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山川共用一個理想國（組詩）

山中拾遺

去林子里，散步、登高

山中的神仙，在風(fēng)中歌唱

樹木洶涌，我一時興起爬到枝頭

順著這歌聲，左右搖擺

去山澗里，洗腳、流淌

驚喜地照見，塵世里那副陌生的嘴臉

呼吸，可以沉默一樣無聲，漣漪一般蕩漾

想想還有什么事情，值得如此癡迷

其實，我是多么崇尚古人的活法

一襲青衫

蓄發(fā)、捋須

山中撿拾枯木，生火、煮酒

如果可以，去愛山中的萬物

去受人間更多的苦，試著放棄更多

如此，便可以無畏無懼

便可以度過這短暫而漫長的一生

笑忘書

枯坐于此

不如去聽風(fēng)

或查看地形，或林間拾柴，也不枉此行

為了更好地遺忘，更光彩地存活

耗盡了塵世的恩典和慈悲

學(xué)會了一副好手藝，忠誠地保守著一份秘密

和山川共用一個理想國

看破神跡，著天書。下筆，才如有神？

遠(yuǎn)方友人，見字如晤。勿念

山水間

天、地、山、水

都是古人留下的活著的遺產(chǎn)

晚風(fēng)輕拂，吹不散它們身上的塵埃

仿佛一切都功德圓滿

如果天人真能合一

我愿用余生換得真氣，換回一副好情懷

徜徉山水間

仿佛就過不完這一生

登白云山

喘著粗氣，登上了白云山

盤坐山頂，有如出土文物

用身上的裂紋，飲風(fēng)、飲酒

看上去風(fēng)度翩翩

白云山上有白云

我已白發(fā)蒼蒼

仿佛局外人，經(jīng)過路邊的枯枝與朽木

松針落滿地，遠(yuǎn)山不語，也學(xué)我登高、望遠(yuǎn)

