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立成
租界學校轉(zhuǎn)入地下
1941年冬天,氣候不算太冷,有的青壯年還沒有穿棉衣,但政治氣候卻已接近冰點。靜安寺路上的美國第四海軍陸戰(zhàn)隊俱樂部已杳無一人,馬霍路上的英國兵營已聽不到蘇格蘭的風笛聲。雖然設在馬立師的美商華美電臺仍在不斷播送日本特使來棲在華盛頓會談的消息,但是敏銳的人們不難察覺到,一場暴風雨的來臨已不可避免。
12月8日,天氣陰沉沉,沒有下雨,也沒有刮風。跑馬廳不久還進行一場賽馬。租界上仍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腰掛大號轉(zhuǎn)輪槍的印籍巡捕仍在操作著路口的紅綠燈。外表看不出任何異樣情況,半夜里,黃浦江突然炮聲隆隆。登上曬臺一看,浦東江面上火光沖天,還夾雜著密集的槍聲。市民被這一突然行動驚醒了,一時傳說紛紛。據(jù)說日軍向停在黃浦江上的兩艘英美兵艦發(fā)出最后通牒,要他們立刻繳械投降。據(jù)說美國兵艦當即降下星條旗,而英國兵艦不肯投降,于是發(fā)生炮戰(zhàn)。炮彈打中浦東油庫,引起了一場大火。但沒打幾下,英艦也宣布投降。黃浦江上的這場戰(zhàn)爭持續(xù)不過一小時左右就結(jié)束了。
第二天,日軍耀武揚威地占領租界。原來從內(nèi)地遷來的學校紛紛關門。有的摘下牌子,換個地址,轉(zhuǎn)入地下,繼續(xù)開學。我原在跑馬廳馬霍路口的南菁中學讀高中,日軍進駐租界后,南菁搬至孟德蘭路由教職工維持上課,在讀完最后一學期后,我于1942年6月畢業(yè)。
奔赴大后方
高中畢業(yè)后怎么辦?要么留在淪陷區(qū),進汪偽大學;要么進入內(nèi)地抗日求學。許多同學都很想去內(nèi)地讀書,而且主要目的地都是重慶。當時從上海去重慶,大致可以選擇北、南、中三條道路。第一條是北路,從上海去安徽界首,經(jīng)河南乘隴海鐵路到開封,經(jīng)洛陽而至西安,再從西安去寶雞過天水,從此入川。走這條路的人較多,這也是一條主要商路,許多商販就是走這條路販運貨物盈利的。第二條路是南路,主要從上海經(jīng)浙江金華,走江西上饒,去湖南衡陽,然后至廣西桂林,再經(jīng)貴州而入川。走這條路的也很多,但自從日軍在浙江發(fā)動進攻之后,占領了許多交通要道,因而走這條路危險性較大;第三條路是中路,從上海乘船到漢口,再從漢口輾轉(zhuǎn)于湖北、湖南之間,繞過日軍占領的宜昌,而在宜昌上游的三斗坪乘船入川。我因為在漢口有一位親戚,因此決定冒險走中路入川去重慶。
1942年7月,我與南菁中學的一位同學和他的三位同鄉(xiāng)共五個人,約定在南京下關鮮魚巷小旅館集合。中旬的一天我到達南京,時值汪偽中央大學招考,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報考了土木系。后來據(jù)說錄取通知寄到了常州家里,可那時我已到重慶。
在南京小客棧等了幾天,總算有船去漢口了。當時航行在長江線的輪船,全部是日本東亞海運株式會社所有。中國的華商輪船早已絕跡,即使英商太古、怡和公司的輪船,也已被逐出長江航線。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軍沒收了英商太古、怡和、大英、天祥、昌興等航運公司的輪船、鐵駁和碼頭倉庫。因此,長江航線全部為日本航業(yè)所壟斷。原來的日清輪船、日本郵船、近海郵船、山下輪船、大阪商船、川崎輪船等全部加入東亞海運。因而東亞海運繼承了日清等在長江的侵略事業(yè)。
我們乘的是東亞海運輪船,大約2000多噸,高級船員全部是日本人。我們買的四等艙統(tǒng)票,沒有床位,大家席地睡在艙蓋上,旅客不算多。船從南京開出后,不久到達馬當。我們輪船開抵馬當前,一隊日兵扛著機槍,登上頂艙,如臨大敵。據(jù)說不久前此處岸上有人向船上開槍射擊。我們輪船通過時,大家蹲在艙里,氣氛顯得緊張。直到輪船開過很長一段路,日軍才從艙頂撤下來。輪船繼續(xù)進發(fā)愈來愈接近田家鎮(zhèn)。此處是國軍第三道封鎖線。但船舶通過時沒有遇到什么障礙,輪船繼續(xù)向漢口方向航行。經(jīng)過三天兩夜終于到達漢口。
