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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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夏書畫收藏的來源與流向
□蘇醒
On Origin and Fate of Painting and Calligraphy Collection of HUA Xia
Su Xing
Hua Xia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collectors in Wuxi during the Mid-Ming dynasty.His collection includes calligraphy, paintings, stone inscriptions and books.In his collection,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 are most abundant.Many famous artworks such as calligraphic copybook of Liu Zhongshi by Yan Zhenqin, four copybooks of ancient poems by Zhang Xun and a portrait of living in seclusion in mountain Bian by Wang Meng are all collected by him.The article hackles the painting and calligraphy collection of Hua Xia and reproduces his collection activities according to the annotations, seal and recorded historic literature of artworks to research the origin and fate of his collection.
華夏,字中甫,號東沙,生于弘治甲寅(1494年),卒于隆慶丁卯(1567年),享年七十四①,為明時無錫最重要的收藏家之一,與文徵明、豐坊等人相交甚深。華夏早年師事王陽明,后因王陽明得罪劉瑾而受牽連,從此耽心收藏,搜羅名人法書、繪畫以及碑帖善本,并專門建造一所真賞齋用以寶藏其宏富的藏品。文徵明、文彭父子曾為華夏精心鉤摹了真賞齋中的鐘繇《薦季直表》、王羲之《袁生帖》、王方慶《萬歲通天帖》三件法書,由當(dāng)時著名的刻帖名手章簡甫鐫刻成《真賞齋法帖》三卷,被譽(yù)為明刻帖第一。文徵明晚年又曾兩度繪《真賞齋圖》贈予華夏,并撰寫《真賞齋銘》以記敘其事。本文通過爬梳華夏的書畫藏品,根據(jù)流傳作品的題跋、印記,以及畫史文獻(xiàn)的著錄記載考索真賞齋藏品的來源及流向,還原華夏的書畫收藏活動,從中亦可窺見明中后期江南地區(qū)藏家的交流情況。
華夏的收藏集中在法書、繪畫、碑帖以及古籍善本,本文主要關(guān)注于其宏富的書畫收藏。關(guān)于華夏的收藏,文徵明晚年曾為其作過兩幅《真賞齋圖》,第一幅作于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圖1上博本);另一幅作于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現(xiàn)藏中國國家博物館(國博本)(圖2)。上博本《真賞齋圖》的引首為李東陽以篆書所題“真賞齋”,卷后拖紙則有文徵明分別用楷書和隸書書寫的《真賞齋銘》;而國博本《真賞齋圖》卷后亦有文徵明以楷書所寫的《真賞齋銘》,此銘列舉了華夏最重要的部分藏品:
法書之珍,有鐘太傅《薦季直表》、王右軍《袁生帖》、虞永興《汝南公主墓銘起草》、王方慶《通天進(jìn)帖》、顏魯公《劉中使帖》、徐季海絹書《道經(jīng)》,皆魏晉唐賢劇蹟,宋元以下不論也。②
