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衛(wèi)與誤讀：梅林視野中的馬克思主義哲學
——解讀《保衛(wèi)馬克思主義》

桑明旭

（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北京 100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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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衛(wèi)與誤讀：梅林視野中的馬克思主義哲學
——解讀《保衛(wèi)馬克思主義》

桑明旭

（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北京 100872）

作為國際工人運動的著名活動家和理論家，梅林始終將保衛(wèi)馬克思主義作為自己的使命。面對當時各種敵對思潮的詰難，他在《保衛(wèi)馬克思主義》一書中做出了有力的回應。梅林反對任意命名馬克思主義哲學，主張用歷史唯物主義來指稱馬克思主義哲學；反對非歷史地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強調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創(chuàng)立具有其深刻的社會根源和理論前提；反對調和唯物唯心二元對立，反對將馬克思主義哲學看作是一種輕視政治和道德等非經濟因素的學說，反對用馬赫主義等其他哲學理論來補充馬克思主義哲學，捍衛(wèi)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階級性、唯物性、辯證性、科學性和方法性。但同時，梅林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對象和理論范圍、社會存在的概念、馬克思主義哲學和費爾巴哈哲學的關系、馬克思主義哲學和自然科學的關系等問題做出了錯誤的解讀，在闡述經濟因素和其他因素的歷史作用等觀點時，表現出了簡單化、機械論的傾向。

梅林；保衛(wèi)；誤讀；歷史唯物主義；《保衛(wèi)馬克思主義》

弗蘭茨·梅林（1846-1919）是德國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國際工人運動的著名活動家，德國社會民主黨左派領袖和理論家，德國共產黨創(chuàng)始人之一。梅林一生影響最大的著作是《馬克思傳》，正是因為此部著作，在長期的馬克思主義研究中，他更多地被視為馬克思主義史學家，而非馬克思主義哲學家，這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梅林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特殊貢獻。本文通過解讀梅林的主要哲學著作——《保衛(wèi)馬克思主義》，試圖勾勒出梅林視野中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大致輪廓。

一、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名稱和研究對象

對于任何理論來說，名稱都是其理論內容及核心觀點的主要概括和表達。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來說，用不同的理論名稱來表達，如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經濟決定論、人道主義等，反映了對馬克思恩格斯創(chuàng)造的新哲學的實質的不同理解。

梅林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保衛(wèi)，首先體現在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名稱的保衛(wèi)。梅林首先從如何正確界定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名稱出發(fā)，開啟他保衛(wèi)馬克思主義的事業(yè)。通常情況下，他反對將馬克思主義哲學稱為辯證唯物主義，而傾向于將馬克思主義哲學稱作“歷史唯物主義”或“唯物主義歷史觀”。受拉法格的影響，梅林有時還將馬克思主義哲學稱為“經濟唯物主義”①拉法格在《思想起源論》（又稱《卡爾·馬克思的經濟決定論》）中率先將馬克思主義哲學稱為“經濟唯物主義”或“經濟決定論”；在該部著作中，拉法格遵循了“經濟唯物主義”或“經濟決定論”的原則，從經濟關系的發(fā)展來考察正義、善、靈魂和神的觀念的起源。參見拉法格《思想起源論》，王子野譯，三聯書店1963年版，第7頁。，即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從經濟條件出發(fā)來說明社會和人的發(fā)展的學說。梅林語境中的“經濟唯物主義”在語義上更加趨近于歷史唯物主義，與巴爾特、饒勒斯等歷史唯物主義反對者所理解的“經濟唯物主義”截然不同，因為后者的“經濟唯物主義”不承認經濟因素之外的其他因素（思想、政治等）在社會發(fā)展中的作用。在梅林看來，巴爾特、饒斯勒等人完全否認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主張歷史發(fā)展是群眾集體力量推動的結果，完全否認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偶然性，僅僅肯定社會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性和必然性。梅林反對這種意義上的“經濟唯物主義”，他認為馬克思主義的“經濟唯物主義”在本質上是一種“歷史一元論”哲學，這種“歷史一元論”強調經濟因素是社會的基礎和發(fā)展的決定力量，但它并不否定歷史上各種復雜因素的相互作用。盡管梅林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在強調經濟因素的決定性作用時，有時會不自覺地呈現出對經濟之外其他因素的輕視態(tài)度。但他的“經濟唯物主義”思想總體上是正確的。梅林贊成馬克思恩格斯的歷史唯物主義，而且也自覺地認為“經濟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在語義上是同質的。

