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交家到洋和尚

常家樹

1871年6月12日的黃昏，陰沉的天空沒有一絲風，悶得幾乎使人喘不過氣來。傳教士陸誠安在自家產(chǎn)房外焦急地踱步，不時從汗水濕透的衣衫里兜掏出手帕抹擦著臉上的汗流，偶爾悄悄將耳朵貼向門縫聽里面的動靜。妻子難產(chǎn)已經(jīng)折騰得死去活來，這樣下去不但是孩子就是大人也性命難?！氲竭@里他感到一陣眩暈，嘴里念念有詞：“上帝保佑，上帝保佑！”突然里屋一陣騷動，隨著一聲嘶啞的嬰兒啼哭聲，產(chǎn)房里傳出：“生了，生了！是個男孩！”陸誠安如釋重負，一切都化險為夷。也許孩子象征著吉祥，我看就取名‘陸征祥吧，字‘子興，象征著兒子的興旺！”他輕聲地與剛緩過氣來的妻子商量著。

不過這個叫征祥的孩子并沒有給自家?guī)矶嗌偌?。妻子吳金靈產(chǎn)后患了重病，渾身水腫，在病榻上苦熬數(shù)年，終于在陸征祥8歲時撒手人寰。陸征祥從小就跟著信仰虔誠的父親在冥冥上帝的引導下開始了他的人生。

學習洋文，順利步入外交界

陸誠安從小生活在江蘇太倉一個偏僻的農(nóng)村，青年時期闖蕩上海，由于生活困頓在徐家匯一處教堂做雜務，開始信仰基督教。由于深受西方基督教文化的影響，他甚至“恨屋及烏”，由憎恨中國的官場惡習，到厭惡起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他蓄意讓兒子與中國文化斷層，決定不送孩子上私塾，他自己做兒子的啟蒙老師，課本就是《新約福音》。正是這種文化斷層，為陸征祥爾后出任國務總理的失敗埋下伏筆，也是他最終遁入空門當了洋和尚的文化根源。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這本滿篇洋文的課本，意想不到地把陸征祥帶入外交生涯。

經(jīng)過兩次鴉片戰(zhàn)爭的打擊，顢頇昏聵的清朝統(tǒng)治者大腦似乎清醒了些，他們開始接受“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思想，興起了洋務運動。為了培養(yǎng)通洋人才，在總理衙門主持下，在北京開辦了“同文館”，又在上海開辦了“廣方言館”，旨在培養(yǎng)外語人才，開設的主要課程是法語、英語，同文館還開設格致課程。陸誠安決定送兒子入廣方言館，學得一門外語，以便將來出洋學些實務，好回上海做郵局職員。進廣方言館后，陸征祥主修法文，雖然年紀最小，但由于生得眉清目秀、聰明伶俐，加之學習刻苦，成績又好，深受校方重視。1892年，陸征祥以優(yōu)異成績從廣方言館畢業(yè)，并被推薦入北京同文館深造，一年后被總理衙門選中放洋，成為大清國駐俄使館的四等秘書兼譯員。

赴俄前，陸氏父子都以為只是短期出國歷練一番，沒想到的是當時駐俄公使許景澄迫切需要從這批年輕人中挑選自己中意的親信并培養(yǎng)為外交官。那條件自然是：平民出身，家庭沒有任何社會背景；自身簡約，沒有染上官場惡習；上進心強，熟悉西洋外事業(yè)務。許景澄經(jīng)過暗中探訪，尤其經(jīng)過在俄羅斯的外交實踐，一口咬定“非陸征祥莫屬”。

陸征祥遂向許公使陳明心跡：“征祥自幼喪母，二十多年父子二人相依為命，希望能回國和父親團聚。”

“子興，自古忠孝難得兩全，國事大于家事，大丈夫當以身許國為榮，何故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許景澄正色道。

“許大人待祥如再生父母，學生當謹從大人教誨，為國效力。也需告知家父，如家父無異議，祥愿聽大人安排！”

兩個月后，陸征祥在圣彼得堡接到來自上海父親的信：“人貴能自理耳！今精力尚足自養(yǎng)，汝勉誨，毋以父為念。”讀到這里，陸征祥兩眼被淚水模糊了。從1892年起，陸征祥在俄國公使館做了整整14年。

