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默 本刊記者/張慧超
構建符合司法規(guī)律的錯案追究制
——專訪中國政法大學訴訟法學研究院名譽院長、北京師范大學特聘京師首席專家樊崇義先生
文/林默 本刊記者/張慧超
在司法實踐中,有些法官責任意識淡薄,甚至徇私舞弊、枉法裁判,導致冤假錯案的發(fā)生,讓公眾對司法公信力產(chǎn)生了質疑。錯案追究制就是給法官用權加一個“緊箍咒”,促使法官公正判決。凡事必有兩面性,模糊生硬的評判標準同時也影響了法官的積極性。如何揚長避短,最大程度地發(fā)揮錯案追究制的效能,是深化法官責任制的一個關鍵。就此,本刊記者對中國政法大學訴訟法學研究院名譽院長、教授、博導,北京師范大學特聘京師首席專家樊崇義先生進行了專訪。
記者:樊先生您好!國家司法權威和公信力的一個重要保障就是法官公正判決,如果因為法官違法違紀產(chǎn)生冤假錯案,那無疑是“污染了水源”。目前我國法院系統(tǒng)有沒有專門追究法官違法違紀責任的制度?其依據(jù)是什么?
樊崇義:目前,法院系統(tǒng)對于法官違法違紀責任追究的制度主要是錯案責任追究制度。該制度是追究司法責任的內(nèi)部監(jiān)督懲戒制度。1990年1月1日秦皇島市海港區(qū)人民法院在全國率先確立錯案責任追究制,1993年春最高人民法院牽頭推廣。1997年9月12日黨的十五大報告明確提出:“推進司法改革,從制度上保證司法機關依法獨立公正地行使審判權和檢察權,建立冤案、錯案責任追究制度?!弊裱@一指導思想,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相繼出臺了相關條例和辦法,主要有:1998年9月3日,最高人民法院公布施行《人民法院審判人員違法審判責任追究辦法(試行)》、9月7日公布施行《人民法院審判紀律處分辦法(試行)》。2013年11月12日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強調:“健全錯案防止、糾正、責任追究機制。”2014年10月23日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再次明確:對干預司法機關辦案、造成冤假錯案或者其他嚴重后果的黨政機關和領導干部要依法追究刑事責任。2015年9月22日,經(jīng)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審議,《關于完善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已經(jīng)公布實施,這是人民法院歷史上第一部系統(tǒng)規(guī)定法官審判責任及追究辦法的規(guī)范性文件。這些都可以看做是法院系統(tǒng)內(nèi)部追究法官違法違紀責任的法律法規(guī)依據(jù)。
記者:既然錯案責任追究制度已經(jīng)運行了30多年,那么錯案責任追究制度在實踐中運行效果如何?又存在哪些問題?
樊崇義:錯案追究制最先開始適用于法院系統(tǒng),它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為了應對當時的司法腐敗、貪污受賄、徇私枉法等問題建立的。但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司法環(huán)境的變化,錯案責任追究制在實踐運行中逐漸暴漏出很多問題,主要表現(xiàn)為三個方面:
首先,缺乏統(tǒng)一明確的“錯案”標準和制度規(guī)范。在司法實踐中,實務部門基本上缺乏對錯案概念的準確界分和科學認定。有學者考證,目前錯案追究中主要存在以下三種形而上學錯誤:第一,把司法機關履行刑事賠償義務作為刑事錯案的標志,作為辦案人員負錯案責任的充分條件。只要司法機關履行了賠償義務,就認定司法機關辦了錯案。至于司法機關向有關的當事人履行賠償義務是否與辦案人員的錯誤有因果關系,不被認真考慮。第二,把不批準逮捕、不起訴或判決無罪的刑事案件一律視為錯案,不問具體原因,一律追究有關辦案人員的錯案責任。第三,凡是被上級法院改判或發(fā)回重審的各類案件一律作為錯案,追究辦案人員的錯案責任。如此種種錯案的認定辦法,容易扭曲錯案制度設計本身的價值和功能,可能造成新的司法錯誤,損害司法權威,在錯案的認定標準和適用上造成新的混亂。