獨自去林子里

獨自去林子里

撿拾枯敗的落葉

順道看看山崖上泉水的眼睛，叮咚作響

林子深處

草木們習(xí)慣了自生自滅

它們的存在，又仿佛有神助

一陣山風(fēng)吹來

在廣闊的天與地間

它們擺動腰肢，都像是在應(yīng)答

山居

在半山坡，和草木對話

順便抄錄李白的好詩。夢回唐朝或前生

某日，從野外飲酒歸來，醉則醉矣

無非就是吐一些身體里的悔恨、屈服和記憶

某日，看到了在光線中躲藏的墓碑和野獸

以及自己暮年時的樣子——

離群索居，不愛說話。他愿就此

度過沉默的一生。不再空悲切

有寄

呵，寂靜的山野

理想國的遺物

此刻，我又躲進(jìn)你的懷抱

卻還是不懂你內(nèi)在的萬千規(guī)則和秩序

遠(yuǎn)方的友人啊

虛無如我，一人獨坐山坡的石階上

如一段枯木

青山不語，嗑瓜子至深夜

你可聽到

抒懷

早起，捻詩一枚

這時光中沉浮的玩意兒

如此不合時宜

卻愈顯可貴

我一介宅男，喜拿舊書當(dāng)枕頭

卻很少去讀

你可不知，春風(fēng)吹動窗簾時

獨自放歌最應(yīng)景

有時想想，所謂的大好時光

也無非就是

背靠青山，學(xué)枝頭鳥鳴——

唧唧、喳喳、嘻嘻、嗦嗦

嘶嘶、啾啾、咕咕……

彼時，悲欣全無

古人傷春

古人在春風(fēng)中寫詩、獨酌，絕塵而去

他們冷暖自知，不孤獨、不心碎

從不寫多余的句子

遠(yuǎn)山靜臥，不為人知，不會說話

春風(fēng)不度我，草木獨自深

這大好時光里，沒人跟我去私奔

徒留一人，石頭般銹跡斑斑

這副舊身軀啊，它從命運(yùn)里租來

不知何時歸還，管不了那么多的生離死別

古人有一顆不朽的心

古人有一顆不朽的心

他們在荒廢的墳塋里，低語和沉吟

春風(fēng)卷起一本線裝書

它們在杉樹林里，誦讀和抒情

徒留我這個異鄉(xiāng)人，枯坐于此

寫無用的詩，辜負(fù)了這大好河山

夜詠

山澗的水聲

稀里嘩啦響個不停

石縫里的蟲鳴，不知疲憊地跳躍著

此刻的寧靜，就是頭頂?shù)男浅?，還在高處閃爍

李白、白居易、陸游

謝靈運(yùn)、蘇東坡……他們遠(yuǎn)道而來啊

以雕塑的外形

在林間投下了前世今生的身影

我突然激動起來

跟著他們著長衫，捋須吟詠

醉臥山水間……這多么的有意思啊

白日里的一次次徒勞，此刻都得到了諒解和寬恕

暮晚

秋風(fēng)起，有那么一瞬

我是開闊而飄散的

屬于這茫茫無邊的暮色

有時候，我體內(nèi)的愛

卻狹隘而細(xì)微，比不上一頭林間小獸

所擁有的愛恨情仇endprint

這回，我一個人登高遠(yuǎn)眺

和身邊的草木，談起了我的理想

——想讓白云和塵土

做我的發(fā)膚

讓山巒和河流，做我的骨骼和血脈

此生，就偏安于一隅了

想去的地方，已沒有幾處

能記住的人和名字，已經(jīng)越來越少

……而世間，有多少事物

已經(jīng)沒有了來世

遺物

入冬之日，深居簡出

泥沙俱下的生活里，適合懷古、懷遠(yuǎn)人

近郊的小樹林里，風(fēng)在念經(jīng)

在腐敗的枯葉面前，下跪、沉湎

獨行至此，像一件灑落人間的遺物

縱橫交錯的林間小徑，代替我去走千山萬水

無題

在遼闊的星空下

一個人的自言自語

是深不可測的

像一條河

有流不完的水，流不走的寂靜

詠官埔垟

神居住的廣袤霧靄

吐納出一幅山水畫——

群山在云端漫步，泉水奔流不息

雨中的官埔垟，遺落在浙西南的一個山谷里

默不作聲

我不曾帶來什么，過客一般

與你長久地對視

山風(fēng)吹過，似在歌詠，又在低吟

有如故人引領(lǐng)

擇村落土屋一間，山居于此

做一個嶄新的古人

酒就不喝了，也不會友

隔著茫茫無邊的楓樹林

喝醉一般，染上了時光的暗疾

不知可與誰人說

盤云巖

仿佛一朵云

停在了這片巖壁上

扎根、低語……盤云巖長出了

灰白、墨綠的斑紋和青苔

在初春的某個午后，當(dāng)我像另外一朵云

盤踞在這靜謐的山崗上

有那么一瞬，我像是要被風(fēng)化和脫落了

——在狹長的巖石縫隙里，俯下身

聽到了山間的鳥鳴

和地底下的動靜

山風(fēng)經(jīng)過腳下的茅草和枯枝，藍(lán)天高遠(yuǎn)

我的心一緊

放眼遠(yuǎn)眺，萬物盡收眼底——

山脈和河流間散落了一些小村莊

田野和菜畦鑲嵌在它們中間

有如一塊塊綠寶石

眺望

終于可以

無所顧忌地敞開了

當(dāng)我卸下平日的塵埃之身

以云霧之形停留于此

我寧愿相信，懷中的這棵百年柳杉

站在這里已經(jīng)等了我很多年

山間的樹叢和竹林，正安詳?shù)刈匝宰哉Z

一座大山連著一座大山

路邊的風(fēng)景時而舒展，又時而隱遁

沿著石階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

我們之間隔著厚厚的霧靄和暮色

當(dāng)我走近你時，它無意中散開了

而在不遠(yuǎn)的灌木叢里，它們

又一團(tuán)團(tuán)地聚集在了一起

不知從哪里來，卻身在此山中

在我們單薄的體內(nèi)

它們也一次又一次地散開和聚集

像極了云端邁步的鳥雀，在山谷間

不斷地起伏

當(dāng)我們走上山頂?shù)木奘筒莸?/p>

它正眺望著

這塵世的一草一木

聽水

風(fēng)在水面上撒網(wǎng)

水里的魚群學(xué)會了緘默

此刻，我坐在

我的甌江身邊，聽水

聽他們流淌、轉(zhuǎn)彎、靠岸和暗流洶涌

水有眼睛，有耳朵

還有清脆的嗓門

在每個夜晚和清晨

他們的歌唱豐盛而又孤獨

有些被我聽到了，有些

被另外一個人聽到了

那些低沉、黯淡的聲響

則被魚群吞進(jìn)了肚子

此刻，我坐在我的身體里

聽到了水、河流和甌江

他們跟隨時光，悲傷著、隱忍著而又幸福著

此刻，我是河中央的

某艘漁船和漁船上的某盞魚燈

甌江和她身上的水

是我的村莊，養(yǎng)育我，也歌唱我

江心洲

有人在淘洗，有人在汲水

有人在垂釣、撒網(wǎng)，還有人

在這里拐了個彎

那些與你遙相呼應(yīng)的甌江水

已在你的體內(nèi)

暗流洶涌……在這片廣闊的水域上

一陣緊接著一陣的江風(fēng)