應該說，梅林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名稱的理解是正確的。馬克思恩格斯哲學變革的實質，不在于創(chuàng)造了一種既辯證又唯物的哲學，因為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已經蘊含了豐富的辯證法思想，已經算是較為成熟的辯證唯物主義了；馬克思恩格斯哲學變革的實質，也不在于創(chuàng)造了非辯證的經濟決定論，僅僅強調經濟因素的作用而忽視其他因素的作用，這恰恰是馬克思恩格斯所反對的；馬克思恩格斯哲學變革的實質，也不在于僅僅創(chuàng)造了一種人道主義哲學，盡管他們在1845年之前的著作中論述了人道主義思想，但在1845年之后，人道主義思想已經被他們所揚棄，他們克服人道主義后創(chuàng)造的理論正是歷史唯物主義。馬克思主義哲學與其他哲學的區(qū)別，首先體現在哲學出發(fā)點上，它不再把自然存在作為解釋問題的出發(fā)點，而是將人們的歷史存在作為解釋問題的出發(fā)點，“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1］73，“不是從觀念出發(fā)來解釋實踐，而是從物質實踐出發(fā)來解釋觀念的形成”［1］92。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在批判費爾巴哈哲學的基礎上創(chuàng)立的，但這種批判沒有指向費爾巴哈哲學的唯物主義和辯證法，指向的是人道主義和歷史觀上的唯心主義。歷史唯物主義正是與人道主義和歷史唯心主義相對應的理論。

在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名稱做出正確界定和保衛(wèi)的同時，梅林卻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對象及問題域方面做出了錯誤的理解，縮小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論視域。梅林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對象和研究領域是人類社會歷史，歷史唯物主義是對包括社會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在內的整個人類社會歷史進行唯物主義解釋和說明的學說。根據梅林的表述習慣，歷史唯物主義是“關于社會的唯物主義學說”“唯物主義歷史觀”“唯物主義的社會歷史理論”。梅林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自成體系的理論，其使命是認識人類社會的歷史發(fā)展”［2］163，研究任務是揭示人類社會的運行發(fā)展規(guī)律以及人類社會區(qū)別于自然界運動的特殊本質。在此基礎上，梅林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論體系是不包含本體論和自然觀的。在當時，囿于特殊的歷史背景，關于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否包含本體論的問題并沒有成為理論爭鳴的焦點，因此，梅林在其著作中沒有論戰(zhàn)性地表達對本體論、自然觀的支持或反對立場，而是對歷史唯物主義基本理論進行了直接闡發(fā)。不過，我們依然可以指認梅林沒有將一般世界觀問題納入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范圍。梅林曾明確指出，以自然為研究對象的唯物主義學說只是“自然科學的唯物主義”，這種唯物主義可以對自然界進行合理的解釋和說明，但無法對人類社會歷史進行合理的解釋和說明。在研究歷史問題時，“自然科學唯物主義”就自動轉化為歷史唯心主義。超越“自然科學唯物主義”的歷史唯心主義性質而創(chuàng)立了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哲學最偉大的歷史功績，它實現了對人類社會歷史的科學說明。

由此可見，梅林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一種狹義的歷史唯物主義，在這一點上，梅林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對象做出了片面的理解。在馬克思恩格斯所創(chuàng)立的新哲學中，作為理論出發(fā)點的歷史存在是意識的唯一現實對象，其本身包含著自然世界的一般本質。自然觀和本體論作為物質世界的一般本質，不在個別之外，而在個別之中，人的認識的基本規(guī)律正是從個別中把握一般。也就是說，只要承認一般和個別的辯證關系，自然觀和本體論等一般世界觀問題就無法回避。馬克思主義哲學從來沒有對這些問題進行回避，而是從歷史存在出發(fā)對其進行了科學說明。因此，我們可以說，包括自然觀和本體論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一種廣義的歷史唯物主義。梅林拋開一般自然觀和本體論，僅僅把人類社會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對象，直接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對象限定在人類社會領域，是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一種誤讀。