其次,目前法官違法違紀行為責任的追究基本上是在法院系統(tǒng)內(nèi)部進行。錯案追究制度基本上都將收集、調查、判定是否為“錯案”的權力賦予了本院的監(jiān)察部門,而對于調查結果的認定,則分別賦予本院的審判委員會和檢察長辦公會。由此帶來的疑問是,這種自查自糾的制度設計是否真的能有效認定錯案、是否真的能追究相關違法辦案的審判人員和檢察人員,其公正性和有效性難免令人擔憂,錯案追究結果的可靠性也不得不令人懷疑,其設計理念違背了“裁判者不得自斷其案”“任何人不得做自己案件的法官”的自然正義原則。
最后,錯案責任追究制在一定程度上違背了司法規(guī)律。錯案追究制度迫使辦案人員與案件的裁判結局發(fā)生直接的利益牽連,由此也造成了正當訴訟結構的扭曲,造成了公檢法三家關系過于親密、上下級司法機關關系過于親近的司法窘境。這樣一種違背司法規(guī)律的司法氛圍和司法文化在無形中侵蝕了司法正義的基石,褻瀆了司法權威的基礎,具體表現(xiàn)在:第一,“錯案追究制”迫使辦案人員和案件產(chǎn)生利益牽連,辦案人員為求得自己的所有案卷材料和主張裁判被維持而不得不遷就于同級甚至上級司法機關的指示甚至暗示,案件承辦人員對案件作出獨立判斷的權力被架空了;更為嚴重的是,案件承辦人員為了避免出現(xiàn)“錯案”,不得不在案件沒有進入下一程序之前,開展各種各樣的“公關”工作;第二,“錯案追究制”導致案件出現(xiàn)錯誤時無法得到糾正。由于案件的結局涉及法官的利益,同級或上級司法機關為了照顧“兄弟單位”的同事,經(jīng)常會遷就他們的主張和判決,這就導致很多錯誤判決無法得到糾正,或者說不敢輕易得到糾正;第三,“錯案追究制”導致“兩審終審制”名存實亡,下級法院的法官為了使自己的判決不被推翻,在作出判決之前會與上級法院的法官溝通,其判決往往體現(xiàn)著上級法院法官的意志,而上級法院的法官為了顧及下級法院法官的“面子”和“錯案指標”,對大多數(shù)案件只能維持,這就導致上訴制度沒有意義,“兩審終審制”名存實亡。以上種種現(xiàn)象都嚴重違背了司法規(guī)律,違背了司法獨立原則,是對司法公正的極大傷害。
記者:其實推行或者落實錯案責任追究制的一個前提就是弄清楚何為“錯案”,以您之見,什么是“錯案”?您認為應當怎樣界定“錯案”?
樊崇義:關于什么是“錯案”,理論界和實務界存在不同的認識,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出臺的一系列文件以及地方出臺的一些文件來看,將“錯案”普遍界定為一種“刑事司法錯誤”,也可以說是對“錯案”的最廣義理解。有學者認為,所謂“刑事司法錯誤”就是指具有司法權的主體在司法過程中其權利運作在實體和程序方面存在的錯誤。換言之,刑事司法錯誤既包括實體性錯誤,也包括程序性錯誤。還有學者認為,刑事司法錯誤是指刑事司法機關或刑事司法工作人員在刑事司法過程中,違反法定程序或者錯誤認定事實,或者錯誤適用法律,從而對有關公民或組織造成司法侵害的行為。這種錯誤大致包括三類:一是程序違法行為;二是對案件事實錯誤認定的行為;三是錯誤適用法律的行為。對于無罪的公民進行立案追究,對于無罪的公民拘留、逮捕,對于無罪的公民錯誤提起公訴,對于無罪的公民判決有罪,對于罪輕的公民判決重罪罪名,或者不應當處以重罰而處以重罰;一審作出錯誤的判決后,二審又作出維持或基本維持錯誤判決的錯誤裁判,所有這些,我們既可以用冤假錯案來表述,也可以用刑事司法錯誤來指稱。我認為,刑事錯案應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刑事錯案既包括程序性錯誤,也包括法院判決結果的實體性錯誤。狹義錯案則僅指最終的生效判決發(fā)生錯誤,主要是指事實上無罪的人被法院最終判決為有罪,即無辜者被錯誤定罪,也即“冤案”的范疇。根據(jù)《中央政法委關于切實防止冤假錯案的規(guī)定》、最高人民法院印發(fā)的《關于建立健全防范刑事冤假錯案工作機制的意見》、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切實履行檢察職能防止和糾正冤假錯案的若干意見》、公安部《關于進一步加強和改進刑事執(zhí)法辦案工作切實防止發(fā)生冤假錯案的通知》等文件,結合之前對浙江張氏叔侄案、呼格吉勒圖案等“冤案”的平反,我認為,目前司法實務部門對于刑事錯案的界定范圍和追責程序主要還是集中在“冤案”范圍,即狹義上的錯案范疇。
記者:無論是廣義還是狹義,“范疇”都還具有一定的范圍性,如果要做好司法適用,您認為錯案責任追究的范圍應集中在哪些方面?