上博本《真賞齋圖》后除了有文徵明的《真賞齋賦》,還有明代書法家、鑒藏家豐坊③所寫的一篇《真賞齋賦》。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豐坊應(yīng)華夏的邀請做客真賞齋品鑒其藏品,期間對其中的部分藏品作了題跋考辨,如張旭《古詩四帖》(舊作謝靈運(yùn)書),豐坊在此帖后用小楷寫下長跋,提出此帖非謝靈運(yùn)所書的觀點④。(圖3、4)
此間,華夏也向豐坊出示了文徵明所繪的《真賞齋圖》(上博本),豐坊則在此圖卷末寫下了一篇《真賞齋賦》,對華夏藏品的記載較《真賞齋銘》更為詳細(xì),其中歷代法書包括了鐘繇《薦季直表》、王羲之《袁生帖》、顏真卿《劉中使帖》、《朱巨川告身》、王方慶《萬歲通天帖》、虞世南《汝南公主墓志銘起草》、徐浩《道德經(jīng)》、張旭《古詩四帖》、蔡襄《八冊帖》、黃庭堅《劉賓客經(jīng)伏波神祠詩》、《諸上座帖》、《太白憶舊游詩》、趙構(gòu)《黃庭經(jīng)》、岳飛《與奉郎中札子》、趙孟頫《黃庭經(jīng)》、《洛神賦》、虞集《誅蚊賦》等;唐宋元名畫包括了王維(傳)《輞川圖》、郭忠恕《雪江圖》、黃荃《柳塘聚禽圖》、米友仁《瀟湘圖》、閻次平《寒巖積雪圖》、劉松年《香山九老圖》、馬麟《四梅圖》、趙孟頫《秋郊飲馬圖》、《二羊圖》、《武侯圖》、《漂母圖》、《設(shè)色山水小圖》、《溪山仙館圖》、高克恭《秋山暮藹圖》及一直幅、倪瓚《惠山圖》、《春霽圖》、王蒙《青卞隱居圖》等⑤。
華夏的這些藏品中依然存世的法書有王羲之《袁生帖》(現(xiàn)藏日本藤井有鄰館)、顏真卿《劉中使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王方慶《萬歲通天帖》(舊題《通天進(jìn)帖》,現(xiàn)藏遼寧省博物館)、張旭《古詩四帖》(舊題謝靈運(yùn)《古詩帖》,現(xiàn)藏遼寧省博物館)、黃庭堅《劉賓客經(jīng)伏波神祠詩》(日本東京細(xì)川護(hù)立氏藏)、《諸上座帖》(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太白憶舊游詩》(現(xiàn)藏日本藤井有鄰館)、趙構(gòu)《黃庭經(jīng)》(藏地不詳)、趙孟勅《黃庭經(jīng)》(藏地不詳)、《洛神賦》(藏地不詳)、虞集《虞雍公誅蚊賦》(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繪畫則僅存劉松年《香山九老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趙孟頫《秋郊飲馬圖》(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此圖上似無華夏收藏印記)、《二羊圖》(現(xiàn)藏美國弗利爾美術(shù)館,此圖上似無華夏收藏印記)、王蒙《青卞隱居圖》(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
在已經(jīng)佚失的真賞齋藏品中,有一幅趙孟頫《武侯圖》,此圖為趙孟頫所繪諸葛武侯之像,原畫卷后還配有趙孟頫所書《前后出師表》,趙書《前后出師表》于入藏華夏真賞齋時便已經(jīng)佚失。正德九年甲戌(1514年),華夏持此《武侯圖》來蘇州訪祝允明,請其在此《武侯圖》后用小楷補(bǔ)書《前后出師表》⑥以完璧全卷。今趙圖已佚,而祝書猶存,現(xiàn)藏于東京國立博物館。又有一幅黃荃(傳)《柳塘聚禽圖》,此圖藏地不詳,或云藏于美國耶魯大學(xué)美術(shù)館,國內(nèi)存有民國時期珂羅版畫卷⑦。(圖5)
可以確信的是,華夏的藏品還不止這些,一方面豐坊與文徵明當(dāng)時觀摩品鑒的真賞齋藏品未必齊全,且華夏在此后仍有購入藏品的可能,如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楊凝式《神仙起居法帖》的卷面上亦有“真賞”等華夏的收藏印記,故此帖也為華夏所藏(圖6);另一方面,這些藏品的列舉中并沒有將華夏同時代的書畫家作品列入其中,如文徵明為華夏所繪的兩幅《真賞齋圖》、嘉靖戊午年為華夏書寫的扇面⑧等等,這些同時代名家之作,華夏也應(yīng)收藏有不少,只是因為當(dāng)時的書畫收藏有“宋元以下不論也”的風(fēng)氣,故沒有列舉在《真賞齋銘》及《真賞齋賦》中。