二、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時代背景和理論前提

馬克思恩格斯并不是天生的馬克思主義者，他們的思想是在對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進行深刻反思和批判的基礎上產生的。歷史地審視他們的思想發(fā)展過程，可以發(fā)現，他們的思想發(fā)展經歷了黑格爾階段和費爾巴哈階段。在《萊茵報》時期，馬克思以黑格爾的理念論為理論武器進行民主主義革命斗爭；在《德法年鑒》時期，馬克思則用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哲學來批判黑格爾哲學，闡述異化勞動和人的解放等思想。1845年，馬克思自覺意識到了從前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以及自己的哲學與從前的唯物主義本質的區(qū)別寫下了《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1946年，馬克思恩格斯寫下了《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對其從前的哲學信仰進行了徹底的清算，詳細地闡述了新世界觀的基本觀點。

關于馬克思主義哲學創(chuàng)立的過程，梅林的理解總體上符合事實的。他認為，歷史唯物主義的創(chuàng)立是哲學史上的偉大變革，并認為這一變革的實現具有其深刻的社會根源和理論前提，是人類思想史發(fā)展的必然成果。

首先，馬克思主義哲學是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梅林指出，歷史唯物主義揭示了社會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歷史唯物主義學說本身也要服從于這個規(guī)律。他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是歷史發(fā)展的產物；在較早的時代，它是不會被任何最天才的頭腦憑空想出來的。只有達到一定高度時，人類歷史才能揭開它自己的秘密?！保?］3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資本主義時代是歷史唯物主義產生的時代背景，這一時代中的無產階級革命運動是歷史唯物主義產生的現實基礎。歷史唯物主義之所以能深刻地揭示人類社會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就是因為它站在無產階級的立場上，代表了無產階級的利益。歷史唯物主義的這一特點是任何資產階級學說都不具備的。梅林的這一觀點是深刻的，對當時各種試圖超越階級立場來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思潮進行了回應。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產生之前，人類思想史上的全部哲學最多標榜兩種政治立場：一是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二是為全人類服務，從來沒有一種哲學旗幟鮮明地宣稱為無產階級服務。由此可見，梅林正確地理解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階級性特質。

其次，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創(chuàng)立具有特定的理論前提，黑格爾哲學和費爾巴哈哲學組成了這一前提。在說明馬克思主義哲學與黑格爾哲學的關系時，梅林著重強調了黑格爾的辯證法對歷史唯物主義產生的影響。他認為，馬克思繼承和改造了黑格爾的唯心主義辯證法，并把它作為研究人類社會歷史的重要方法。“馬克思和恩格斯固然和任何哲學都斷絕了關系，但他們把哲學的歷史結果——歷史發(fā)展的觀念——移入了唯物主義。［2］148應該說，梅林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和黑格爾哲學關系的理解基本上是正確的，辯證法的確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從黑格爾哲學中繼承到的最重要內容。

關于費爾巴哈哲學，梅林著重強調了其唯物主義對馬克思恩格斯創(chuàng)立新哲學的影響，并指出新唯物主義是在揚棄費爾巴哈唯物主義后產生的。他認為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不但不能直接產生歷史唯物主義，在歷史觀上還必然會陷入唯心主義。之所以會這樣，其原因有兩點：一是因為費爾巴哈缺乏辯證法，他只能對人類社會歷史做出孤立靜止的理解；二是因為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還只是“自然唯物主義”，只適用于研究自然界，而不適用于研究歷史。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和舊唯物主義并沒有本質的區(qū)別，“對自然界進行思考的直觀，是這個思想家（費爾巴哈）所回繞著運轉的太陽”［2］265。梅林指出，費爾巴哈曾深刻地意識到了自然科學唯物主義的局限性，并聲稱贊同自然科學領域的唯物主義，否定歷史領域的唯物主義。之所以這樣，是因為費爾巴哈忽視了一個事實，即人既生活在自然里也生活在社會里。