樊崇義:從一定意義上說,當前錯案責任追究制度運行中存在的種種問題歸結到一點上就是對什么類型的“錯案”需要進行責任追究,什么類型的“錯案”不需要進行責任追究等一系列核心和關鍵問題還沒有完全厘清,因此,正確界分“錯案責任追究”的范圍和啟動程序是正確適用錯案追究制度的基本前提,也是順利推進錯案責任追究制度的重要基礎。錯案責任追究的范圍應主要限制在“明知卻故意”等主觀意識條件,對于辦案人員沒有故意或者過失的、認識上偏差導致的、因出現(xiàn)新的證據(jù)和法律修訂或政策調整而改變裁判的、有關法律紀律規(guī)定免予追究或者不予追究等情形則不啟動追責程序。《關于完善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將需要追究法官責任的情形限定在“故意違法”和“重大過失”兩種情形,并且規(guī)定了不應當追究責任的八種情形,應當說是科學與合理的,但是,效果如何,還需要在實踐中進一步檢驗。在司法實踐中,要堅決杜絕盲目地對那些因媒體報道、家屬上訪、適用疑罪從無原則而宣判無罪等案件啟動“錯案責任追究”程序,切實維護好打擊犯罪與保障人權的雙重目的。
記者:在司法體制改革逐漸趨向深入的制度背景下,您認為法官責任制需要從哪些方面進行完善?其中的關鍵在哪里?
樊崇義:法官責任制的構建與完善,最關鍵的還是要遵循司法規(guī)律?!八痉ā本哂胁煌凇傲⒎ā?zhí)法和守法”的鮮明特征,這些特征集中表現(xiàn)在司法的“被動性”和“透明性”。司法的“被動性”要求司法應該保持一種不同于“立法”和“執(zhí)法”的消極性,在處理事務和情感對待上務必采取理性克制的辦法,從而確保司法的中立性;而司法的“透明性”,主要是指司法的裁判過程一般應向公眾公開、允許媒體采訪報道、允許社會公眾旁聽,裁判所依據(jù)的法律和理由也應當說理充分,并盡可能公開透明。刑事錯案之所以發(fā)生,固然有很多現(xiàn)實的和人為的原因,但是在根本上說,恰恰是因為對司法規(guī)律的違背、褻瀆和漠視,才最終導致錯案的發(fā)生。
同樣,在法官責任制度具體建構上,也應當遵循、重視司法的規(guī)律,法官只有實施了違反法律、職業(yè)道德和職業(yè)紀律的行為,才應當受到追究,他們對案件的判斷和認識不應當成為其受追究的理由;另外,我們應當進一步完善訴訟程序和證據(jù)規(guī)則,以此約束法官的自由裁量權,減少法官濫用權力、產(chǎn)生問題的機會,做到防患于未然。在訴訟的推進中,后一階段作出不同于前一階段的行為被視為是正常的,決不能用“后位思考”來追究法官的責任。法官違法違紀責任的追究,應當是在法官故意違法和具有明顯的過失,而且是比較嚴重的過失的情況下,而非輕微的過失,或者僅僅是對某個復雜問題的判斷發(fā)生了輕微的偏差。倘若辦案人員既不存在違法辦案的故意,也不存在明顯的過失,而僅僅是由于辦案人員對某一事實問題或法律問題有不同的理解,導致了司法決定被改變的結果,而且這種理解上的分歧看不出前一訴訟階段上辦案人員的理解存在明顯錯誤,那么對這種情形就不應該作為錯案來追究。
我們的錯案追究制應當懲戒的是那些違反法律、違反司法人員職業(yè)道德準則的錯誤行為,而不是那些幾乎很難完全避免的細微錯誤。因此,我們在決定是否追究某一法官的錯案責任時,一定要看他有無過錯,并且還要看過錯的大小。對沒有過錯或僅有很難完全避免的輕微過失的人追究錯案責任,不僅是不公正的,而且是弊多利少的。這在一定程度上順應了司法規(guī)律的價值導向和要求,有利于消除司法人員因錯案追究帶來的顧慮,調動他們的工作積極性,確保獨立公正行使審判權,確保法官責任追究制度準確適用和見到實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