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卡
?
一念之間
□趙卡
那個長得像頭肥豬的派出所片警又來了。他不是本地人,據(jù)說以前的謀生手藝也是殺豬,這就等于說,肥豬和薛漢三算同行過一陣子。但薛漢三對片警總懷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頭腦聰明,半輩子為人慎重,對自己很嚴肅,和這頭豬保持著不咸不淡的距離。老婆郝春蘭的嘴巴倒是像急促的片刀剁肉一樣劈啪亂響:“哈呀,魏所啊,什么風啊……”
“行啦。”叫魏所的片警不耐煩地揮揮手,“你除了這句不能換個花樣兒說,我嗤,你老頭兒呢?”
“我咋能知道呢?”郝春蘭嘆了一口氣,“不知道又死哪里去了?!?/p>
其實薛漢三在殺房里,捋著稀疏的小胡子,他透過空蕩蕩的窗欞早看見魏所了,他一看見魏所就心慌意亂,好像他真犯了什么事似的,其實他就是個殺豬的,又不是殺人。
“你這兒有新聞了,”魏所大肉腦袋晃著,“薛漢三呢,死哪兒去了?”
“你去問吧,”郝春蘭朝殺房努了努嘴。
魏所伸出一只手捂著鼻子,徑直進了殺房。殺房里幾個人光膀子正按著一頭嗷嗷叫的大白豬,那豬在不甘心地使勁掙扎,一鍋沸騰的臟水在豬頭下面開著。
“你怕什么呀,薛漢三?”魏所瞪了一眼薛漢三,“又不是殺你,我嗤!”
“咋能不怕吶,”薛漢三強壯有力的五短身材繃得筆直,手里拎著剛磨出來的殺豬刀子,“簡直胡說八道,是他媽誰嚼舌根散布這種謠言吶?”
“你真沒聽到什么新聞?”魏所的注意力轉(zhuǎn)向了那頭待宰的肥豬,“屎都出來了,我嗤!”
“喝酒,喝酒!”薛漢三把刀子遞給一個壯漢,“你來吧?!闭f完,和魏所一前一后走了。
快日落的時候,薛漢三一聲不響地回來了,搖搖晃晃,看來沒少喝,昏昏沉沉倒頭便睡。
離日落前還有多長時間,此時的薛漢三一點估算也沒有,反正馬上要日落了。薛漢三身材臃腫,體格沒有以前那么壯了,淌著臟兮兮的汗,響亮地捋了兩下鼻涕。來這里的時候,他看見稀稀落落的東一幢西一棟的幾座樓。住在這里的居民不多,薛漢三被那幾個臉上帶著奇異且蔑視的表情給盯毛了,接著,他進了一間屋子。
屋子有點憋屈,電燈泡是那種大瓦數(shù)的,光線如錐子,明晃晃的仿佛一只獨眼瞧著這個不安的人。薛漢三的頭是剃了沒多久又長出來茸毛的,豬腰子臉黑油油的,酒糟鼻倒顯得比狗雞巴辣椒還紅,屁股幾乎粘在了凳子上,他眼睛瞇著,不敢盯電燈泡,怕扎。就那么個狼狽姿勢,他都不知道坐了多久。管它多久呢,屁股又坐不爛,咳,咳,薛漢三干咳了兩聲,忽然覺得,小腹腫脹得越來越厲害了,尿意都急眼了。一開始他還能壓著,后來他實在有點憋不住了,屁股挪了挪,和他對面三個腰板挺直的人說,我想,上趟廁所,行不?對面是張長條桌子,桌子上扔著一支塑料管筆和一沓子紙,做筆錄時備用的。
活人肯定不能尿到褲子里。那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沒吭聲,薛漢三的酒糟鼻更紅了,那三個人又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個點了一下頭,另外兩個依舊沒吭聲。薛漢三進了廁所,解褲子解了一氣,他的褲子因為沒來得及換有點埋汰,雙手很不利索,心里在琢磨,一會兒該怎么對付這幾個人,他們會問到什么呢?正想著,褲子解開了,他舒了一口氣,開始滋尿。尿池里貼著瓷磚,斑斑漬漬,都發(fā)黃了,一股碳酸氫銨味兒直鉆鼻孔,沁入肺腑,嗆得人頭疼。也沒見人打掃一下,可見這里的人,也不咋講究衛(wèi)生。尿完了,薛漢三還在尋思,他們到底會問什么,會問什么呢,反正我什么也不會說。
