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小小
A
她是盛宣懷的孫女,名副其實的豪門千金,讀書、聽?wèi)?、游玩,住洋房,著錦衣,生活如一幅五彩畫卷,不染塵埃。
與邵洵美的相遇,恰在祖父離世后的最悲傷難耐時。
她同家人陪祖父的靈柩到蘇州安葬,他亦同行。兩人雖是表親,這卻是他們的第一次相見。那時,他還不叫洵美,而叫云龍。那時,匆匆一瞥,她并沒有將他放在心上。她常常避開熱鬧喧嘩的人群,獨(dú)自坐在走廊的搖椅上,默默思念祖父的音容笑貌,任時光流長,將她的身影雕刻成一幅唯美的畫。
她醉心風(fēng)景,而醉心于她身影的人,正是邵云龍,情竇初開的少年,心底早已掀起千層浪,拿出相機(jī),偷偷將她的身影定格在黑白膠卷上。只是欣賞,并未叨擾,所以,她并不知道,原來自己彌漫悲傷的身影,早已惹人悄悄動了心。葬禮后,一家人到杭州散心,在孤島的寺廟里,她與他迎頭遇上,他看著她,露出陽光般絢爛的笑意,雖然二人都沒有說話,她卻在這笑里,看到了春暖花開。
此后,日子又恢復(fù)寧靜,她依然在大宅門里云淡風(fēng)輕,不聞世事。
這匆匆的相遇,卻從此在邵云龍心里打下了烙印,他悄悄將自己的名字改為洵美,因為《詩經(jīng)·鄭風(fēng)·有女同車》中說:“佩玉鏘鏘,洵美且都。”他覺得他與她的相遇,像詩經(jīng)一樣唯美悠長。
他將她的照片仔細(xì)收藏,他還央求母親去盛家提親。那時,盛佩玉才知道,原來她早已被人暗戀,原來他愛她的方式竟如此浪漫多情,像一闕唯美的宋詞,回味悠長?;匚杜c他相遇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心里有花次第開放,少女芳心軟成一塊融化的糖。兩情相悅,雙方家長又滿心歡喜,這樁親事便順理成章地定了下來。
然而,兩顆心剛剛靠近,卻又面臨分別。他要去英國讀書,三年期滿,方能回來舉行婚禮。雖然不舍,兩個人卻都知道,愛情不應(yīng)成為學(xué)業(yè)的牽絆。臨行前,他與她合影一張,用以抵擋分別歲月的相思之苦,也當(dāng)作正式的訂婚。而她用纖纖玉手,一針一線為他織就一件白羊毛背心。
收到背心時,他高興得像個孩子,當(dāng)即寫詩一首。“你是我終生的寵幸,是我惟一的長伴。”將綿綿情意盡數(shù)揮灑,并將它發(fā)表在《申報》上,等于將這份情感詔告天下。這份報紙從此被她細(xì)心珍藏了六十多年,因為這是他許給她的誓言,用如此獨(dú)特而又浪漫、如此熱烈而又深情的方式。
自古傷離別,但她卻在離別的日子也滿心歡喜。他每到一個地方,必搜集漂亮的明信片寄給她,他遇到的新鮮事,他心里的相思與掛念,全都通過信件細(xì)細(xì)講給她聽,讓她只有滿滿的喜悅與驚奇,根本無暇傷感。只是誰都沒有想到,三年期未到,因家中一些變故,他不得不提前歸國。學(xué)業(yè)未完成,雖然遺憾滿腹,但想到能與她相見,心底又被歡喜填滿。
B
兩年分離,愛意更濃,處理完家中事宜,他們的婚禮便被提上了日程。才子佳人,郎才女貌,他們的結(jié)婚照登上了《上海畫報》的封面。照片里,他西裝革履,神采奕奕;她溫柔婉約,眼神里卻藏著淡淡的恐慌。離開輕松自在的豪門世家,踏入另一扇宅院,從此生兒育女,擔(dān)起家的重負(fù),怎不叫人心生恐懼?
看著他笑意盈盈的臉,她終是釋然,縱是有萬般苦楚,也都是甜蜜的吧?
他是志向遠(yuǎn)大的男子,要用自己的才華與雙手,為她搏得更好的生活?;楹螅k雜志,開印刷廠,開書店,盡情揮灑才情,也盡情揮灑財富。而她是他最好的賢內(nèi)助,為他打理家務(wù),為他洗手做羹湯。奔波一日歸來,她總能用溫婉的笑意,慰他一身風(fēng)塵;他總將他的豪情壯志說給她聽,她頻頻點(diǎn)頭,目光里,滿滿的全是欣賞與肯定。
可他一向大方,不善理財,又太理想化,漸漸地,手中便開始拮據(jù)。為了節(jié)省開支,一家人搬出洋房,住進(jìn)了逼仄的出租房里。而此時,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已經(jīng)出生。他心里一定是愧疚的,她卻毫不在意,只因一家人相親相愛。此后,他更努力地經(jīng)營出版事業(yè),卻常常入不敷出。她便拿出自己的陪嫁支援,慢慢地,她身邊竟連一件像樣的首飾也沒有了。
她因此不敢回娘家,怕穿戴寒酸而被娘家人問起。但縱使這樣,但凡他有所求,她依然想盡一切辦法全力支持。
十幾年的豪門生活,讓她見識了太多男子的懦弱與荒唐,風(fēng)流與敗家,她曾經(jīng)對他約法三章:一不許有別的女人,二不許吸煙,三不許賭博。這三樣他皆不沾,他是那樣積極向上、那樣陽光充沛的男子,雖一時不濟(jì),依然讓她滿心歡喜。他做的全是理所當(dāng)然的正事,她豈能不支持?
