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彩人
我有幸——或者說不幸——趕上了幾段吃食堂的日子,尤其對某日某時發(fā)生的某件事印象頗為深刻。
先說四五歲時同全村老幼一起吃公共食堂的事。
生產(chǎn)隊的公共食堂設在過去一戶有錢人家的大堂屋里。房子是雕梁畫棟的那種,鏤空的檐板、窗欞,一派古色古香,折射出昔日鄉(xiāng)村大戶與眾不同的奢靡。原先放置八仙桌、太師椅的地方,盤起了一個雄壯的灶臺,上面架了一口碩大無朋的鐵鍋,看樣子足可以放進去一頭整牛。灶門像個巨人的嘴巴,干樹墩子在里頭嗶嗶剝剝地燃燒著。鍋里的水已經(jīng)滾開。有人使出吃奶的勁,把一大筐蘿卜纓子倒入鍋內(nèi)。兩個女人拿盆舀了黃黑雜陳的糜豆糝子面,一把一把地往鍋里撒。一個粗壯的黑臉漢子,用一把直板鐵锨不停地在鍋里攪和著……
門外,打飯的人早已排起了長隊。拿盆的,端鍋的,提罐的,個個露出急吼吼的表情,像是餓了很久的樣子。人們打了飯,就散蹲在大榆樹下吃——準確地說是喝——菜湯清得能照見人影,父母碗里偶爾出現(xiàn)個沒煮開的面疙瘩,不待召喚,孩子們早將嘴巴齊齊地伸了過去。喝湯的呼嚕聲,如同驚雷蓋天,又似狂飆卷地,氣勢恢弘,響遏行云,是我幼時聽到的最為驚心動魄的聲音。
有一天,飯場上出現(xiàn)了一個拄拐的老人,顫巍巍地向喝湯的男人女人們伸出了枯柴樣的手。我認出那是我們的一位遠方姑父,和莊子上好些人家都是至親。但幾乎就在瞬間,飯場上出現(xiàn)了奇怪的一幕,幾乎所有喝湯的人都齊刷刷地轉(zhuǎn)過了身子,把寬窄不一的脊背亮給了老人。老人直僵僵地站立了一陣,突然間老淚縱橫,口中大叫:“天哪!”無奈地掉頭,彳亍而去……
善良的人們因饑餓而自顧不暇。饑餓讓人間親情變得一文不值。接下來說說上中學吃食堂的事。
每到周六回家背一次米和面,交到學生灶上;每斤米面交8分錢菜金,換回幾張牛皮紙印的米票和面票。米票只能在中午用,每張能買一碗小米飯,溜軟,燙嘴。菜是腌芹菜或煮韭菜,有限量,只給每人分一筷頭。面票用來吃晚餐,一張換兩碗白水煮面條,漂幾片菜葉,能照見天。老覺得餓,放屁都沒力氣,肚子像個空皮囊,夜里做夢盡吃好吃的,口水能洇濕半條枕巾。
偶爾也改善生活,面條湯里能見到幾個肉星子。碰上這種日子,打飯的人就特別多,有許多陌生的面孔,不知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后來才知道個中緣由:一是學生管理員徇私情,拿飯票討好同學,尤其是長得漂亮的女同學;二是有人公開作弊,用肥皂刻了印模,私印米票和面票,供小圈子里的同學享用。這事后來從當事者口中得到了證實。如今提起這事,昔日同窗們也只是說笑一通而已,誰也不會找他們賠償肚皮損失的。
要說的是,有一回改善生活,吃肉湯面,打飯臺前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一個高年級老兄頭上的破棉帽突然地掉入了鍋內(nèi)。據(jù)說那頂帽子大約有七個冬春沒離開過主人的腦袋,臟得能刮下二兩油來,你說那鍋飯還能吃么?我們望鍋興嘆,只剩下癟著肚子數(shù)星星的分。
最后說的是修渠工地上吃民工食堂的事。
高中畢業(yè)后,我們自然而然地被編入了社員的行列。
修渠勞動十分繁重,人們的飯量也就特別大。也沒有什么好飯,小米飯、水煮白菜,隨便吃。中國的事情,一隨便問題就來了。我舀滿一碗,吃完,還想再來半碗,可鍋里沒飯了。看別人,碗都是滿的。我大惑不解。有個年長的老兄良心發(fā)現(xiàn),悄悄告訴我一個訣竅,第一次盛飯只盛半碗,很快吃完后再去盛上一滿碗,坐著消停吃,鍋里有飯沒飯不管你的事。我一試,果然奏效,從此再沒有餓過肚子。