圖1 真賞齋圖(上博本)
對自己藏品的來源,華夏歷來少有述及,除了在自己的藏品上鈐“真賞”、“華夏”等收藏印記外,極少留下片語只字的題跋。要考索其藏品的來源,只能根據(jù)其他收藏家留下的收藏記錄,如文徵明在華夏藏品上作的題跋、都穆《寓意編》、汪氏《珊瑚網(wǎng)》、《佩文齋書畫譜》等著錄中的記述,比照《真賞齋賦》、《真賞齋銘》中所列的華夏藏品,以此推測華夏部分藏品的來源。其中,既有來自于其祖上家傳的藏品,亦有來自于其他藏家之手的藏品。
華夏的家族在無錫地區(qū)顯赫一時,王世貞曾稱無錫華氏為江表甲族:“華之衣履冠蓋遍天下”⑨。《華氏傳芳集》記載當(dāng)時華族所擁有的田地:“當(dāng)?shù)厥嗳f畝無他姓,皆華氏田”⑩,無錫蕩口古鎮(zhèn)至今猶存華氏義莊,當(dāng)?shù)匾喽酁槿A姓,可見其族興盛,綿延至今。華夏的祖父為華坦(1452-1535年),號南坡翁,其人精明能干,文徵明稱其“精敏宏達(dá),長于經(jīng)理”?,其父親為華欣(1474-1534年),字敬夫。華夏在祖輩父輩的余蔭下有著雄厚的經(jīng)濟(jì)實力來從事收藏活動。且除華夏外,在華氏一族中還有華尚古、華云(1488-1560年)等人亦從事收藏,他們皆先后與沈周、文徵明、祝允明等吳門文人交往甚深,積累了深厚的文化資源,這都為華夏的收藏奠定了相當(dāng)?shù)幕A(chǔ)。
華夏的祖?zhèn)鞑仄分凶顬轱@著的藝林劇跡莫過于唐王方慶輯《萬歲通天帖》,此帖為唐武則天萬歲通天二年(687年)時,王方慶獻(xiàn)出其先祖王導(dǎo)、王羲之、王薈、王獻(xiàn)之、王徽之、王珣、王褒等王家一門二十八人的墨跡珍本,唐時稱《寶章集》。此帖明時為華家所藏,華夏曾持此帖向文徵明求跋,文在跋文中云:
右唐人雙勾晉王右軍而下十帖。岳倦翁謂即武后通天時所摹留內(nèi)府者。通天抵今八百四十年。而紙墨完好如此。唐人雙勾。.....不知何時歸無錫華氏。華有棲碧翁彥清者。讀書能詩。多富古法書名畫。帖尾有“春草軒審是記”。即其印章。今其裔孫友字中甫者。襲藏維謹(jǐn)??忠坏┦嫛K烨谑詡?。其摹刻之工。極其精妙。視秘閣續(xù)帖。不啻過之。友知其所重哉。嘉靖丁已七月既望。長洲文征明題。時年八十有八。?
文徵明的跋文中透露出此帖為華夏祖上華幼武所藏。華幼武,字彥清,號棲碧?,元時人,為華夏八世祖?。文徵明非但為此帖作跋,同時也將此帖鉤摹鐫刻,集在《停云館法帖》中,并在刻帖后復(fù)刻上沈周的書札,札云:“奉上華氏唐摹晉帖九種,蓋雙鉤之精者。閣下研心書翰,欲煩妙手一一更拓之存于家,以見曾閱前代之跡……華亦早晚來取,其亦自寶者。不宣。周再拜,徵明契家道誼閣下?!?由此推斷,此帖先為華氏借給沈周閱覽,而后沈周請文徵明為他鉤摹一過,作為下真跡一等的復(fù)本保存。華氏對此帖想必極為珍愛,故沈周有“華亦早晚來取,其亦自寶者”之語。
查《文徵明年譜》,文徵明于正德二年丁卯(1507年)五月十一日,“往相城訪沈周,周有贈詩。又為周鉤撫無錫華氏藏《唐摹萬歲通天進(jìn)帖》?!?從年譜的敘述可知,此事發(fā)生在正德二年(1507年),是年文徵明三十八歲,華夏年僅十四歲,而華夏的父親華欣年三十四,祖父華坦五十五歲。以此推測,沈周借閱時,此帖應(yīng)尚為華夏祖父華坦或父親華欣收藏,沈札中所云“華氏”,指的是應(yīng)該華坦或華欣。時隔五十年之后的嘉靖三十六年丁巳(1557年)七月既望,文徵明又“為華夏小楷舊跋《唐摹萬歲通天進(jìn)帖》”?。此時,文徵明已八十八歲高齡,華夏亦六十有四,其祖、父均已亡故,此帖便轉(zhuǎn)為華夏收藏?!度f歲通天帖》自華幼武收藏始,到華夏祖父輩手中收藏時借與沈周觀摩品鑒,最終又傳到華夏手中,其流傳始末清晰可見。華夏對此帖愛若珍寶,在卷上鈐有“華夏”印記,并將之選入《真賞齋法帖》中。