交誼舞會，圣彼得堡情定終身

陸征祥駐俄期間，沙俄宮廷里的應酬性酒會、舞會十分頻繁。陸征祥懂洋文，嫻熟外交禮儀，又善于應酬，加之許景澄視陸征祥為知己，所以許公使每次被邀時，都帶著陸征祥參加。歐洲列強看不起中國，獨對陸征祥另眼看待。陸當時年輕英俊，熟知基督教文化，尤其那一口地道流暢的法語，仿佛就是與洋人交際的一條暢通無阻的大道。各國駐俄使館人士都愿意與他交往，陸征祥逐漸成為沙俄宮廷宴會中的一位活躍人物。這時他也不知不覺地被一位好奇心十足的比利時小姐培德·博斐盯上。

培德的祖父兩代都是比利時將軍，父親與比利時駐俄公使羅核是親戚。培德不顧家人的勸阻，執(zhí)意跟著羅核到俄國讀書。學習之余經(jīng)常陪同羅核出入國際性的應酬和交際場合。在她的眼里，古老的中國一切都很神秘，中國人仿佛是個猜不透的謎。當她第一次知道陸征祥是一位外交官時，感到大為驚奇。她眼前的陸征祥不但腦袋后沒有尾巴一樣的辮子，而且筆挺的西裝、黑亮的分頭讓她覺得陸征祥同那些穿著長袍馬褂，頂戴花翎的公使站在一起時簡直是個叛逆英雄。強烈的好奇心驅使她要同這位中國人交朋友。

陸征祥雖善于與洋人打交道，但外交經(jīng)歷使他對洋人沒有多少好感。在交際場合，無論遇到多么美貌的貴族小姐、外交官夫人，從不產(chǎn)生非分之想。在一次大型舞會上，早已暗中留意陸征祥許久的培德主動邀請他共舞。他懷著戒備的心態(tài)，卻不得不以彬彬有禮的外交風度輕挽著培德的腰謹慎起舞。而美貌、大方、性格外向的培德卻與之相反，她雖然內(nèi)心也有些緊張，但是好奇和興奮促使她不停地向陸征祥提問題，時用英語，時用法語，偶爾還夾著幾個俄語單詞。陸征祥被這位洋小姐提出的天真幼稚的問題逗得直想發(fā)笑，他耐著性子一一作答，逐漸放下了緊張和戒備。傾心交談后，陸征祥居然喜歡上這個比自己年齡大許多的洋小姐。培德見陸征祥談吐頗有風度，也漸生愛慕。舞會結束時，兩情依依，難舍難分。應培德的要求，他們開始了“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約會。等到許景澄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兩人已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

作為對陸征祥厚愛有加的上級加老師的許公使，即使清政府沒有什么禁令，他也十分反對這驚世駭俗的涉外婚姻，理由是如同德國鐵血宰相俾斯麥主張的那樣，外交官不宜娶外國太太。更何況，按照中國傳統(tǒng)觀念，洋媳婦與生下來的混血兒是不能進家族祠堂，更不能入祖墳的。因此許景澄再三向陸征祥發(fā)出警告，怎奈陸征祥深陷愛河不能自拔，許公使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奏明朝廷，從有利于外交出發(fā)，準其聯(lián)姻。1889年春天，在俄國首都圣彼得堡，陸征祥與培德舉行了歐式婚禮。在婚禮上，許景澄還不忘幽了一默：“子興！你學外國學得很徹底，連太太都娶了外國的。將來假若沒有兒孫，你太太又先于你過世，希望你能進修道院去，這是外國的習慣?！?