輪船??繚h口碼頭時,日本憲兵已嚴陣以待,個個兇神惡煞。我們五個青年都20歲左右,特別引人注目,大家都偽裝成商人。我身穿白香云紗長衫,腳登黑牛皮鞋,手里拿著一把扇子。憲兵把我們行李全都翻箱倒篋地摜到碼頭上,一件件、一樣樣地細細查看。我?guī)Я藥字徊恢靛X的火車掛表,原準備沒錢時當錢使用,日憲翻來覆去查看,搖搖聽聽。我還帶了幾張大面額汪偽“儲備票”,這在上海市面上已經(jīng)流通過,但漢口還未見過,日憲以懷疑眼光細查。此時,碼頭上旅客已走得差不多了,形勢對我們極其不利。一個大胡子鬼子兵找來船上像大副樣子的船員,嘰里咕嚕講了一遍,該船員朝著我們邊看邊指指點點。在實在查不到任何可疑證據(jù)后,大胡子鬼子兵一聲“開路開路”,我們趕快將物件胡亂塞進箱子,像躲瘟疫似的離開碼頭??偹氵^了這一難關,好險??!如果被抓進憲兵司令部,后果不堪設想。
長途步行到三斗坪
離開碼頭到了市區(qū),四位同學找了一家旅館安頓下來,我則去法租界找親戚。我親戚一時也找不到去重慶的門路,因此在漢口一耽誤就是三個星期。在漢口時,我親戚一再勸我留在漢口,介紹我進一家銀行工作,并與行長見了面,但我不為所動,堅決要去重慶讀書。我親戚見執(zhí)拗不過,這才積極托人找船,最后終于找到一條幾噸大的小帆船。船停在漢陽,我們帶上行李,在一天中午上船。
船開了,船家是夫婦兩人,言明一路伙食由他們供應。約摸開了四五個小時,船家關照前面是封鎖線,有鬼子兵要檢查,要我們躲在艙里不要露面,不許講話。船在繼續(xù)行駛,此時東南風勁吹,船像箭似的向前直竄。但聽見岸上吆喝停船,船家胡亂答應,并放下半帆,佯裝停船樣子。此時前面一艘民船剛好靠岸接受檢查。機警的船家見此情景,不失時機地扳轉(zhuǎn)船舵飛速駛離現(xiàn)場。待鬼子兵再吆喝時,船已駛過二三百米,我們就這樣強行沖過了封鎖線。如果靠岸檢查,鬼子兵發(fā)現(xiàn)我們五個青年,那么后果就難說了。
輪船繼續(xù)前進,繞過城市,避開集鎮(zhèn),完全在小河小浜的荒野中航行。經(jīng)過四五天時間,船開到湖南“安鄉(xiāng)”。這里是第九戰(zhàn)區(qū)薛岳的防區(qū)。我們這幾個不懂事的不速之客竟闖進了一個部隊的團部,要見團長。團長是一個中等身材,三十多歲的瘦個子。看來也未見過這種事情,當即拔出手槍對著我們,問我們要干什么。我們大聲抗議,并說要去重慶求學,并把我們畢業(yè)證書給他看。他說,“這里去重慶極遠,怎能去得”?經(jīng)過交談之后,團長態(tài)度變得緩和了,告訴我們先去津市,經(jīng)澧縣,再朝西北走800里到三斗坪乘船入川。他派了兩名警察,掮著長槍,說是護送,實際是押解。我們雇了五名挑夫,挑運行李箱子。這支奇怪的隊伍:前面五名青年,中間五名挑夫,前后各一名武裝警察,浩浩蕩蕩奔向大路而去。走了兩天,那兩名警察覺得犯不著跟著我們翻山越嶺受苦,因而悄悄地離開隊伍溜了。而我們則繼續(xù)走在湘鄂交界處。過去這里是人跡罕至之地,山高路陡,道路全部盤山而過。往往走了半天,前面人的腳還在后面人的頭上,估計山高總在千米左右,路旁搭有竹棚,晚上就和衣躺在竹棚里睡覺。
1940年6月11日,曾經(jīng)作為川鄂咽喉水運樞紐的宜昌淪陷后,其西的三斗坪就取代其成為水陸交通要道。
三斗坪坐落在長江西陵峽中部南岸,位于宜昌西南部。此外江面較寬,適于船舶??浚匕犊刹窗賴嵰韵碌哪痉?。輪船只能在江中拋錨,用劃子進行駁載。陸運條件也很便利,南通湖南津市,北至襄樊河南南部。民生、強華公司先后在此設立機構。
我們到了三斗坪,住在竹棚里。一天晚上半夜里四周漆黑,忽然人鼎沸騰,有人叫醒我們說,“民生公司的‘民萬來了”。當時輪船白天不敢開航,怕敵機轟炸,往往深夜才到三斗坪,總共停幾個小時上下客貨,立即連夜返航。我們乘小劃子七手八腳連人帶行李登上民萬輪。到了船上方知,“民萬”輪只開萬縣,到重慶必須換船中轉(zhuǎn)。