屋子還是原來那個樣子,并沒有因為他一泡尿的功夫,就變得不那么憋屈。薛漢三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進來后,又坐回了原來的凳子上,吸了吸鼻子。對面的三個人,一看就是裝出來的,神態(tài)悠閑,看著他,不作聲,他也就不作聲。大家都在耗,耗時間,耗體力,耗彼此的耐心。耗唄,薛漢三心想,我又不是沒經(jīng)歷過這場合,看誰耗死誰,嗤。
不知道又過了多長時間,薛漢三有點困了,畢竟他五十多歲的人了,身體吃不消,尤其那燈光,離頭很近,像伸出了無形的鋼絲刷子,刷他的頭皮和眼皮,刺啦刺啦,刺啦刺啦。對面的人也困了,關鍵是那個女的,看上去年齡不大,不斷地在打哈欠,揉眼,撓頭,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薛漢三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看誰能熬過誰,他在村里下過夜,看過田,放過牲口,能熬,熬過了這一夜,彼此就拜拜了。
雖然薛漢三做好了苦熬的準備,但還是心里沒有太大的底,他想起要不是那天喝大了,舌頭禿嚕了,我咳!一想到這兒,他真想跳起來,狠狠抽自己幾個嘴巴子,這張爛嘴,別的毛病沒有,就是愛喝點燒酒,酒量球大點兒,一喝就多,又沒有把住門,差點露了餡,我咳,咳!
胡思亂想了一陣,薛漢三的小腹又有點腫脹。薛漢三心想剛才那會兒還是沒尿干凈,人老了,首先是從老二開始老的,老二不聽話了,夾尿是夾不住了。薛漢三又和他對面的三個人說,我想上趟廁所,行不?對面的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女的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一個男的微微點了點頭。
這回褲子好解了,但尿出來的尿,薛漢三看了看,沒有多少。唉,到底老了,尿也少了,薛漢三很失落。薛漢三覺得這三個人也不是好對付的,之前他心里想好的答辭,耗了快半夜了,也沒用上,再不用他就忘了。他們到底要干什么,不說不問,薛漢三胡思亂想著系好褲帶,又坐回了屬于他的凳子,凳子不如一開始那么平展了,好像搓板,硌得屁股蛋子疼。
薛漢三的殺房,屬于個體性質(zhì),殺豬宰牛,和肉聯(lián)廠不太一樣。算起來他開這個小廠也十五年了,一開始不行,慢慢地才熬出了名氣,業(yè)務多了,錢也掙得多了。他是個與世無爭的人,沒幾個朋友,也沒多少愛好,勤勞是他的本分,一門心思多掙錢。那天,收下水的二麻袋來得晚了,滿嘴酒氣,賴著不走,非要和他喝酒,讓他請,他本不想喝,又不好意思駁他的面子,只好在炕頭擺了一桌。二麻袋的業(yè)務,應該是周邊最大的,收下水名聲不咋樣,但利潤大,不過這小子好賭,癮頭還挺大。應該說,他薛漢三的最初業(yè)務,都是二麻袋照顧起來的,這個人情,薛漢三記著呢。喝著喝著就多了,剛開始還你哥我弟的叫著,不一會兒,好像是因為什么賬,兩人搞得急眼了。二麻袋語帶威脅地說,爺明天叫你關門,你不敢后天開。薛漢三不吃他這套,回了一句,球像,你敢?二麻袋說,爺明天叫你關門,你要是敢后天開,爺就把你腿打斷。薛漢三說,球像,爺還殺過人哩!二麻袋說,你才球像呢,你殺過人,現(xiàn)在給爺殺一個?薛漢三說,你以為爺就會殺豬殺牛,人也會殺,不信你到薛家坡打聽打聽,一九八一年七月六日的事,嚇死你狗日的!