除了此帖的流傳過程較為詳盡之外,豐坊在《真賞齋賦》中述及的高克恭的兩件繪畫中的一件直幅也來自于華氏祖先華幼武。這件高克恭的山水直幅今已佚失,畫作內(nèi)容已不可考。所幸,《佩文齋書畫譜》中著錄了這件作品,并提到此卷上有倪瓚的題跋:“高彥敬絳色長卷…….又一直幅,倪云林為彥清題。彥清(華幼武)華中甫八世祖?!?可見,華夏一家自華幼武始便已經(jīng)喜好收藏,且與倪瓚等畫家、文人交好。故多藏有法書名畫,流傳到華夏手中亦有不少珍品,這為其真賞齋豐富的收藏打下基礎(chǔ)。
除了祖?zhèn)鞯牟仄分?,真賞齋中更多的藏品來自于華夏自己的大肆搜羅。其族叔父華啟直曾敘述其搜羅收藏的事跡:“……耽精鑒遠(yuǎn),日研以確,凡晉魏法書金石古刻,并金懸購”?;文徵明在《真賞齋銘》中也提到“......每餅金懸購,故所蓄咸不下乙品。自弱歲抵今,垂四十年,志不少怠,家坐是稍落,弗恤而彌勤……”???梢姡A夏對法書名畫的搜羅自早歲便開始,其收藏活動一直持續(xù)了四十多年,其間傾注了大量的精力、財力以及時間,甚至可以說是不遺余力的。而這些由華夏自己搜羅的名品,大部分則得自吳門藏家之手,其中包括了沈周、李應(yīng)楨等明代吳門鑒藏圈中赫赫有名的執(zhí)牛耳者。
明代吳門地區(qū)經(jīng)濟(jì)、文化發(fā)展極其興盛,產(chǎn)生了以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為核心的吳門畫派。除了書畫創(chuàng)作外,吳門畫家亦從事收藏,尤其是沈周與文徵明,兩人先后成為吳門鑒藏圈中領(lǐng)袖式的人物,他們不但自己收藏書畫,還為其他藏家鑒定題跋,其影響力不限于蘇州,同時也輻射到江南的周邊地區(qū),對當(dāng)時的畫壇和鑒藏圈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在收藏活動中,華夏與這些吳門地區(qū)的書畫家、鑒藏家建立了深厚的情誼。其中,最著名者有文徵明、祝枝山、文彭、文嘉等人。其間,華夏常往來于蘇州、無錫之間,將自己的藏品出示給吳門鑒藏家觀摩品鑒,以請求他們的鑒定與題跋;而這些吳門藏家也是真賞齋中的???,時與華夏研討觀摩各自新入手的藏品。?
圖2 真賞齋圖(國博本)
嘉靖十年辛卯(1531年)秋月,華夏攜帶新得的鐘繇《薦季直表》、王羲之《袁生帖》、顏真卿《劉中使帖》、黃庭堅《經(jīng)伏波神祠詩》四件法書來到蘇州請文徵明題跋?。其中,現(xiàn)藏于日本東京永青文庫的黃庭堅《經(jīng)伏波神祠詩》明時原系沈周舊藏。文徵明為此帖的題跋中云:“右黃文節(jié)公書劉賓客《伏波寺祠詩》……三十年前,徵明嘗于石田先生家觀此帖;今歸無錫華中甫。中甫持來求題,漫識如此?!?由此可知,文徵明早歲便在沈周家中見過這卷黃庭堅《伏波寺神祠詩》,原為沈周舊藏,而今則為華夏所得,文徵明也因此得以重覽作跋。
現(xiàn)在日本藤井有鄰館王羲之《袁生帖》則為沈周之子沈維時的藏品,也可算是沈家舊物。此帖后亦有文徵明以小楷寫成的跋語,中云:“此帖舊藏吳興嚴(yán)震直家……吾友沈維時購得之,嘗以示余。今復(fù)觀于華中甫氏,中甫嘗以入石矣。顧此真跡,無前人題識,俾余疏其本末如此。”?(圖7、8)故知此帖明時先為嚴(yán)震直收藏,后又輾轉(zhuǎn)為沈周之子沈維時所得,而后再為華夏收藏。華夏收藏此帖后,將之刻入《真賞齋法帖》中,并請文徵明題識,以“疏其本末”。
同上述兩件法帖一起帶給文徵明品鑒題跋的顏真卿《劉中使帖》(又稱《瀛洲帖》)亦為華夏真賞齋藏品,卷上有“華夏”、“華中父氏”等鑒藏印記?(圖9、10)。此帖則得自于吳江史氏?,文徵明對這卷顏真卿的法書同樣十分熟悉,早在青年時便陪同他的老師李應(yīng)楨在史鑒家觀看過此卷。四十年后,華夏購得此貼,并請文徵明鑒賞作跋,跋文記述了少年時期觀看此貼的感受:“右顏魯公《劉中使帖》,徵明少時,嘗從太仆李公應(yīng)禎觀于吳江史氏。李公謂:‘魯公真跡存世者,此帖為最?!缑鲿r未有識,不知其言為的。及今四十年,年逾六十,所閱顏書屢矣,卒莫有勝之者。