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十九首）

劉年

大西北

我的孤獨，像陰山;我的憂慮，像祁連山

我的內(nèi)疚，像白雪皚皚的賀蘭山

只有一望無際的遼闊，才放得下

這是我一次次，像落日一樣，走向地平線的原因

棕熊

在遼闊的針葉林里，獨來獨往

喜歡毛茸茸的雨

喜歡飛鼠溪，喜歡游泳，喜歡蘑菇和鮭魚

我克制住自己，不襲擊人

大多數(shù)的時候，躲在樹洞里

看鵝掌般的葉子，一片片落下。看獵人空手而還

看白雪，慢慢地埋沒人間

我把爪印，深深地刻在樹洞里

悲歌

為什么悲傷如此巨大？為什么歡愉如此短暫

為什么，我如此眷戀生命

我應(yīng)該如何向你描述我的遠方

佝僂在土地上的人，天邊的北斗七星，是永遠拉不直的問號

野菊花

“日落時分，青石路口

帶上你的家伙，一對一，生死無悔”

時間，地點，方式，都是我定的

沐浴，更衣，焚香，祭祖，祈禱

菜刀，是妻在超市買的，還登記了身份證

胸口有鐵的時候，血，蒼涼起來

對手拆了王二嫂的店鋪

給了補償，王二嫂說不夠

寡婦說不夠就是不夠，你有法律文書也不夠

我話少，第七句過后，就有了這場決斗

青石路口，有九棵楓樹，兩塊巨石

縣志載，荊軻曾從這里，西去強秦

野菊，像秋風(fēng)撒落的金幣，一路都是

我選了兩朵，放進上衣口袋

天色漸晚。想必她們已經(jīng)回家

女兒可能在背書，妻，可能在廚房找菜刀

巴彥諾日公蘇木小鎮(zhèn)

“天上沒有鳥，地上沒有草。三年一場雨，風(fēng)吹石頭跑”

等車的時候，我默默地記誦著當(dāng)?shù)氐拿裰{

這么長的一個鎮(zhèn)名，卻只有很短的一條街

而只有一米六三的我，卻有一個好幾丈長的影子

烏蘭淖爾鎮(zhèn)

黃河一直在左邊，陪我走

拐入烏蘭淖爾的集市，買了一柄小刀

出來，黃河又送了我一程

在我消失的天地間，有殷紅，在慢慢地擴大

沉默

鲇魚像一個堅決不從的女人

扭來扭去

變成了兩段還在扭

兩段同時扭

有血的那頭，在互相找

總也對不齊，總也合不攏

總也不做聲

買鹽回來，兩段還在扭

有血的那頭，還在互相找

總也對不齊，總也合不攏

總也不做聲

兩段深黑的沉默

偶爾碰在一起，也沒有聲響

巴丹吉林的胡楊

如果將路在弱水河邊，打個死結(jié)

如果將自己掛上去

如果，將大地一腳蹬開

胡楊樹上，可能會傳來輕微的骨折聲

老花鋪

老花鋪的夏天要用珍珠李，油桃，脆皮梨

這些富含糖分的詞匯來比喻

苞谷像三千嬪妃，為農(nóng)民夾道起舞

黃狗，兒子，父親從紅土路上依次遠去

我打赤腳，是為了和大地保持肉體關(guān)系

我吹陶笛，是因為有炊煙比旗幟還要莊嚴地升起

洪家營的月亮

看不到門牌，不知是監(jiān)獄，還是精神病院。

有兩丈高的圍墻和拇指粗的鋼筋。沒有牽牛花。

不知是病歷，還是罪名，白紙寫著黑字：

舉石砸天，挑沙填海。養(yǎng)狐成妖，磨磚成鏡。

穿過鋼筋后，月光變得銹跡斑斑。

月亮若是上天擲來的一枚硬幣，我永遠選擇背面。

冷

這么大的雪

你們看不見

艷麗的血跡

被手掌大的雪花，輕輕地抹去了

雪原上，獵手還在爬

剝了皮的山毛櫸

有三分之二埋在雪里

這首詩還有三行

埋在雪里

寫給兒子劉云帆

一

突然想到了身后的事

寫幾句話給兒子

其實，火葬最干凈

只是我們這里沒有

不要開追悼會

這里，沒有一個人懂得我的一生

不要請道士

他們唱的實在不好聽

放三天吧

我等一個人，很遠

三天過后沒來，就算了

有的人，永遠都是錯過

棺材里，不用裝那么多衣服

土里，應(yīng)該感覺不到人間的炎涼了

二

忘記說碑的事了

弄一個最簡單的和尚碑

抬碑的人辛苦

可以多給些工錢

碑上，刻個墓志銘

刻什么呢，我想一想

就刻個痛字吧

這一生，我一直忍著沒有說出來

鑿的時候

叫石匠師傅輕一點

三

清明時候

事情不多，就來坐一坐

不用燒紙錢

不用掛青

我沒有能力保佑你

說說家事

說說那盆蘭花開了沒有

說說最近看了什么書

交了女朋友沒有

不要提往事

我沒有忘記

你看石碑上的那個字

刻得那么深

不要提世事

我早已料到

你看看，石碑上的那個字

刻得那么深

虛構(gòu)