沒想到一語成讖，陸征祥的晚年，這句玩笑話竟變成了事實。

施展才華，創(chuàng)民國現(xiàn)代外交1911年，國內(nèi)爆發(fā)了辛亥革命，駐外使節(jié)們?nèi)呵榧^，在陸征祥倡導下，他們聯(lián)名勸清帝退位。就在這年年底，陸征祥加入了天主教。

革命黨人推翻了清王朝，國內(nèi)來電催促陸征祥回國出任外交總長。臨時政府總理唐紹儀組閣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陸征祥，一來他不屬于任何派系，口碑干凈；二來因他多年出任駐外使團的工作，諳熟西方外交。陸征祥一再推辭，結果連臨時總統(tǒng)袁世凱也來電力邀。回國前，陸征祥向袁世凱提出三個條件：外交次長應精通英語；陸某不向他部薦人，他部亦不得向陸某薦人；外交部人事不得由他人干涉。袁世凱答應后，他才起程回國。1912年3月30日，陸征祥赴任中華民國首任外交總長，改外務部為外交部，5月3日通告啟用外交部印。

憑借多年在歐洲工作積累的經(jīng)驗，陸征祥引進了富有科學性的管理制度。如按西方國家外交機構模式，擬定外交部組織法，并據(jù)此制定了《外交官制》，設總長、次長各一名，日常事務由一廳四司一室負責，即總務廳、外政司、通商司、交際司、庶政司、參事室。

陸征祥上任后，立刻免去部里一切部員的現(xiàn)職，由他考核后重新任命；同時，開始培養(yǎng)新人。他參考歐洲一些國家的外交人員錄用管理制度，定出民國外交部錄用人員三大原則：一律經(jīng)過考核后擇優(yōu)錄?。粸榉乐沟胤脚上抵髁x，全國統(tǒng)一考試；長于一門外語者優(yōu)先。他要求外交部所有官員必須學會一門外語。就這樣，他組建起民國的外交部，開創(chuàng)了民國外交人才培養(yǎng)體系。

陸征祥用人堅持寧缺毋濫的原則，新組成的外交部竟缺員150名，袁世凱的侄兒也在被裁序列。部里有一姓余的廚師，當年曾得慈禧太后寵愛。李鴻章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時宴請西方外賓，欲用西宴，要這位姓余的廚子主勺，他竟敢與李鴻章較勁不干，李也竟然拿他沒轍。這位廚子還向清朝的外務總理施壓，委任自己的兒子任部里秘書。民國成立后，余廚子認為憑自己的“影響”，陸總長不會不買他的賬，起先還端著架子，后來發(fā)現(xiàn)新外長行事果然與前清大老爺不同，就慌了神，精選了幾十只火腿送到陸外長家，卻被告知趕快帶著火腿走人。余廚子離開外交部一事不但在國內(nèi)讓知情人稱快，連西方報紙也當新聞刊出，被視作中國外交部改革的新風尚。

拙言內(nèi)閣，誤當短命國務總理

正當陸外長改革外交部大見成效之際，民國元年6月27日，唐紹儀總理在袁世凱威逼下辭職。袁總統(tǒng)偏偏選中了陸征祥這位在國內(nèi)沒有任何背景的中立派為總理人選，組成不屬于任何政治派系的“超然內(nèi)閣”。袁世凱的用意很清楚：這位陸某人是個超然的、無政治色彩的人物，對國內(nèi)政情又不熟悉，很好利用。

陸征祥于民國元年6月29日受任國務總理，7月18日經(jīng)參議院通過出任總理，即日以總理身份報告施政方針。當他身著燕尾服以外交家的風度步入?yún)⒆h院之時，全院議員肅然起敬。議員們以為他歷經(jīng)外交事務，諳熟中西，必多經(jīng)驗，且才名卓越，應有特別政見。陸征祥登上演講壇時，大家凝神側耳，恭聆宏論。哪知道這位陸總理竟是外交內(nèi)行，內(nèi)政外行；擅長外語，而拙于國語。尤其他的話不脫上海土音，聲音又低，而其文法又是外國語文組織，如果不仔細聽，則無法洞悉其全部意思。他自己不明白要說什么，別人也聽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等到表述閣員時，他突然大聲道：“有了國務總理，斷不可無國務員，若國務員沒有才望，單靠一個總理，是斷斷不能成事的。鄙人忝任總理自愧無才，全仗國務員選得能干，方可共同辦事，不致溺職，現(xiàn)已擬有數(shù)人，望諸公秉公解決。譬如人家做生日，也須先開菜單，揀擇可口的菜蔬，況是重大的國務員呢？”聽到此處，議員們愕然了，只聽有人嬉笑道：“總理迭使外洋，慣吃西餐，自然留意菜單，我等都從鄉(xiāng)里中來，連魚翅、海參都未曾嘗過，曉得什么大菜?！边@邊笑聲未落，那邊奚落又起：“想是總理的生辰，就在這數(shù)日內(nèi)，我等又要登堂祝壽。想總理府中的菜單，總是預先揀擇，格外精美呢?！贝藭r站在講壇上的陸征祥聽到這等譏評，不覺面紅耳赤，當下無意演說，竟自垂頭喪氣走下臺，勉強把內(nèi)閣名單交給議長吳景濂，倉皇離去。議員們一片嘩然。