薛漢三抬頭看了一眼對面這三個沉默的人,馬上就把頭埋進了手掌里。一想起那天他說出的那句話,他就后悔得差點吐血。二麻袋這個喪門星,和他喝的什么酒啊,讓他把那件事給兜了底。就那樣了,二麻袋還不信,說什么薛家坡他去過,早打聽過了,他薛漢三壓根兒就是個慫包,竟然敢吹牛殺過人,簡直就是個笑話。二麻袋喝多了,東倒西歪,涎水流了一脖子也不覺得,他薛漢三卻瞬間酒醒了。
薛漢三忽然覺得有點尿急,他記得他尿過兩次了,還是有尿意。所以薛漢三又和他對面的三個人說,我想,再上趟廁所。這回他不是商量的口吻,而是自己給自己做主了。進了廁所,站在尿臺子上,他的尿管里滴滴答答地滴了幾滴尿,薛漢三頭上開始冒汗了,他又努了努力,還是幾滴尿,沒辦法,尿不出來了,他垂頭喪氣回到他的凳子上,苦苦思索怎么就尿了那么一點。
十五年前,也就是他和二麻袋說過的一九八一年七月六日,H市郊區(qū)薛家坡村發(fā)生了一起兇殺案,該村村民郝正義一家五口慘死在自己的家中。郝正義是薛漢三的岳丈,公安局下來了人,圈嫌疑犯,圈的人多了,他薛漢三自然也在嫌疑范圍內(nèi),調(diào)查了半天,因他沒有作案的時間和動機,給放了。郝正義一家五口的慘死,薛漢三根本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悲傷,他知道,他幸災樂禍才是對的,掉了眼淚反倒假了,因為,他岳丈一家就沒好人。
薛漢三看對面的二男一女昏昏欲睡,自己的眼皮也打起了架,但他強忍著,他不能松懈,像獵人一樣,必須時刻保持警惕。他想起他岳丈郝正義的偏心眼兒,是,他承認,他薛漢三沒本事,娶了他家的大閨女郝春蘭,比不了他岳丈的二女婿,今天送瓶好酒,明天拎條好煙,后天給倆零花錢,咱本事不行,沒錢嘛,有錢誰不會?薛漢三不由得憤憤起來,呼吸也略有點緊迫。關鍵是他那個小舅子郝潤平,看從他這個姐夫那里啥好處也撈不上,干脆連姐夫也不叫了,這還算人嗎?不叫就不叫,問題你不能欺負人吧?薛漢三清楚地記得那次,他岳丈郝正義聘二閨女郝春梅,頭一天人家都沒叫他,他還是自個兒跑過去給答了禮,幫忙幫了一天。第二天郝春梅回門,他又是主動去幫了一天,晚上吃宵夜,他本來準備回家,還是二連襟看不下去了,拉他坐在了一張桌子上。小舅子郝潤平那天就跳得歡實著呢,居然頻頻跟他碰杯,他都不知道喝了多少,回家的時候,沒有月亮,夜里太黑,他覺得小肚子發(fā)脹,想撒泡尿,就在路邊的一個茅坑邊前站立,抖抖索索解褲子,沒解利索,忽覺腳一軟,他掉進了茅坑。他那天真是喝多了,全身無力,掙扎了半天,也沒人來救,滾了一身屎,灌了好幾口糞湯,好不容易才爬回家。天一亮老婆郝春蘭去找他弟弟理論,怪怨郝潤平這個當小舅子的,怎么能那樣灌你姐夫呢,害得他掉進了茅坑,臭了一家。郝潤平一聽他薛漢三掉進了茅坑,滾了一身屎,還灌了幾口黃湯,差點笑岔了氣,說,薛漢三那個蠢驢,我喝的是涼水,他真喝,喝不死狗日的才怪了。說完,連郝正義和他老婆都笑個不停。郝春蘭一聽,說了一句你們也太欺負人了,就哭回了家。薛漢三也火了,獨身一人去老岳丈家質(zhì)問,結果被郝正義和郝潤平父子倆打得滿地打滾,最后,郝潤平掄起扁擔打斷了薛漢三的一條小腿。