有必要虛構(gòu)一間木屋，七十個平方米

放置無處可放的文字，用來發(fā)霉發(fā)酵，腐爛成蛆

有必要虛構(gòu)一片空地，栽你喜歡的葡萄和鳶尾

有必要虛構(gòu)一片雪原，冰鎮(zhèn)這浮躁的蟬

有必要虛構(gòu)一個故事，丟進漸漸熄滅的火塘

故事的開頭，梨花滿枝，敘事緩慢，對白不多，不要結(jié)局

梨花，虛構(gòu)它一直不落

有必要，虛構(gòu)一個我，虛構(gòu)一臉冷笑和一柄長劍

現(xiàn)實太硬，劍，有必要虛構(gòu)它削鐵如泥

你，一直在那里，沒有必要虛構(gòu)

但有必要虛構(gòu)一條水洗綢紫藤花的長裙，送給你

再虛構(gòu)一條船，一陣風(fēng)，以及一條未及命名的河流，也送給你

有必要虛構(gòu)一些紙，記錄一些即將焚毀的事實

有必要虛構(gòu)一些事實，祭奠那些誠實的化為灰燼的紙

有必要虛構(gòu)一次沉沒，告訴人們，扔過來的，只是一根稻草

有必要虛構(gòu)一次壓倒，告訴駱駝，每一條生命，都是一根稻草

有必要虛構(gòu)一場噩夢，看哪些人在熟睡，哪些人在裝睡

有必要虛構(gòu)一些尖叫，讓這場噩夢，看起來像虛構(gòu)的

養(yǎng)龜記

養(yǎng)只烏龜，在玻璃缸里

于是，辦公室里

還有一個生命，比我更安靜

周末，帶它回家

像個托缽的和尚，走在團結(jié)湖路上

于是，城市里，還有一個生命，陪我來，陪我去

陪我到巷子里，配鑰匙

從此，出差會有牽掛

這個世界，還有一個生命

離我久了，會活不下去

它攪動著深藍的夜

似乎想弄出些海浪來

開燈，伸出手指，它立馬縮頭

我只摸到殼上的傷痕

可憐這個膽小的孩子

它會活得很長

會看到很多我怕看到的

廢墟

所有的鐵鎖都在生銹，所有的粉刷都在剝落

所有的圍墻，都在等待倒塌

于是，我把這片繁華，命名為廢墟

一輛漆黑的兩輪馬車剛剛過去

沒有人過問，里面坐著醫(yī)生還是巫師

于是，我把斷柱上那只沉默的烏鴉，命名為孤獨

狗尾草已經(jīng)高過了落日和廟宇

所有的承諾，已經(jīng)變成瓦礫

于是，我把這座缺了一只腿的石獅，命名為自己

蕁麻只長蕁麻葉，牽牛藤只長牽牛葉

針茅只開細白的花，枇杷樹不結(jié)一顆桃子

四季如此遼闊，從容和無微不至

于是，我把這片飽含淚水的大地，命名為愛人

時間和茂盛的言詞不足以埋葬一切

一定能找到破碎的瓷器，證明歷史的骨頭

一定有土撥鼠在挖掘老栗樹的根

于是，我把這個靜如墳?zāi)沟膹U墟，命名為繁華

世人形容金錢和宮殿的，也可以形容草垛

站草垛上，你看到的是故鄉(xiāng)，烏鴉，看到的則是死亡

于是，我把這些金黃的晚風(fēng)，命名為疼痛

于是，我把那只打開翅膀打開沉默的烏鴉

命名為希望

胡家寨的牧羊人

寨子里只剩

胡生元和他的四十一只山羊

人走了，草就回來了

羊兒像新月一樣，一天比一天肥

為了壓寨里的陰氣，胡生元

給它們一一安上了熟人的名字

頭羊叫胡光宏

那是他的知交，一輩子都想當(dāng)回官

五年前，在城里扎腳手架時，摔死了

就埋在青楓嶺上

那里的草長得特別好

斷角的羊，叫木匠老三

他斷了一只手，也是左邊的

下得一手好象棋

現(xiàn)在在城里擺殘局

那只呆頭呆腦的，叫楊代課

和楊老師一樣，它個子瘦

經(jīng)常望著遠方，不吃草

村小并校后，不知下落

有次賣羊，胡生元看到他在場上賣一堆樅菌

懷孕的黑羊，叫興華婆娘

羊羔的名字都準備了

公的叫胡健，母的叫胡秋燕

前者，在牢里蹲著;后者，在城里做小姐

最不聽話的那只，叫胡興華

胡生元每天都罵它娘，踢它屁股

他是村里的小組長

不僅搞大了唐玉娥的肚子

還砍了胡生元的兩棵核桃

后來跟女兒去了上海，據(jù)說學(xué)會了跳舞

中秋，胡生元準備親手殺了它

傍晚，青楓嶺烏云滾滾

那只叫唐玉娥的白羊丟了

老胡滿山地喊，聲音凄厲

像喊一個離開了二十七年的人

遙遠的竹林

水舀滿后，倒回湖里