袁世凱對此不以為然：“即使不擅長演說，亦不見得不足以擔當總理，德國俾斯麥一到議會便面紅耳赤，然俾斯麥卻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币灿凶h員認為，陸征祥在參議院獲得74張同意票，今若因一席談話便推翻，則當日74張同意票豈非盲選？

盡管袁世凱和部分參議員有如此主張，可是參議院仍然給予陸征祥以極大的難堪，一口氣把陸征祥所提的六名閣員名單全部否決。陸征祥還未過當總理的癮便先嘗到當總理的苦頭，嚇得只好稱病住進醫(yī)院，抵死也不肯出來。1912年9月，袁世凱只好另委趙秉鈞組閣，陸征祥繼續(xù)當他的外交總長，后又改任袁世凱的外交顧問。

“二十一條”談判，百日抗爭終簽降表

1914年8月29日，日本對德宣戰(zhàn)，第二天出兵攻占中國青島，侵犯濰縣，攻入濟南，破壞中國中立。袁世凱一心只想關起門來做皇帝，卻不管強盜破門而入。日本總理大臣大隈重信看準袁世凱的軟肋，公然指使駐華公使日置益提出無理的“二十一條”要求，并強令中國不得泄露。陸征祥拿到“二十一條”條款后，汗如雨下：若簽這個條約，等于把中國拱手讓給日本；自己代表政府簽約，就成了當年的李鴻章。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去見袁世凱。袁立即召開緊急會議商討對策。陸征祥指出：“日本借歐戰(zhàn)方酣，列強無暇東顧，意欲控制我國，尤其第五項中日合辦警政、軍械廠等內(nèi)容，竟以朝鮮視我國，萬不可與議?！辈⒈硎咀约翰辉敢庵鞒趾蛥⒓舆@個談判。袁世凱既不敢拒絕與日本談判，又因總長孫寶琦初次會見日本公使態(tài)度失當，所以令陸征祥必須充任總長與日本交涉。

自談判開始至最后簽約的4個多月里，每周3次會議，一條一款，反復論爭，斗爭激烈，陸征祥據(jù)理力爭，雙方僵持不下。1915年3月8日，日置益強硬表示：若此無滿意之回答，“日本國之軍國民勢，難再徇情”，“恐生不測之事”！隨后即向“南滿”增兵，并進行軍事演習，實施外交與武力恫嚇。日本之野蠻行為使北洋政府為之震動，他們生怕局勢破裂，要陸征祥務必維持外交和局，有個“令雙方滿意的結果”。陸征祥迫于內(nèi)外壓力，雖在部分內(nèi)容上作了讓步，但重大條款仍不松動，并嚴厲質問日本增兵中國之原因，日置益胡言亂語，使談判又幾度僵持。

日本人終于兇相畢露，開始調(diào)集海陸軍拉開拼命姿態(tài)，并于1915年5月7日向陸征祥提出“最后通牒”，要求在24小時內(nèi)作出“滿意之答復”，不然日本“將執(zhí)任意手段”。

袁世凱感到事態(tài)嚴重，當即召開府院會議研究對策，陸征祥仍認為若答應日方條件，“不啻亡國”，強調(diào)“第五款尤不可答允”。但袁世凱及府院要人皆恐與日本決裂，說只能取“委屈一途”。最終由曹汝霖主持連夜擬稿，5月9日陸征祥將復文遞交日本。陸征祥沉痛地說：“余百余日努力，竟換來一紙降表！”