有道是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薛漢三一想起他斷腿在炕上養(yǎng)傷的日子,就恨得咬牙。現(xiàn)在,他和三個他根本不認識的人圈在一起,那三個人能知道他心中的苦楚嗎?薛漢三揉了揉曾經(jīng)斷過的右小腿,感覺還是疼。那時候他都想過,千錯萬錯,錯不在他老岳丈郝正義,也不在他小舅子郝潤平,而是自己,窮就是錯,窮人就是受欺負的命,他認了。倒是他老岳丈郝正義也覺得過了,來過他家一遭,說了些下情話,希望他不要計較,以后還來往呢。這些話,讓薛漢三心里稍舒坦了一些,減了些恨意,他尋思,也許,我對他們家好點,會改變他們一家對我的看法的。腿好了以后,薛漢三主動去跟郝正義說,你們家牲口多,我們家也有,不如每天早上我放我們家的牲口順便連你們家的也放了。郝正義認為這主意不錯,的確,要是薛漢三能每天替他放一陣,他還能多睡一會兒懶覺呢,就答應了,破天荒還留薛漢三吃了頓午飯??雌饋?,翁婿關系緩和了許多,郝春蘭也覺得好,她一個婦道人家,常常擠在父親和男人中間兩頭受氣,這回應該沒問題了。薛漢三每天早早起來,先去岳丈郝正義家,從鐵門的口子里掏出鑰匙,輕輕開了門,牽了騾子,馬,毛驢,然后再輕輕關了門,鑰匙放回原處,回到自家牽了牛,直奔村邊的草灘,放上兩個鐘頭,再都牽回來。老岳丈也醒了,使喚自己的牲口下地。辛苦是辛苦了些,但為了換到岳丈他們一家人的好臉色,不得不如此。
一想到這兒,薛漢三嘆息了一聲,他又有尿意了,和他對面的三個人說,我想上趟廁所。那三個人沒吭聲,只是看著他,那個女的還捂嘴笑了笑。薛漢三就進了廁所,解開了褲子,站在池子邊,尿了半天,終于尿出一滴,像一滴渾濁的眼淚。他嘆了口氣,回到了他的凳子上,頭上又開始冒汗了。
薛漢三給岳丈郝正義家放了半個月牲口,郝正義愣是屁也沒崩過一個,更別說什么感謝的話了。這家人純屬牲口人家,他恨恨地想。這樣,薛漢三就不想給郝正義家放牲口了,但他老婆郝春蘭勸他,好歹把今年夏天放完再說,許多事情做一半是不合適的。他不情愿,但還是應承下了。一九八一年七月六日,薛漢三又像往常一樣早起,先去了岳丈郝正義家,從鐵門的口子里往出掏鑰匙,掏了半天沒掏出來,尋思是不是丟了,他沒法確定,只好翻墻跳進了院里。天才蒙蒙亮,郝正義一家正睡得香,薛漢三聽著這一家熟悉的鼾聲,忽然氣不打一處來,尤其是想起他小舅子把他灌醉,讓他掉進了茅坑,顏面盡失;還有,父子倆打斷他的腿,以及平時這家人對自己的那副嘴臉。越想越氣,他媽的,爺爺也是人,你們在睡覺,爺爺卻給你們當奴隸,放牲口,把爺爺當牲口使喚呢。越想越憋屈,陣陣惡意襲上心頭,此時還沒散盡的夜散發(fā)著清冷的氣息,一顆孤星懸在天際,薛漢三順手從院里撿了一根鐵棒,那鐵棒好像有意給他預備的,那么顯眼,抓了很順手,悄無聲息地進了郝正義家的正房。郝正義和他老婆,還有他們不滿兩歲的小外甥,也就是二連襟的女兒,在一個炕上睡著呢。薛漢三掄起鐵棒照著郝正義和他老婆還有他們的小外甥,每人頭上一下,很重,看來都死了,因為誰也沒哼一下。只是,下手那小孩時,他猶疑了一下。然后,薛漢三又到了另一間正房,小舅子和老岳丈的哥哥在這個屋睡,薛漢三掄起鐵棒照著郝潤平的腦袋砸了下去,也是沒哼一聲,死了;正要往死掄老岳丈的哥哥時,這老家伙醒了,睜著眼睛看他呢,薛漢三一慌,鐵棒掉在了地上,但他馬上撿起,照著老岳丈的哥哥也是一下,這回他聽見哼哼聲了。怕沒死盡,薛漢三又返回了郝正義睡的那間房,檢查了一下,真死了,他才扔了鐵棒。事干完了,薛漢三感到有些緊張,他垂著腦袋稍穩(wěn)了一下情緒,貪婪地吸了一口閃著暗光的空氣,折身打開屋里立柜邊的一個抽屜,拿了一把改錐,撬開了郝正義家的一個立柜,翻了半天,找到了幾十塊零錢,揣兜里,跳墻回到了家。