再舀，再倒

手可以感覺到，水的歡欣和顫抖

摘獼猴桃的時候

挑小的，丑的，有傷的

好的，留給過冬的猴子和山楂鳥

寫一封絕交書，用魏碑

從此，不關(guān)心戶口、稅收和物價

竹子，一生只開一次花

彈《廣陵散》，并長嘯

嘯聲帶有咳嗽

生活如此靜美，痛，來源于大地

拱動的，可能是竹筍，也可能是冤魂

牛車上，裝一壇竹葉青

沿那條竹影斑駁的土路走

莫打牛，莫罵牛

它知道，什么速度最適合黃昏

莫搶酒杯

小心劃傷你的手

酒壇后面，有一把鋤頭

——死，便埋我

狂沙十萬里

一

不搭訕，不講價，不問路

不停地奔走，不停地轉(zhuǎn)車

到了巴丹吉林沙漠

出租車司機問要不要等，我搖頭

問要不要接，我又搖頭

風(fēng)，砂輪一樣響

而賀蘭山，背負著藍天，從西而來

二

世界靜下來的時候，我開口了

歌雖老去，詞未破損

平時上不去的高音

順著沙丘的曲線，都上去了

而這么大的歌廳

卻只有落日一燈孤懸

不恨世人吾不見，不恨世人不見吾狂耳

知我者，賀蘭山

三

呼喊一樣地唱，呼救一樣地唱

像個祈雨的巫師

一滴水，從眼睛里出來

落入了荒漠的人間

而賀蘭山，像一匹棕紅的駱駝

被誰慢慢地牽進了暮色

青藏書

一，拉薩

因為寺廟太高

所以，銀行、單位、建材市場、夜總會

以及紀念碑，都顯得很矮

布達拉宮的頂上

陽光，黃銅一樣涼

二，程小景

程小景不回上海了

在拉薩河邊，開了家書店

她坐在角落，靜得像手里的書

半小時，才翻一頁

每年九月，她會去葉城，去岡底斯山

巖羊一樣奔跑，攀爬

巖羊一樣，站在高處流淚

回來，依然坐在書店里

像佛經(jīng)一樣，一年比一年舊

像梵文的佛經(jīng)一樣

等一個東土來的男人

三，月

過草原，冰川，湖泊

過古堡和雪山

那柄彎刀，一直跟在后面

進入燈火稠密的拉孜城，進入了酒店

刀客一樣需要鋒利和斷裂的時候

它卻沒有跟過來

四，轉(zhuǎn)山路上

那雪，下得更緊了

扛起登山杖，寒風(fēng)掠起大衣和目光

越走越像林沖

越走越像梁山

命運啊，別再陷害了

我只想安靜地守我的草料場

五，岡仁波齊

學(xué)著扎西

向?qū)什R神山叩了一個長頭

他在旁邊拍照。照片里

當(dāng)雙手舉過頭頂?shù)臅r候，我高于藍天

匍匐在地，伸展合十的時候

我低于花崗巖和狼毒草

六，桑珠鎮(zhèn)

男人推著摩托車，艱難前行

后座馱著蛇皮袋

可能去省城看讀書的女兒

七八公里后，我先到了桑珠鎮(zhèn)

看到風(fēng)雨中，有家摩托修理店

格?；ㄒ粯娱_著

七，青稞

青稞自身帶有光芒

即便陰冷的雪天

也讓人想起那些身在高處的人們

扎西尼瑪、李貴明、扎西頓珠

此稱、央今拉姆、尼瑪潘多

青稞酒，是我們都懂的語言

八，帕羊鎮(zhèn)

回過頭，記住了

小鎮(zhèn)的名字和樣子

那么安靜，弱小

那么無可奈何

那么像一個愛我的女人

他們的內(nèi)心

都有一個空空的站臺

九，行者

一川碎石大如斗

隨風(fēng)滿地石亂走

無鳥獸，無草木，

無水，無糧，無對白

走到最后，陌生的男人

會成為生死之交

陌生的男女，會想到天荒地老

衣袋里，給你撿的那塊石頭

已經(jīng)摸出了皮膚的光澤

十，野人

世間樹葉轉(zhuǎn)黃的時候

我的世界已經(jīng)冰天雪地

到處是野驢、野牦牛、野黃羊、野兔、野鴨

我也是野的

剛剛掙脫韁繩

世人吃飯的時候，我在吃雪

十一，獅泉河

左進右出，順時針

參觀扎什倫布寺

從天葬臺進，從宗堆出

順時針轉(zhuǎn)岡仁玻齊神山

老太太在柳蔭下，順時針搖著的轉(zhuǎn)經(jīng)筒

我順時針轉(zhuǎn)過頭去

看格拉橋上紅頭巾的女人

我們順從時間

時間順從漂滿楊樹葉的獅泉河

（責(zé)任編輯：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