拒簽巴黎和約，鑄就中國外交里程碑

1917年8月，段祺瑞任內(nèi)閣總理，對德、奧宣戰(zhàn)。陸征祥任外交最高委員會委員，積極為段祺瑞奔走。他為什么如此賣力呢？因為他預料德、奧必敗，協(xié)約國必勝，中國參加協(xié)約國，大戰(zhàn)勝利后中國的國際地位必然提高，這樣就可以取消日本強加給中國的“二十一條”。

1918年7月，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1919年1月18日，巴黎和會舉行。陸征祥以戰(zhàn)勝國姿態(tài)率團赴會的當天，即向27國提出取消日本強迫中國簽訂的“二十一條”、歸還山東等七大問題。詭計多端的日本早于巴黎和會之前就與英、美、法等國沆瀣一氣，根本不把中國放在戰(zhàn)勝國之列。陸征祥、顧維鈞為首的中國代表團在英、美、法、日等“大國強權”威逼之下，嚴正申明中國立場，毫不退讓。他們的折沖、論辯，讓從不把中國代表放在眼里的英、美大國代表，也都不得不刮目相看，甚至為中國代表的精彩論辯而鼓掌。然而，口頭論爭的成功終難戰(zhàn)勝強權。4月30日，英、美、法三國首腦會議上，仍不顧中國代表的反對，決定把德國在山東的利益全部讓給日本。

陸征祥憤怒之極，見中國代表的努力又將落空，自己將再辱使命，即致電北洋政府說：“和會仍憑戰(zhàn)力，公理莫敵強權。祥等力竭智窮，負國辱命?！币筠o去全權之責，甘愿接受懲罰，但未得允準。隨即向三國會議提出嚴正抗議，質問三國首腦“究竟持何理由，可將我山東權利給日本！”“中國人民聞之必大失望，大憤怒”。三國“置我四萬萬人民于何地也！”然而，列強不顧陸征祥代表中國提出的嚴正抗議，于5月6日召開全體會議，仍堅持對中國不公正的態(tài)度，陸征祥當即發(fā)言，聲明中國代表對三國首腦會議的決定不予接受，要求大會重新議定關于中國問題的條款。

這期間，中國爆發(fā)了著名的五四運動，國民強烈要求北京政府電令代表拒絕簽字，嚴懲賣國的曹汝霖等人。風起云涌的群眾愛國運動促使國內(nèi)局勢出現(xiàn)“其勢洶洶，已成不穩(wěn)之象”，國務總理錢能訓被迫辭職，總統(tǒng)徐世昌對簽字與否不敢明確表態(tài)，府院首腦也不敢決定。最后，因北京政府害怕列強，又懼怕人民，只電令陸征祥“審度情形，自酌辦法”。

中國代表進退兩難，態(tài)度也難達一致。陸征祥一度表示畏難，稱病住進醫(yī)院。但是局勢發(fā)展不許他們回避，愛國運動由國內(nèi)發(fā)展到國外，國外的華僑、留學生紛紛集會，抗議列強的強權政治。陸征祥在如火如荼形勢的逼迫和鼓舞下，重新抖擻精神，與列強抗爭。陸征祥、顧維均等人又向大會提出各種修改、折衷、存留、附片聲明等辦法，以代替正式簽字，都被拒絕。就在簽字前一天，數(shù)十位在法國的山東華工，聽說中國代表團要簽字，便找到陸征祥的住處，沒有見到陸。他們留下一支手槍和一份警告書，警告書上寫著：“狗奴陸征祥，你果然是簽字專家，你簽了‘二十一條，如今又要出賣俺山東，明天你要是簽字，俺兄弟一定在馬賽奉候，保你回不了中國?！痹诹袕姷耐{與利誘并存，愛國僑胞聲援與壓力同在的情況下，中國代表團已陷于“山重水復疑無路”，“拔劍四顧心茫然”的心態(tài)，他們最終集體議定：拒絕簽字。