吹散了你臉上的皺紋和滿身的塵土

這是春風(fēng)中的某個午后

停留在江心洲的古樟

在草木的簇?fù)碇?，發(fā)出了沙沙沙的響聲

在水邊寫信

這是最后一條甌江

這是最后一個可以聽見水的夜晚

我低著頭，在水邊寫信

在信封里裝一滴眼淚、一滴水

放到風(fēng)中或是水面上

一路風(fēng)塵仆仆，一路都是無盡的遼闊和沉寂啊

你不知道，這是最后一條甌江

這是最后一個可以聽見水的夜晚

夜色中，星空讓河灘更加曠遠(yuǎn)

眺望已無濟(jì)于事，遠(yuǎn)方還是很遠(yuǎn)

酒過三巡，水流四季

你收到這封信時，我已微醺

成了茫茫水域上的

一個啞巴，一個瞎子

一個人喝水，一個人流眼淚

相遇endprint

這幾天，夜夜步行至城北的森林公園

一人獨行，秋風(fēng)微涼

星辰隱匿，蟲鳴、腳步聲時時響起

一顆心七上八下……唯有暮色沉默，洞悉萬物的規(guī)則

也曾想在林間空地里

植松柏、筑木屋，打鐵、做木

翻閱線裝書。以清澈的山泉為明鏡

洗濯疲憊的身軀，與漣漪里

另一個褶皺的我相遇

回來的路上，繞過一個彎

遇見兩個散步的行人

他們都帶著喘息聲，各懷心事

再繞過一個彎，就看到了山腳下的萬家燈火

從林子里走出來，帶著一身露水

重新匯入茫茫人潮中……學(xué)習(xí)隱身術(shù)

成為眾多未知的隱秘的事物

去野外的林子里飲酒、高歌

去野外的林子里飲酒、高歌，在神居住的廣闊夜里

去驚醒荒草叢中的小獸、蟲豸，和樹梢上的夜鳥

草木深幾許，這并不妨礙我飲酒、高歌

夜風(fēng)里，眾聲喧嘩，眾神低語

來自理想國的古人們，他們已經(jīng)老去，已經(jīng)死去

帶著淡淡的草藥味，在時光的河里行吟

這輪被李白贊美過無數(shù)次的明月，也將

再一次被贊美……她如此迷人，像我遺失的故鄉(xiāng)

月光曲紛紛揚(yáng)揚(yáng)，崖壁上獨自搖擺的小樹

它的憂傷，無人知曉……這讓我有了短暫的沮喪

這臃腫的、醉酒的身體，充滿了情欲

因為生活的磨礪，顯得笨拙、屈服而落魄

一個喜歡回憶的人，他面無表情——

此刻，他正試圖歸還

他的容貌、骨骼、血脈、氣息和抒情

林子里要是走出一只山羊，它的眼里會有蔚藍(lán)的海水

像夢里那個心愛的姑娘，善良、敏感……

唉，還是飲酒吧，高歌吧，盡量不碰落它的呼吸

要么俯身做一株落寞的青草，想辦法住到它溫?zé)岬奈咐?/p>

愧疚

山中的松針是無需打掃的

這林子里的鳥鳴是無需隱藏的

抬頭看看白云在天上飄蕩，一晃眼

就變了形

這真是難以捉摸，卻又如此美好

此山已無猛虎，可自由出入

唯有漫山遍野的草木

游子一般難以一一辨認(rèn)

它們低聲下氣的

顯得很卑賤

在山中游蕩，與山徑同行，和它一樣默不作聲

并順應(yīng)自然樸素的安排，有點悠然自得

似乎已經(jīng)不需要再擁有什么了

其實，說無欲求是假的

來此山，以求抵抗山下更多有形之物的勇氣

和面對山中景物時才有的深深的愧疚

草木深

群山靜臥，永不磨滅

此番遠(yuǎn)行，卸掉了多余的裝束

在李山頭村，偶遇草木深處的殘碑，光線中的這個舊物

它的荒蕪和沉默，不可言說

在爐地垟村，沿途的苦櫧樹，已被時間掏空了軀干

沒有一件完美的事，能讓我死心

那就和林間的霧靄，談?wù)勎业乃ダ稀o知和羞愧

直至掩面而泣——

此生，所經(jīng)歷的痛苦，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

作為理想國的移民

在亂世彈琴，或仗劍走天涯

屈辱地活著，或已死去多年

草木之心

暮晚時分，萬物歸隱

獨行于山野，患上了眼疾和失眠癥

愛上這夜色

愛上這冷暖交替的天氣

林間的石頭和樹木，紋理分明

山坡上遍地的植物，散發(fā)著香氣

這么多年，它們跟時間交換了什么

忍耐、消磨、抵抗？

抑或樸素地衰老

我和它們，在長久的對視里，彼此相認(rèn)