關于歷史唯物主義和自然科學唯物主義的關系問題界定，梅林認為，盡管自然界不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對象，但歷史唯物主義是可以涵蓋自然科學唯物主義的。自然科學唯物主義不包含歷史唯物主義，它僅僅以自然界為研究對象，只能做到對自然界的感性直觀。在自然科學唯物主義中，人類只是具有意識的自然生物，自然科學唯物主義沒有考察人類社會中的意識生成過程，“因此，當它進入歷史領域時，它就轉化為自己最相反的對立物，即轉化為最極端的唯心主義了”［2］18。自然科學唯物主義的缺點在于其抽象性和非歷史性，所以一旦它超出了自己的研究領域而涉足人類社會歷史時，唯心主義的缺點立刻就會顯現出來。梅林注意到了馬克思批判自然科學唯物主義缺點時的相關表述，即批評費爾巴哈在觀察人類社會時，僅僅把人的理論行為作為人的活動形式，“費爾巴哈所知道的社會實踐只有猶太人商販的骯臟形式。他在《基督教的本質》中對猶太教作了分析，認為它是營私利的宗教?！保?］266正因如此，費爾巴哈哲學在歷史觀上必然會陷入唯心主義。

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和費爾巴哈哲學的關系上，梅林的正確性理解包括兩個方面，一是馬克思主義哲學主要繼承了費爾巴哈哲學的唯物主義方面，二是費爾巴哈哲學的主要缺點在于其只能對自然界進行直觀的理解，這也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對其揚棄的根本原因；梅林錯誤性的理解在于，他將費爾巴哈哲學理解為一種不具有辯證性質的唯物主義，進而認為馬克思恩格斯批判了這種非辯證的唯物主義。事實上，費爾巴哈是懂辯證法的，他曾經將黑格爾辯證法的課程認真地聽了兩遍，而且只要我們認真翻閱費爾巴哈的哲學著作，我們就會發(fā)現費爾巴哈哲學具有豐富的辯證法思想。馬克思恩格斯也從來沒有批評過費爾巴哈哲學缺少辯證法，他們批評費爾巴哈哲學的原因在于其具有直觀性，并且會在歷史觀上陷入唯心主義。

值得注意的是，梅林語境中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對費爾巴哈為代表的“自然科學的唯物主義”的超越的真實意義，不是強調超越唯物主義屬性，而是強調超越以前唯物主義的應用范圍。在梅林看來，馬克思從來沒有否定自然科學唯物主義在自然科學研究領域中的正當性，更沒有與以往的唯物主義割斷聯系，“即使是自然科學唯物主義中那一個受到他們尖銳批判的時期——即以畢希納、摩萊肖特、伏格特的名字為標記的那個時期——從他們的觀點看來，亦并非它本身應受批判，而只是它有時所呈現的一些畸形的形式應受批判。恩格斯之責罵畢希納及其一伙，只是由于他們使唯物主義淺薄化和庸俗化”［2］147，而不是責罵唯物主義本身。歷史唯物主義之所以具有科學性，正是因為它堅持了唯物主義。

三、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論性質

在當時，針對資產階級思潮和部分黨內思潮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批評，梅林通過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闡述，對其做出了堅決的理論回應，保衛(wèi)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唯物性、辯證性、科學性和方法性。當然，在保衛(wèi)的過程中，梅林的理解有時也表現出簡單化、機械論的傾向，在一些方面誤讀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傮w看來，梅林視野中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具有如下的理論特質。

第一，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一種唯物主義哲學。在當時，很多思想家站在資產階級立場上指責歷史唯物主義重視經濟、輕視道德，是一種經濟一元論。面對這些詰難，梅林給予了清晰有力的澄清和回擊：“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是對于思維與存在的關系、精神與自然界哪一個是本源的這一哲學上重大的基本問題的互相敵對的答案。它們本身原是與道德理想沒有絲毫關系的。”［2］16馬克思主義哲學是歷史唯物主義，因為它在思維和存在的關系、精神和自然界的關系問題上，堅持存在決定意識、物質決定精神，這并不能說明歷史唯物主義存在輕視道德的問題。在論證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唯物主義性質時，梅林說：人類精神是依靠物質生產方式、同物質生產方式一起和從物質生產方式發(fā)展起來的；人類精神不是物質生產方式的父親，物質生產方式倒反是人類精神的母親，這種關系當然在人類的原始社會里最清楚地呈現出來。”［2］29人是一種社會性動物，人的生產不僅在自然中，重要的是還在社會中，對于人來說，社會存在既是人所處的感性世界，又是人在社會活動中創(chuàng)造的物質的“人為世界”，既然“人為世界”是由人的歷史活動創(chuàng)造的，那么它必然與自然界這個感性世界有著重大的本質的區(qū)別。社會存在主要指在社會發(fā)展過程中起決定作用的社會經濟關系，“經濟實施是最后的決定因素”［3］318。正是在此意義上，梅林把歷史唯物主義理解為一種“經濟唯物主義”“經濟決定論”。不過，盡管他也承認社會經濟因素在決定社會意識時需要有一個必要的中間環(huán)節(jié)，但他沒有超出經濟因素范疇去理解社會存在，更沒有把政治活動、科學實驗、藝術活動看作是社會存在的有機組成部分，對他來說，社會意識的對象、源泉僅僅是社會的經濟因素。在這方面，梅林對“社會存在”概念作了狹義的解讀。