因華君中甫持以相示,展閱數(shù)四,神氣爽然。嘉靖十年歲在辛卯八月朔,長洲文徵明題?!?關(guān)于此帖,文徵明曾寫信囑咐華夏:“早來左顧,匆匆不獲款曲,甚愧。承借留顏帖,適歸,仆馬遑遽,不及詳閱,姑隨使馳納。他日入城,更望帶至一觀,千萬千萬。簽題亦俟后便,不悉。徵明頓首,中甫尊兄?!?字里行間表達(dá)了文徵明由于倉促勞頓,這次借閱并沒有對此帖詳加審視的遺憾,同時也希望華夏能再次持此帖訪吳,帶給自己仔細(xì)觀摩的意愿。值得一提的是,從信的行文和稱謂中可見,文徵明對這個比自己年歲小許多的晚輩藏家非常客氣,稱其“中甫尊兄”,充分顯示出其對華夏的尊重。顯然,除了交際上的客套與兩人深厚的交情之外,無疑也是華夏真賞齋藏品的宏富,與其本人在當(dāng)時收藏圈中占據(jù)的地位所致。
除此以外,黃庭堅《諸上座帖》亦為華夏藏品之一,卷首“座”字邊鈐有“真賞”、“華夏”印記(圖11),此帖則為李應(yīng)楨?的舊藏。此卷雖無文徵明題跋,然卷末卻有李應(yīng)楨請吳寬的題跋:“昔東坡見山谷草書從旁稱嘆。錢穆父獨惜。以為未見懷素真跡。后山谷見自敘帖。書法遂覺頓異。不審此卷作時。是嘗見耶。抑或未見耶。職方公渾于書者。藏此必能辨之。吳寬題”?,此跋寫于李應(yīng)楨收藏時期,跋文中提到的“職方公”指的即李應(yīng)楨;又都穆《寓意編》云:“李少卿嘗為郎中。奉使湖湘。道過江西。于石亭寺僧處。得山谷草書一卷。后有山谷真字跋?!?由此可知,此帖得之于李應(yīng)楨。
除了來源清晰的藏家之外,華夏也會從鬻書賣畫的掮客手中購買藏品,如《淳化祖石刻法帖三卷》即通過這種渠道購入。文徵明在《跋華氏續(xù)收淳化祖本石刻法帖三卷》中云:“嘉靖庚寅,兒子嘉偶于鬻書人處獲見三卷,亟報中甫,以厚值購得之。”?可見,此三卷《淳化祖本石刻法帖》是文徵明之子文嘉在鬻書人處見到,并告知華夏而以重金購得的。文嘉在見到此帖后,并沒有自己購入,而是轉(zhuǎn)告華夏,這顯然是因為華夏家中原本就收藏有六卷《淳化閣帖》,文徵明曾說自己平生“閱淳化帖不知其幾,然莫有過華君中甫所藏六卷者……而中甫顧以不全為恨”?。故文嘉見到了這三卷《淳化閣帖》后,便亟報華夏,希望能夠使得與真賞齋中的前六卷合璧一處,亦是其直接參與華夏收藏活動的明證。
圖3 張旭 《古詩四貼》后豐坊的第一段跋文
真賞齋的大部分藏品自華夏晚年時便已逐漸流散出去,其中最大的賣家便是項元汴。項元汴(1525-1590年),字子京,號墨林,浙江嘉興人,為晚明時最重要收藏家。他比華夏年輕三十一歲,于華夏而言,則是一位晚輩收藏家。華夏手中的藏品如顏真卿《劉中使帖》、張旭《古詩四帖》、楊凝式《神仙起居法帖》、趙孟頫《二羊圖》、《秋郊飲馬圖》、王蒙《青卞隱居圖》等先后均為項氏或直接或間接地獲得,由真賞齋而進(jìn)入天籟閣。
項元汴直接向華夏購買的法書有虞集《誅蚊賦》,此帖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妒汅湃帯分杏许検舷蛉A夏收購虞集書《誅蚊賦》的記載:“元翰林學(xué)士雍國公虞文靖行書宋虞雍著誅蚊賦,項元汴真鑒之秘。明口口(年號脫失)三十九年春日,購于無錫華氏,用價伍拾金?!?可見,此帖為項氏用五十金直接向華夏購買的。此外,五代黃筌《柳塘聚禽圖》和閻次平《寒巖積雪圖》則是項元汴向華夏購得的兩幅古代繪畫。前者是項元汴花了八十兩從華夏處購得的,項氏曾記載:“五代黃筌柳塘聚禽圖,明墨林山人項元汴真賞寶秘,原價捌拾兩,購于無錫華東沙家”?,而閻次平《寒巖積雪圖》則“用價壹百貳拾錠,得于錫山華氏”?。根據(jù)《真賞齋賦》中華夏藏品的記載,顯然此處“錫山華氏”所指正是華夏。
還有部分真賞齋的藏品雖無交易價格的記載,卻也為項氏重價購得,如黃庭堅《伏波神祠寺》,王世貞在《弇州續(xù)稿》中對此帖的流經(jīng)去向作過描述:“山谷書劉禹錫經(jīng)伏波神祠寺,最為奇逸……初自華東沙氏,售于吾館甥。叔陽意忽疑之,持以見畀,偶囊澀不能應(yīng),得旬日留,托王君載雙鉤而俞仲蔚廓填之,雖不盡得其妙,比之褟石,尚少一重障也。卷今為嘉興項氏以重價購得,佳人屬沙咤利矣,可憐,可憐?!?可見,此帖華夏本欲售于其女婿叔陽(舊時女婿稱“館甥”),因無法確定此帖是否為黃庭堅真跡而求鑒于王世貞。王世貞雖斷定為山谷真跡,卻囊中羞澀,只能托人雙鉤摹搨一過作罷。后來才為項元汴以重金購得,王世貞得知后乃有“佳人屬沙咤利”之嘆。?