懷揣著一顆輕盈、飽滿而又敏感的心

有如地底最深處的那部分——

那些腐爛的黑暗，還有世上的光和塵土

昨夜雨疏風(fēng)驟

雨拉長了漫漫長夜

夜風(fēng)成群結(jié)隊、披頭散發(fā)，仿佛黑色的波浪

嘩嘩嘩嘩嘩嘩……濺濕了另一個遠(yuǎn)方的我

和萬千個我

昨夜雨疏風(fēng)驟。草木們在腳邊簇?fù)?/p>

我孤身一人在細(xì)雨中裸奔，全身的血肉和骨骼

奔騰如流、了無牽掛

像是混沌的生命，又更新了一次

要是就地躺下呢

便可胸懷從天而降的塵世

它長途跋涉——

越過白天的柵欄。這回，在我面前全身心地敞開了

悲歌

暮晚開闊

萬物一語不發(fā)

舊事荒蕪，成為灰燼，成為塵土的秘密

這個獨來獨往的人

在太陽落山之后，已不再厭世

不再與自己為敵

在草芥堆積的大路上

山巒起伏，風(fēng)聲四起，浩浩蕩蕩、浩浩蕩蕩

有如一首悲歌

在大地面前，眾生平等

在同一個孤獨的地球上，眾人與眾神分享著

喧囂與寧靜

黑暗和光亮讓這個國度一望無際

而悲傷總是不值一提

埋葬

只用花草和樹木

埋葬土地、根脈和枝條

只用裸露的身體

埋葬雨水的顏色、氣味和脈絡(luò)

在空氣最深處，被掏空的

目光還在探望……在看不見的地方endprint

埋葬了你的呼吸、抽搐和痛楚

脈搏

這些錯綜龐雜的枝椏

瘦弱、纖細(xì)，河流一樣交匯又分散

讓深冬的天空，充滿裂痕、血絲，甚至閃電

它們在時光里縱橫、穿梭，瓜分著暮色

在鋪滿落葉的地表下，還會有一片倒掛的天空

黑暗的根脈像另外一些枝椏，瓜分著土地的腳步

而那些生活里的細(xì)枝末節(jié)，讓我和你

在命運(yùn)面前融為一體，又帶著脈搏各奔東西

在寨頭

站在天池邊，環(huán)顧四周

我們依次看到了

青山、薄霧、燈火、波紋與水里的身影

這里是寨頭山頂?shù)奶斐?/p>

我們在某個傍晚抵達(dá)這里

又在月亮升起前，行走、停留，談?wù)摴陋毜?/p>

或濃或淡，或深或淺

我們可以是月色里飲水的白馬

躺在草叢里的一條石斑魚

也可以是一只盛著白月光的青花碗

在寨頭的一草一木間

忘記了奔跑、流淌和低吟

我們一身寧靜地走過小路、叢林

在寨頭的夜色或晨曦中

遇見獅子、豺狼、熊、孔雀和螞蟻

而后山始終松濤陣陣

仿佛我們的內(nèi)心，在沿途的風(fēng)景間--

起伏不定，又難以捉摸：

“山之高，月出小

月之小，何皎皎……”

白云山記

街道、車輛、行人和樓宇

漸漸遠(yuǎn)離了我們……在白云山的步云嶺

我們拾級而上

沿途的松樹、杉樹、灌木

在山風(fēng)中越顯靜穆

途中，還下起了清透了的小雨

我們停停走走，時而還轉(zhuǎn)過身來

哦，這就是體育館，那就是鐘樓，還有那是紫金大橋吧

這些山谷里的建筑

此刻，正安詳?shù)厣L在這個南方小城

南明山、萬象山、觀音巖

也躺在了我們的腳下。不遠(yuǎn)處，一衣帶水的甌江

正環(huán)城而過……呵，想到這

平日被遮蔽的心和我們的肉身

也變得開闊起來……

途中，我們還遇見了下山的人群

他們從山上帶下了紅色的、粉色的、白色的杜鵑

帶下了山間的露水和清香

有人還裝了兩大塑料袋的泥土，往山下走

“在腐爛的葉子和枯枝下

埋藏著這些肥沃、松軟的泥土，很適合種植蘭花……”

大象

這林子里的龐然大物

有一顆小小的心

它少言寡語，有一個長長的鼻子

我愿止住呼吸，接近它的氣息

被它小心而徹底地掩埋

學(xué)它一起吃素，細(xì)嚼人間的草木

風(fēng)餐露宿，接受人世的洗禮

“很多時候，要的太多，懂得太多

讓我們虛度了這一生”

【作者簡介】郁顏，本名鐘根清，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生于浙西南一個叫“玉巖”的小鎮(zhèn)。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參加詩刊社第29屆“青春詩會”。出版詩集《山水詩》《郁顏詩集》?，F(xiàn)居浙江麗水，供職于麗水日報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