第二，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一種辯證的唯物主義哲學。也就是說，馬克思恩格斯創(chuàng)立的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辯證的歷史觀。梅林首先肯定歷史是不斷發(fā)展的，并且這種發(fā)展有其內在的規(guī)律性的。針對當時資產階級思潮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歪曲（它們指責歷史唯物主義單向度地肯定經濟因素的作用，否認政治因素、思想道德因素的反作用，缺少辯證的維度），梅林在反駁中指出，“歷史唯物主義完全不否認觀念力量，只不過要把它追究到底，要弄明白觀念是從哪里汲取力量的”［2］27，“歷史唯物主義不但不否認道德力量，甚至還是最先使人能夠解釋道德力量的?！保?］40梅林表示，資產階級思想家們沒有明白的一個道理是，在人類社會發(fā)展過程中，社會形式決定國家形式，但是國家形式反過來影響社會形式，經濟因素作為社會發(fā)展的決定因素也會受到思想觀念的反作用，意識形態(tài)不能脫離經濟基礎而獨立產生作用，并不代表意識形態(tài)不能產生作用。梅林通過上述闡述，捍衛(wèi)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唯物性和辯證性，對當時的各種反歷史唯物主義思潮進行了有力的回擊。

必須承認，與否認歷史唯物主義具有辯證性質的理論家相比，梅林明確肯定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辯證性質，但同時，梅林的理解有時也表現出簡單化、機械論的傾向，這些簡單化、機械化的表述也會給資產階級思想家們提供再次污蔑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依據。比如，梅林有時會不自覺地忽視上層建筑的作用，他明確強調，“發(fā)明不是經濟發(fā)展的原因，恰恰相反，經濟發(fā)展才會帶來發(fā)明；人類精神不是社會革命的創(chuàng)造者，而只是它的執(zhí)行者而已?！保?］33他在批判巴爾特時曾感慨地說，“‘法律觀念和政治原則’對于‘經濟勢力’的影響作用是多么微弱啊?！保?］50梅林這些表述的局限性在于：他看到了發(fā)明是經濟推動的結果，但忽視了發(fā)明同時反過來也成為促進經濟發(fā)展的原因。從社會革命的根本動力來看，精神固然不是社會革命的創(chuàng)造者，但也決不簡單地只限于作為社會革命的執(zhí)行者。在特定的歷史時期，革命的理論是革命運動的先導，正如馬克思主義哲學引領了無產階級革命運動一樣。

第三，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一種科學的理論。在梅林所處的年代，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質疑，不但普遍存在于資產階級理論界，黨內也流行著一些質疑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觀念。他們認為歷史唯物主義作為一種哲學還是不完善的，具有片面性，因而可以用“新康德主義”“達爾文主義”“馬赫主義”等理論來與其嫁接，可以把歷史唯心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結合起來。提倡這種結合的代表人物是法國思想家、“獨立社會主義同盟”的主要領導人饒勒斯。饒勒斯明確聲稱自己是馬克思主義的忠實信徒，他在證明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過程中聲稱發(fā)現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缺陷。他認為解決這一缺陷的合理方式就是把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唯心主義結合起來，因為“唯物史觀并不妨礙對歷史作唯心主義的解釋”［4］26。饒勒斯認為，唯心史觀和唯物史觀的結合在當時法國已是一個不可爭辯的歷史事實，因此他的研究任務僅僅是“探索這種調和從理論和學理的觀點看來是否可能，在它們中間是否存在著解決不了的矛盾”［4］27。饒勒斯還認為，調和唯物史觀和唯心史觀的對立是文藝復興以來哲學運動的主要工作，這一調和工作在現代社會已經基本完成了。而且，既然辯證法認為矛盾的對立面是相互滲透和相互轉化的，那么作為矛盾對立面的唯心史觀和唯物史觀必然也是可以調和的，這符合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精神。