除了古書畫之外,文徵明八十八歲時為華夏所作《真賞齋圖》(國博本)也為項元汴購得。在此畫卷末的《真賞齋銘》中文徵明提到當(dāng)時收藏圈的風(fēng)氣:“今江南收藏之家,豈無富于君者?然而真贗雜出,精駁間存,不過夸視文物,取悅俗目耳”?,又云“植志弗移,寄情高朗,弗滯勿移,是曰真賞”?,顯然文徵明借此銘高度評價了華夏的收藏活動并非只是射利炫富的商賈行為,而是一位“真賞”之士。作為晚輩的項元汴內(nèi)心顯然充滿著對文徵明與華夏這樣“真賞”之士的尊崇,對自身身份的認(rèn)定無疑也是他們中的一份子。一些學(xué)者就指出項元汴購藏《真賞齋圖》的真正目的正在于告知世人自己并非只是單純的富豪收藏家,而是“繼承了一個真賞者的權(quán)威地位”?,從而獲得與其宏富藏品相襯的文化身份。
綜上,華夏真賞齋的書畫藏品涵蓋了晉唐法書,宋元名畫,乃至于文徵明、祝允明、豐坊等同一時期的名人書畫,其藏品的宏富程度在無錫地區(qū)可謂首屈一指,即便置于整個江南也可算得上是重要藏家。而華夏的收藏活動前后長達(dá)四十余年,在此期間他與文徵明、豐坊、祝允明、文彭、文嘉等人均建立了深厚的交誼,其晚年又與晚輩收藏家項元汴建立了藏品上的往來,其“真賞”的鑒藏觀也對項氏的影響甚深。因而,華夏真賞齋的書畫收藏活動成為明代江南地區(qū)收藏活動中的重要一環(huán)。
注釋:
①華啟直《族侄中甫君墓志銘》對華夏的家庭、生卒、生平等均作了明確闡述,其中將華夏的生卒定為1494-1567年。華啟直系華夏族叔,所言應(yīng)可確信。詳見《華豫庵先生集》卷上,存裕堂木活字本,1911年,第96頁。
②[明]文徵明撰《真賞齋銘有敘》,詳見周道振輯?!段尼缑骷罚虾9偶霭嫔?,1987年,第1303頁。
③豐坊(1494-約1570年),字存禮貌,號人翁,后改名道生,號南禺外史,浙江寧波人。為嘉靖二年進(jìn)士,任禮部主事,后因事貶官,是明代中期著名書法家和鑒藏家,著有《書訣》,家藏萬卷,因名其齋室曰“萬卷樓”。他與華夏交好,曾為其作《真賞齋賦》,賦文見清繆荃孫編《藕香零拾》[M],中華書局,1999年。
④張旭《古詩四帖》(現(xiàn)藏遼寧省博物館),舊作謝靈運(yùn)《古詩帖》,明時為華夏所藏,華夏曾請豐坊為此帖作跋?,F(xiàn)此帖后存有兩段皆署名為“豐道生”,書風(fēng)卻迥然不同的小楷題跋:第一段點畫沉厚,有唐人意味,跋文末有豐坊印記;第二段,用筆俊逸,類似文徵明風(fēng)格,跋文末無豐坊印記,顯然非出一人之手。謝稚柳在《唐張旭草書〈古詩四帖〉》中認(rèn)為:“豐坊提出了若干問題,辨明宋嘉祐拓本的謬誤,指出了那個‘謝靈運(yùn)書’的‘書’字是‘王’字,考證了庾、謝生卒的先后……華夏很不愿意將此卷說成是唐人書。故將豐坊的原題重新改寫,正是華夏要將改書的豐跋代替豐的原跋”,詳見謝稚柳《鑒余雜稿》[M],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79年,第60頁。承無錫博物院副研究員盛詩瀾女士見告,謝稚柳認(rèn)為可能華夏不滿豐坊的第一段題跋,故又重新改寫,找人重新整理抄錄一遍從而形成了第二段題跋。本文將豐坊的兩段題跋附在文后,見圖3、4。
⑤關(guān)于華夏的書畫藏品,早先有臺灣學(xué)者蔡淑芳《華夏真賞齋收藏與〈真賞齋帖〉研究》予以關(guān)注,近時陳斐蓉《豐坊〈真賞齋賦研究〉》對華夏藏品的羅列亦較為詳實。其中大部分流傳于世的藏品均有華夏收藏印記,此不贅述。然亦有真賞齋部分藏品藏地不詳,藏品上華夏的收藏印記亦不清晰,本文對這些資料不詳?shù)淖髌酚枰哉f明。
⑥祝允明在《前后出師表》的款識中敘述了此事:“華中甫過吳訪余,出示趙榮祿所畫《武侯圖》。惜失后二表,強(qiáng)余書此。真似煉石補(bǔ)天,恐不免識者之誚。長洲祝允明識?!痹斠婈慃溓嘀蹲T拭髂曜V》[M],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第119頁。