薛漢三正想這事兒呢,對面的三個人中的一個男的突然說話了,怎么樣啊,還沒想好?薛漢三吃了一驚,嗯?唔?哦?想好了!那問話的男子也是一驚,什么,想好了?薛漢三馬上反應過來,唔,想好了,我還得去趟廁所。薛漢三進了廁所,解開了褲子,面對著尿池子,他好像看見尿池子里躺著一個人,嚇了他一跳,再一看,啥也沒有。他使勁憋尿,尿了半天,一滴也沒有,他重重地嘆了一大口氣,返回了屋里,開始自言自語,天還沒亮嗎?對面的那三個人還是沒理他。
H市郊區(qū)公安局接了報警,迅速驅(qū)車到了薛家坡,一到現(xiàn)場就泄氣了?,F(xiàn)場勘查后認定,五名被害人均系被現(xiàn)場提取的一根鐵棒重擊后致死,立柜系被現(xiàn)場提取的改錐所撬??辈槿藛T進入現(xiàn)場前,推前攘后的村民圍觀在現(xiàn)場周圍,現(xiàn)場已經(jīng)遭到了極大的破壞。技術人員只在柜子上提取了一枚模糊的指紋,院中提取了一枚可疑的足跡,但質(zhì)量均很差。那時候薛漢三屬于混在人群中的人了。他打死老岳丈一家人后,回到家里,一看滿身是血,把他老婆郝春蘭嚇個半死,問他怎么回事?薛漢三就把經(jīng)過簡單說了一遍,沒想到郝春蘭支持他這么干,說的確被欺負得受不了了,只是擔心被人瞧見,薛漢三說絕對沒有。這回他出奇的冷靜,告訴郝春蘭馬上把他的衣服洗了,重新?lián)Q了一身,一會兒他要照例到老岳丈院里牽牲口,然后大喊殺人了,人一多,就破壞了現(xiàn)場,尤其是,薛漢三叮囑老婆,你什么也不要問,不要說,就哭,直到哭暈為止,我的主要工作是處理后事和安慰你。事情果然按照薛漢三的路子來的,公安局也暫時沒轍了,在村里駐了一個月,最后退了。不管怎么說,薛漢三一家是郝正義的最直接的親屬,郝春梅嫁到了城里,不屑于農(nóng)村這點家產(chǎn),最后薛漢三忙前忙后,他老丈人的東西都是他的了。半年后,薛漢三以給老婆郝春蘭治病為由,搬到了郊區(qū),沒多久,變賣家產(chǎn),開起了殺房,第一單生意就是收下水的二麻袋照顧的。一想到二麻袋,薛漢三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啾,這一聲明顯帶著汗?jié)n,不那么響,還有所遲遲疑疑,仿佛在昏暗路燈照耀下的一個貼小廣告的動作。薛漢三就后悔了。就在這時,對面一個剛還昏昏欲睡的人突然大聲問,薛漢三,做什么?薛漢三一驚,臉頓時變得煞白,順口說我還想去一趟廁所。這回,他沒解褲子,在尿池邊站了一會兒,尿池閃著黯淡的灰褐色,和他的心情一樣,他返回了屋里坐下,對那三個人穿警服的人說,人是我殺的,我全說了,你們想問什么就問吧。
“你這是咋了,”郝春蘭那對鼓出的眼睛像男人褲襠里的一對卵子,問薛漢三,“喝個酒還能喝成這樣,什么人是你殺的?”
薛漢三愣愣怔怔地不說話,咧著嘴躺在炕上,一只眼睛里糊了一坨火柴頭那么大的眼屎,一句連貫的話都說不出來了,“你這是從哪兒聽來的?”
“我都聽見啦,”郝春蘭惱怒的攮了薛漢三一拳,“殺豬不過癮,還要殺人?!?/p>
夜幕低垂,附近的狗有一聲沒一聲叫得飄忽不定?!拔乙策@么想,”薛漢三口氣有些虛軟地問郝春蘭,“你說他們現(xiàn)在會不會來?”
“誰,你說誰會來?”郝春蘭一臉迷茫。
這天夜里,天上竟然毫無征兆地下起雨來,薛漢三的眼窩里眼淚汪汪,豎起耳朵,似乎聽到了一群人在風雨中哭喪似的咆哮,顫音一直刮到天亮。
責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