梅林反對饒勒斯的這一主張，堅持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二元對立是不可調和的，他認為調和后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必然會陷入模糊不清的困境。梅林嚴厲地批判了當時的各種主張“補充”歷史唯物主義的思想，并認為所有的補充都是不必要的。他首先堅決反對將唯物史觀和唯心史觀相調和，明確提出唯物史觀和唯心史觀是兩種根本對立的歷史觀，二者在元理論上截然對立，因而是無法調和的。針對當時流行的將新康德主義和馬克思主義聯姻的理論主張，梅林持反對意見，他認為這樣做不但不能促進工人階級意識的覺醒，反而會讓他們的階級意識和對人類社會的認知再次模糊起來。

梅林還反對用自然科學成果來“補充”馬克思主義哲學，并認為任何“企圖用完全無關的觀點，特別是從自然科學范圍內借來的觀點來‘補充’這種理論，結果就會直接回到以前的混亂中去”［2］149。在梅林看來，自然界和人類社會歷史是兩個不同的領域，有不同的規(guī)律，在自然史和人類史之間存在明顯的界限，既然自然史和人類史有不同的研究對象，那么研究的方法必然也是不同的。研究自然的方法是自然科學唯物主義，研究人類史的方法是歷史唯物主義，二者不能完全等同，“用來研究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方法卻完全不同，正是因為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和自然法則的規(guī)律完全不同?！保?］149為此，梅林區(qū)分了達爾文學說和達爾文主義、馬赫學說和馬赫主義之間的不同之處，即在研究自然史時，達爾文學說和馬赫學說是正確的；但在研究人類史時，達爾文學說和馬赫學說是不正確的。梅林認為馬克思的學說也是類似的，只有在研究人類史時才是科學的，因此不需要與自然科學相結合，不需要用自然科學成果來補充，“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自成體系的理論，其使命是認識人類社會的歷史發(fā)展，這種理論的權利以它自身為基礎，不需要與自然科學方法結合起來，一如它本身并無任何自然科學方面的要求?！保?］163

梅林反對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二元調和，反對用馬赫主義、新康德主義、達爾文主義來補充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做法是正確的，捍衛(wèi)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科學性和階級性；但他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不適合解釋自然界的觀點卻是錯誤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對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一般規(guī)律的科學把握，唯物論和辯證法是人類社會和自然界共同的規(guī)律和原則。梅林之所以得出這樣的錯誤結論，其原因依然是他沒有科學把握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全部研究對象，將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解成了狹義的歷史唯物主義。

第四，馬克思主義哲學具有方法論的性質，即馬克思主義哲學為人類理解社會歷史提供了一般性的方法和原則。梅林強調，作為一種哲學，歷史唯物主義不是解決一切社會歷史發(fā)展問題的萬能鑰匙，不是可以裁剪歷史事實的萬能公式，它僅僅對社會歷史的一般本質及其規(guī)律做出科學說明，僅僅是研究歷史的一般性方法和指導性原則。面對當時一些把歷史唯物主義當作萬能公式到處套用的理論者，梅林對之進行了強烈的批評。梅林認為，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發(fā)展史上，19世紀90年代的信從者的研究任務是努力用歷史著作來證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科學性，反對者的研究任務是對馬克思主義哲學“作著煩瑣的吹毛求疵”。但在20世紀最初的10年里，這種情況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反對者們以較大或較小的、但總的說來是以相當顯著的成績運用著這種科學方法，當然，必然也對馬克思進行著各種各樣的議論；信從者們有時卻熱心到可驚程度地對歷史唯物主義作著哲學上的穿鑿附會”［2］145。