⑦2014年北京富古臺國際拍賣有限公司于春季拍賣會上曾拍賣過此卷的珂羅版復(fù)制品,拍賣編號為0389(圖5)。從珂羅版復(fù)制品看來,此圖結(jié)構(gòu)繁復(fù)規(guī)整,繪有柳、桃、竹等植物,又繪有錦雞、雞、雀等禽鳥。徐建融教授認(rèn)為,此圖錦雞、雞等禽鳥畫法似出明代宮廷畫家邊景昭之手,或為邊氏所作,托名黃筌。此圖民國時為美國默爾夫人收藏。默爾夫人(1859-1955年),習(xí)慣又稱威廉-亨利-默爾夫人(其夫名Wiliam Henry Moore, 1848-1923年,商人及律師),美國著名古物收藏大家。據(jù)此,此畫原作現(xiàn)當(dāng)在美國,或云現(xiàn)藏耶魯大學(xué)美術(shù)館,不詳。
⑧文徵明除了為華夏的藏品作題跋之外,也會將自己的書法或繪畫贈與華夏。如嘉靖戊午七月十八日,文徵明在扇面上用小楷書寫了《右夏日友人池亭追涼》、《右夏夜苦熱》、《右秋夜有感》三首五古詩贈與華夏,款識為“嘉靖戊午七月十又八日,書舊作三首,贈東沙華君中甫。徵明?!贝松纫娒駠鴷r期小萬柳堂收藏:《名人書畫扇集》第12書之部4,文明書局,民國04.03。
⑨[明]王世貞:《弇州續(xù)稿》卷四六《湖西草堂詩集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282冊,第606頁。
⑩[清]《華氏傳芳集》卷六,第2頁。
?文徵明:《華府君墓志銘》,詳見周道振輯?!段尼缑骷穂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555頁。
?此帖現(xiàn)在藏遼寧省博物館,卷后有文徵明跋語,詳見徐邦達(dá)《古書畫過眼要錄晉隋唐五代宋書法》[M],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1987年,第39頁。
?據(jù)明代俞貞木《棲碧處士華彥清壙志銘》記載:“處士姓華氏,諱幼武,字彥清,號棲碧,世為常之無錫人……生大德丁未(1307年)十月六日,卒洪武乙卯正月十八日……”。詳見《華氏傳芳錄》卷二,“第九世”,第28-31頁。
?見《佩文齋書畫譜》卷九十八《明豐道生華氏真賞齋賦注》。
?[明]文徵明撰集:《影印明拓停云館法帖》[M],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96頁。
?周道振,張月尊纂:《文徵明年譜》[M],百家出版社,1998年,第169頁。
?周道振,張月尊纂:《文徵明年譜》[M],百家出版社,1998年,第681頁。
?見《佩文齋書畫譜》卷九十八《明豐道生華氏真賞齋賦注》。
?[明]華啟直:《華豫庵先生集》上卷,清宣統(tǒng)三年(一九一一)刻印本,無錫市圖書館藏,第九四-九六頁。
?[明]文徵明撰《真賞齋銘有敘》,詳見周道振輯?!段尼缑骷穂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03頁。
?如文彭、文嘉均為華夏的同輩好友,由于父親文徵明的關(guān)系,與華夏往來密切,是真賞齋的???。文彭《華氏閣帖合璧諸跋》中記敘了其與華夏的友情:“余每造其真賞齋,必焚香盥手,盡出以閱,終日忘倦。蓋余與中甫忝為書畫友,每一見必各出所得所見,輒相較量?!?/p>
?周道振,張月尊纂:《文徵明年譜》[M],百家出版社,1998年,第438頁。
?[明]文徵明撰《真賞齋銘有敘》,詳見周道振輯?!段尼缑骷穂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32-1333頁。
?《文徵明集》補(bǔ)輯卷二十三《跋袁生帖》,詳見周道振輯校《文徵明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31-1332頁。
?詳見徐邦達(dá)《古書畫過眼要錄晉隋唐五代宋書法》[M],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1987年,第80頁。