眼看著家里越來越拮據(jù),他也有過片刻的動搖。以他的家世與才華,想追名逐利,想謀一官半職,并非難事。面對那樣的機(jī)會,她卻淡然一笑:“做官謀利,無非為住洋房、坐洋車、著錦衣、吃美食,這些都曾經(jīng)有過,何必再去掙?曲意奉承,并非所長,又何必為難?她寧愿住小房子過窮日子,也要讓他永保初心,不為追名逐利,心中理想不滅。
《瑯琊榜》里,梅長蘇背負(fù)陰暗權(quán)謀,只為靖王能永保初心,盛佩玉與邵洵美亦如是。
煙火塵世里,最是一顆初心最難保持。因為有她,他才可以繼續(xù)心懷理想,鮮衣怒馬,輕狂恣意。
C
盛佩玉怎么也不會想到,她和他之間,會多出第三個人來。
這個人是美國作家艾米麗。她與邵洵美共同寫作,一起工作。他幫她接近宋氏三姐妹,助她成為暢銷書作家。
坊間對艾米麗與邵洵美的關(guān)系一直眾說紛蕓,淡然如盛佩玉,心里也終是起了漣漪。第一次在丈夫面前疾言厲色警告:“每晚必須十一點(diǎn)之前回家?!倍垆勒娴膹拇税磿r回家,無論工作多忙,都不在外多逗留一秒。
她曾經(jīng)對他約法三章,首條便是不許有別的女人。若他真與別的女子有染,以她的高傲性子,必定不能容忍,更何況他還要時常靠她的經(jīng)濟(jì)支持,她處處掌握著主動權(quán),卻經(jīng)常邀艾米麗一起逛街、看戲,經(jīng)常到艾米麗家做客,也常常邀對方到家中品嘗美食。
只是在此后的歲月,他們與艾米麗有太多不得已的糾纏。
上海淪陷時,他們匆忙逃離,所有的家當(dāng)皆留在家中,那是邵洵美所有東山再起的資本。為此,他不得不借助艾米麗美國人的身份,讓律師寫了婚姻證明,才將所有的財產(chǎn)盡數(shù)拿回。
香港淪陷時,艾米麗與男友被關(guān)進(jìn)集中營,萬般無奈之下,不得不借助邵洵美夫人的身份脫險。此后,他一腔熱血,與艾米麗一起辦抗戰(zhàn)雜志,發(fā)抗戰(zhàn)小冊子,盛佩玉始終在背后默默支持,遭遇日本人的各種威脅亦是不悔。
雖然三人行的故事各種傳聞不斷,盛佩玉始終淡然以對。她相信,那個對理想永保初心的男子,對愛情也一樣會永保初心。信任雖然艱難,卻是夫妻之間最好的調(diào)和劑。
她有哮喘,不喜吵鬧,他對這病比她還要清楚。她發(fā)病時,他總想法使她安靜,自己則動都不敢動一下,生怕驚擾了她。
好在這種尷尬也沒有維持多久。不久后,艾米麗離開,他們的世界重新清清朗朗,無遮無擋。只是戰(zhàn)亂讓日子更加窘迫,他要出去謀事,分別成為常態(tài)。卻不曾想,后半生會在分別里顛沛流離。
太理想化的人,總?cè)菀自谏罾锏?,他曾受過牢獄之災(zāi),窮困潦倒過。而她要照顧散落在各地的孩子,又因為生活窘迫,夫妻二人竟是聚少離多。只是就算垂垂老矣,他與她,依然保持著通信的習(xí)慣,偶爾他還會寫詩給她,依然是那樣情意綿綿,浪漫唯美。
一直到六十二歲離世,他都是那個浪漫多情的風(fēng)流才子。
流傳下來的照片里,他牽著她的手,愛意如空氣,在兩個人的眼神里恣意流淌,令人觀之動容。他們一起走過了四十一年的歲月,風(fēng)雨無數(shù)。他們相扶相攜,在煙火塵世里,在風(fēng)雨飄搖里,依然對愛情和理想矢志不渝,保持了一顆難得的初心。
一顆初心,勝過繁華萬千。
(雨濤摘自《莫愁·智慧女性》)(責(zé)編 懸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