梅林指出，不論是哲學領域的黑格爾還是政治經濟學領域的李嘉圖，他們都始終認為自己的研究成果為其所在學科的研究奠定了永恒的基礎，提供了永恒的規(guī)律，從而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學科內的所有問題，“但馬克思所自許的只是發(fā)現了一種科學方法，這種方法從一開始就像一把掃帚似的把一切絕對體系和一切永恒規(guī)律都一掃而光了?！保?］141在梅林看來，歷史唯物主義只是一種研究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過程的科學方法，它絕不是一個封閉的、以最后真理為其終點的理論體系。

應該說，梅林的這一觀點是極其深刻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確是人類理解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基本方法，但如果試圖用馬克思主義哲學來解決一切具體問題，這不但不符合馬克思恩格斯的基本哲學立場，而且也會給人類社會實踐帶來傷害。以馬克思主義哲學為指導，堅持從現實出發(fā)而不是從原則出發(fā)，訴諸行之有效的具體科學研究和實踐，才是解決一切具體問題的正確方法。

四、結　語

梅林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解總體上是正確的。首先，馬克思恩格斯哲學革命的真實意義在于創(chuàng)立了歷史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理應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名稱；其次，黑格爾哲學和費爾巴哈哲學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論前提，馬克思恩格斯揚棄了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哲學之后，創(chuàng)立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第三，唯物性、辯證性、科學性、階級性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屬性；第四，馬克思主義哲學并不只是強調經濟因素而忽視政治、道德因素，它在承認經濟因素的基礎作用時，也承認政治、道德因素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作用；第五，馬克思主義哲學不是解決一切社會發(fā)展問題的萬能鑰匙，它提供的只是研究人類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基本方法；第六，試圖用“新康德主義”“達爾文主義”等思潮來“補充”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做法是無效的，唯物史觀和唯心史觀是根本對立的，饒勒斯等試圖調和唯物史觀和唯心史觀的做法是錯誤的?？傊鎸Ξ敃r各種社會思潮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詰難，梅林給予了明確的回應，有力地保衛(wèi)了馬克思主義哲學。

在保衛(wèi)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同時，梅林的一些理解也曲解了馬克思主義哲學。首先，他縮小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領域和理論范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對象不僅僅是人類社會歷史，一般自然觀問題也在馬克思恩格斯的研究視野之內，馬克思主義哲學不是只研究人類社會的狹義的歷史唯物主義，而是科學揭示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發(fā)展一般本質和規(guī)律的廣義歷史唯物主義；其次，梅林不自覺地表現出重視經濟因素的決定作用，忽視其他因素的反作用的傾向；最后，梅林錯誤地理解了馬克思主義哲學與自然科學的聯系。馬克思主義哲學始終反映自然科學發(fā)展的最新成果，因此它是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馬克思主義哲學絕不是一經創(chuàng)立就永恒不變的圭臬，它必然會隨著自然科學的發(fā)展而與時俱進。只有這樣，馬克思主義哲學才能永遠保持科學性，一直為無產階級革命和人類解放提供科學指導。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弗蘭茨·梅林.保衛(wèi)馬克思主義［M］.吉洪，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3］弗蘭茨·梅林.德國社會民族黨史：第1卷［M］.青載繁，譯.北京：三聯書店，1963.

［4］拉法格.唯心史觀和唯物史觀［M］.王子野，譯.北京：三聯書店，1965.

Defending and Misreading：Merlin’s View of Marxist Philosophy:

Interpretation of Defend Marxism
SANG Mingxu
（School of Philosophy，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

Merlin is not only a famous Marxist historian，but also a famous Marxist philosopher.In Defend Marx?ism，Merlin defined the name，research object and research tasks of Marxist philosophy，presented the theoretical sources and the creation process of Marxist philosophy，and he clarified the theoretical nature of Marxist philoso?phy.Facing the criticism of Marxist philosophy from various bourgeois thoughts，Merlin illustrates his understand?ing of Marxist philosophy.His illustration defended Marxist philosophy，but also misunderstood Marxist philosophy to a certain extent.

Merlin；defending；misreading；historical materialism；Defend Marxism

桑明旭（1984—），男，江蘇東海人，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哲學。

B0-0

A

1008-2794（2016）01-0057-07

2015-12-02

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資本全球化時代的公共性問題研究”（2015SJB3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