?史氏即史鑒(1433-1496年),字明古,號西村先生,為明代學(xué)者,于書無不讀,尤熟于史,亦是一位大收藏家,后與沈周結(jié)為兒女親家。
?周道振,張月尊纂:《文徵明年譜》[M],百家出版社,1998年,第438-439頁。
?周道振輯?!段尼缑骷穂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446頁。
?李應(yīng)楨(1431-1493年),初名甡,字應(yīng)楨,以字行,更字貞伯,號范庵。長州人,為明代書法家,曾授中書舍人,弘治初任中太仆少卿,與吳寬、文林等人過從甚密,文徵明曾從其學(xué)書,祝允明則是其女婿,因此他在吳門士人中威望甚高。
?詳見徐邦達(dá)《古書畫過眼要錄晉隋唐五代宋書法》[M],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1987年,第275頁。
?詳見徐邦達(dá)《古書畫過眼要錄晉隋唐五代宋書法》[M],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1987,第275頁。
?《文徵明集》補(bǔ)輯卷第二十三《跋華氏續(xù)收淳化祖本石刻法帖三卷》,詳見周道振輯?!段尼缑骷穂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30頁。
?《文徵明集》補(bǔ)輯卷第二十三《跋華氏續(xù)收淳化祖本石刻法帖三卷》,詳見周道振輯?!段尼缑骷穂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29-1330頁。
?《石渠寶笈三編》延春閣藏一六,引自《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07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26頁。
?《石渠寶笈續(xù)編》寧壽宮藏九,引自《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07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703-704頁。
?姚際恒《好古堂家藏書畫記》,引自《中國書畫全書》[M],第八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年版,第716頁。
?王世貞《弇州續(xù)稿》卷一百六十一《山谷伏波神祠詩臨本》,詳見《四庫全書》,第1284冊,第334頁。
?沙咤利為唐時一蕃將,因愛慕韓翊美姬柳氏而強(qiáng)奪之。后世便將將“沙咤利”引申為霸占他人妻室或強(qiáng)搶民女之人。此處,王世貞將項元汴比作“沙咤利”,嘆息此帖被他伺機(jī)獲得??勺C此帖在華夏之后為項元汴重價所得。
?[明]文徵明撰《真賞齋銘有敘》,詳見周道振輯校《文徵明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03頁。
?[明]文徵明撰《真賞齋銘有敘》,詳見周道振輯校《文徵明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03頁。
?封治國《項元汴書畫收藏的遞藏鏈研究——以安國和文氏父子為例》[J],《美術(shù)學(xué)報》,2011年第6期,第87頁。
(責(zé)任編輯:郭彤)
圖5 黃筌 《柳塘聚禽圖》珂羅版復(fù)制品
圖6 楊凝式 《神仙起居法》中“真賞”印記
圖7 日本藤井有鄰館藏王羲之《袁生帖》
圖8 《袁生帖》后文徵明跋文
圖9 顏真卿 《劉中使帖》卷上“華夏”印記
圖10 顏真卿 《劉中使帖》卷上“真賞”印記
圖11 黃庭堅 《諸上座帖》卷上的“真賞”、“華夏”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