拒簽和約是中國外交史上的一件大事，史學家甚至認為這是一道里程碑，標志著中國外交首次打破以往“始爭終讓”慣例，開創(chuàng)同列強抗爭的先例。1919年歲未，陸征祥率團由巴黎回國，船到吳淞口，數(shù)千群眾高舉“歡迎不簽字代表”旗幟列隊迎接。陸征祥感動得直流眼淚，面對群情激昂的群眾，他慷慨陳詞：“諸位放心，我們決不會和日本人談判，我們都是中國人，愛國不分先后?！?/p>

情篤賢妻，遁入空門洋和尚

陸征祥非常敬重妻子，兩人感情和美融洽。他們相守27年，培德不但無怨無悔地分擔陸征祥承受的種種誤解和中傷，而且在陸征祥的外交生涯中，每有行動皆有夫人出謀劃策。他任駐外公使時，培德幫他與各國外交官員聯(lián)絡周旋；他回國后，培德也恪守中國習慣，不出門，不入社交。在巴黎和會的論爭中，培德事前為他分析形勢，決定進退，使他甚感這位比利時夫人不同凡響。夫人與他共行共止，感情絕非一般夫妻可比。

1922年，培德病倒。盡管陸征祥精心照料，仍不見好轉。醫(yī)生說：病人生在歐洲，也許轉往故土病情會好轉。為此陸征祥向政府申請辭職西去為夫人治病。北洋政府考慮再三，作出兩相其便的決定：派他出任瑞士公使，使他能帶夫人出國治病。期間，培德的病情每況愈下，痛苦萬分。1925年，陸征祥實在無計可施，他遠涉羅馬，請羅馬教皇為夫人施法求圣。然而上帝也沒轍，1926年4月，培德在瑞士闔然長逝。陸征祥旋即辭去駐瑞士公使，為夫人守喪。夫人逝前，他曾立誓：夫人一旦魂歸天國，他將終身獨居，進隱修院隱修，與妻子魂魄相守共處。

1927年10月4日，陸征祥只身來到比利時圣安德諾修道院，改容更衣，剃卻胡須，穿上青袍，戴上風帽。從此，陸征祥在這里化名為天士比德修士。

心系祖國，百年孤魂繞異邦

成為“洋和尚”的陸征祥并未忘記災難深重的祖國，回憶起早年貪戀權位，違心簽署“二十一條”，時?；诤薏灰选?937年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后，陸征祥主編了《益世海外通訊》，介紹中國軍民浴血抗戰(zhàn)的情況，呼吁歐洲各國人民支持中國抗戰(zhàn)。

1940年5月，希特勒出動大軍占領了比利時，圣安德諾修道院也被德軍充作軍營，包括陸征祥在內(nèi)的修道士全部被趕出修道院。生存環(huán)境的日益惡化并未動搖陸征祥反抗法西斯的信念，他不顧納粹蓋世太保的干擾和威脅，堅持在比利時各地演說，給深受戰(zhàn)亂之苦的比利時人民帶去心靈慰藉。由于陸征祥頻繁進行反納粹宣傳，蓋世太保盯上了他，派人將他抓起來，并警告他：“不許公然集會，否則將被視為破壞分子送往波蘭?！钡@釋后的陸征祥不但沒有聽從警告，反而更加積極進行演說。結果，陸征祥被惱羞成怒的蓋世太保寫進了“黑名單”。由于占領比利時的總督馮·法肯豪森曾擔任過蔣介石的軍事顧問，出面極力阻止，陸征祥才得以避免被押送到波蘭集中營的厄運。

1944年6月，盟軍在諾曼底登陸，陸征祥利用組織人們禱告的機會，向不知情的比利時人民通報了這一消息——“比利時的解放為時不遠了！”他的消息鼓勵著比利時人民熬過黎明前的黑暗。1944年9月24日，隨著盟軍解放比利時，被迫云游四方的陸征祥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圣安德諾修道院，羅馬教皇任命他為修道院名譽院長。

1949年1月15日，陸征祥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此時，他仍然掛念著祖國。當修道院院長南文主教到布魯日黑衣修女病院看望他時，病危的陸征祥吃力地說出了“中國”二字。南文主教說：“中國占去了你一半的心。”陸無力說話，但見他伸出三根手指，南文主教明白了：“中國占去了你四分之三的心！”陸疲倦地笑著合上雙目，終年78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