困境但一敗涂地,他試圖從危機中掙扎逃出但被圍城牢牢困住。這種人生的“怪圈”蘊含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劣根、盲目西化的惡果、留學神話的虛偽,包含了作家對留學人生的思考、對知識分子何去何從的疑慮。
[1]錢鐘書:《圍城》,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第81頁。
[2]錢鐘書:《圍城》,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第10頁。
[3]李洪巖:《錢鐘書與近代學人》,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68頁。
[4]楊絳:《記錢鐘書與〈圍城〉》,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3頁。
[5]愛默:《錢鐘書傳稿》,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10頁。
[6]季進:《錢鐘書與現(xiàn)代西學》,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頁。
[7]夏志清:《新文學的傳統(tǒng)》,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年版,第266頁。
[8]陸文虎:《“圍城”內(nèi)外:錢鐘書的文學世界》,北京:解放軍出版社2004年版,第301頁。
[9]錢鐘書:《圍城》,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第99頁。
[10]錢鐘書:《圍城》,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第200頁。
[11]鮑列夫:“存在主義及其‘人的哲學’”,見扎通斯基主編:《論現(xiàn)代派文學》,楊宗建等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01頁。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