“民萬輪”從三斗坪啟程后,吃力地向上游開航。長江三峽素以天險著稱,灘多流急,水流洶涌。輪船全靠絞盤助力過灘。1938年秋,由漢口航政局組織了絞灘管理委員會,設絞灘八處,利用機器絞灘,以增加輪船過灘能力,減少輪船上行危險。同時采取分三段航行,即:宜昌至青灘為第一段,青灘至萬縣為第二段;萬縣至重慶為第三段。從三斗坪至萬縣幾乎要經(jīng)過二段航程。我們在船上能聽到鐵鏈軋軋之聲,船上駛得非常慢。開到萬縣已是第二天傍晚時分,船靠碼頭之后。當時正好一名同學生病,經(jīng)商量決定將這名同學留下治病,其他人乘“民本輪”赴重慶籌款。
初進交大試讀
到了重慶,已是10月下旬,所有大學都已招考結(jié)束。我同學姐夫是中大教授,勸我先在中大教務處工作一年,第二年再參加入學考試??晌胰ブ貞c的目的是讀書,不愿工作。此時我二哥在交大讀書的同學鼎力相助,介紹我去見在教育部高教司工作的同鄉(xiāng)。在他熱心陪同下,第一次前往無功而返。第二次我單獨前往求見,剛進門,只見該先生乘車外出頭也不回,但我不灰心,耐著性子坐在門口街沿等候。因為我沒有其他辦法,如果不解決讀書問題,住無處住,飯無處吃,一切都無從談起。足足等了三個多小時,該先生乘車回來。一看我仍在等候,大為感動,二話未說立即取出名片,叫我找交大教務長李熙謀。李教務長見到名片,當即通知注冊處作試讀處理。注冊處老師告訴我,今年試讀,明年參加統(tǒng)一考試,成績及格即錄取為正式生,并升為二年級;如果不及格則除名。就這樣我進了交大試讀。
第二年參加入學考試,報考的學生極多。我因高中課程還未忘記,又加上近一年的溫習,盡管考試題目較難,但我還是通過了考試。事后聽說這次招考二三十人才錄取一人。
同鄉(xiāng)慷慨資助
進交大之后,一切問題初步解決了。路上奔波三個多月總算有了一個結(jié)果。但安定下來之后,一切感到不習慣,周圍環(huán)境都不熟悉。由于水土不服,全身生嚴重皮膚病。當時校里又無熱水供應,無法消毒揩拭。醫(yī)務室雖有一名醫(yī)生兩名護士,但沒有藥,關照我要去重慶買進口藥。此時我已身無分文,只得把僅剩的最后一條派力斯褲子賣掉,買了兩針藥水,回校注射。至今身上斑斑駁駁,就是那時留下的。雖然學校管飯,總要有點零用錢??墒俏疫B買草紙的錢都沒有,真是苦透苦透,這書如何讀得下去?想來想去決定去投考翻譯官,天真地認為既可得到津貼,又能學到英文,一門心思想得很美。翻譯官錄取了,通知我即日報到。
于是我去了重慶,借住在一家小旅館準備第二天去外事處報到。四川的小旅館很奇怪,門口掛了一盞燈籠“雞鳴早看天”,當時氣候已經(jīng)很冷,而床上鋪的是草席,沒有墊褥只有一條被子。我第二天要去報到,翻來覆去實在睡不著,就到附近浴室去洗澡。洗好澡便躺在椅子上休息。隔壁相鄰的是一位中年先生,總有50歲左右,開口同我說話,問我做什么的。我說,“在交大讀書”,他說,“很好嘛”!我說,“不想讀了,已考取翻譯官,明天將去報到”。他一聽方言原來是常州同鄉(xiāng),便關切地說,“還是讀書好,為什么不讀呢”?我說,“錢已用光,家里又接濟不上,這書讀不下去了”。他說,“這樣吧!你明天暫時不要去報到,上午到南岸某處來找我,我等你”。臨走還一再關照,“一定要來啊”!
第二天我如約前往,方知這位先生姓裴,燒了紅燒肉等幾樣菜,一面請我吃飯,一面摸出200元法幣給我說,“這錢供你讀書,如果能還就還到常州某某地方(抗戰(zhàn)勝利后我回到常州,家里說已將錢全部還給裴先生的家屬)”。我深受感動,“老鄉(xiāng)望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我與裴先生非親非故,只是萍水相逢而已,他便慷慨借給我巨款,支持我繼續(xù)讀書。
當時200元是一個什么概念呢?吃一碗熗鍋肉絲面大約二三元錢,所以這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字啊!裴先生對我的資助,我沒齒難忘。從那以后,我堅定求學決心。并于1946年在交大順利畢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